羅彬瀚開始思考這樣一個問題:藝術作品對生活的虛構究竟能美化到什麼程度
他不能說是一個熱愛藝術的人,而促使他陷入這種思考的動因完在於,他發現白蘋星流浪英雄譚對於宇普西隆的為人描述顯然有很大的偏差。那就像是在雅萊麗伽提起這件事以前,他從沒想象過荊璜生父是什麼樣的性格。
在他所接觸到的一切關於“宇普西隆”的藝術形象中,那毫無疑問是個耿直堅毅又充滿正義感的男子漢,一個再王道也沒有的正派主角。他不能說現實中的宇普西隆就不是這樣,不過那似乎仍然和他想象的有點區彆。
當他們遠離達達圖巴後這種感覺變得尤其強烈,宇普西隆饒有興趣地繼續跟他閒談,話題從個人愛好都飲食習慣都無所不包。羅彬瀚儘管謹慎地挑揀著回答,卻還是在接觸到對方並不嚴厲的視線時感到心驚肉跳。
那不能說有什麼邏輯清楚的依據,但羅彬瀚直覺地有點害怕這位星際條子,儘管他也並不覺得對方會真的傷害他。他隻能說宇普西隆的身上有種難以言喻的氣勢,和實力沒多大關係,羅彬瀚倒更願意用“正氣”來形容。
一位黑貓保鏢隊長受達達圖巴的要求尾隨他們,除此以外還有烏奧娜和馬林。起先羅彬瀚不知道是這兩個人中的誰在推動達達圖巴幫助自己,但他很快發現馬林對事情的來龍去脈相當莫名,甚至在聽說羅彬瀚曾跟“凍結”對峙時表現出一種明顯的錯愕,因此羅彬瀚推斷出幫助自己的人是烏奧娜。她為何這麼做又是怎麼知道自己遇到麻煩的呢
他們走向北角的冰糖塔。在這過程中,烏奧娜在宇普西隆的視線死角悄悄衝著羅彬瀚眨眼,然後把雙手放在頭頂招了招,就像一隻貓扇動耳朵。羅彬瀚由此明白了她的理由這事兒八成跟少東家脫不了乾係。
相比之下,馬林的表現實在不能說很有情誼。他的腳步磨磨蹭蹭,沒精打采地打著嗬欠,身上還冒著明顯的酒氣。如果不是烏奧娜的存在,羅彬瀚甚至懷疑他根本不會跟來,而是直接回寂靜號上睡個好覺。
宇普西隆和羅彬瀚走在最前麵,黑貓隊長與他們並肩而行,但卻保持著一定距離。但宇普西隆湊過去和它交談時,馬林悄然上前,對羅彬瀚低聲說:“你在搞什麼鬼”
羅彬瀚看了一眼宇普西隆。他不能保證這個永光族的耳朵到底能有多尖,因此也不便直接說任何關於寂靜號的消息。他隻能陰沉地瞪著馬林說:“你下次能挑個安的地方喝酒嗎”
馬林莫名奇妙地瞧瞧自己,沒找到任何遭遇危險的跡象。而羅彬瀚也不打算告訴他飛賊酒吧門外曾經坐過一個什麼樣的恐怖分子。他推推馬林說:“你乾嘛在這兒待著”
“看你啊。”馬林直言不諱地說。他的眼睛盯著羅彬瀚手腕上的永光手銬。那讓羅彬瀚更加感到不爽。他有點氣急敗壞地說:“我有什麼好看的去去去,找我們風情萬種的雅總去。”
最終馬林被他趕走了。前者剛一走開,宇普西隆馬上就回頭看了一眼,那令羅彬瀚立刻心驚肉跳,恨不得立刻也跟著馬林溜走。他心底還有點拿不定主意:叫馬林回去是個明智的決定嗎宇普西隆提到過他的同事,那說明他不是一個人行動,沒準叫馬林回寂靜號反倒是個蠢主意。或許少東家這會兒早就從它神不知鬼不覺的小捷徑裡找到雅萊麗伽,策劃著如何把自己撈出來。即便沒有,他實際上也隻需要熬過十個小時而已。那到底能有多難呢他可不認為宇普西隆真的會對他嚴刑拷打。
就在他這麼考慮時,宇普西隆走了過來。他像完沒聽見羅彬瀚和馬林說的話,依然對羅彬瀚說:“周雨先生,你現在想回自己的住所嗎”
自從烏奧娜出現以後,宇普西隆就一直管他叫“周雨”。那可以說是一種相當細心的行為,不過羅彬瀚還是不假思索地拒絕了他的提議。
“我想我船上那幾個都睡了。”他生硬地說,“人起床氣大,沒必要。”
“那麼你呢你不需要休息一下嗎”
“我挺好的。”羅彬瀚違心地說。但實際上他確實有點困了,而且縫合的後腿那裡還癢得厲害,讓他懷疑那隻老狸花貓到底給自己抹了什麼。
宇普西隆雙手環胸,目光炯炯地打量著他。羅彬瀚心裡有開始忐忑,擔心對方會要求去寂靜號上檢查一下那作為背景調查來說是再合理不過的要求,他甚至奇怪宇普西隆為什麼到現在都沒有提出來。
然而,不關宇普西隆基於何種考慮,他仍然沒有提出任何跟拜訪寂靜號有關的要求。在這極為有限的十個小時裡,他卻態度悠閒地說:“啊,那樣就太好了。正好我也有想去的地方,周雨先生能一起來是再好不過。”
羅彬瀚有點糊塗了。以受害人上司身份跟在旁邊的烏奧娜輕輕搖動著裙子,有意無意地說:“我還等著你將犯人捉拿歸案呢,派出員先生。您在這兒和我的朋友閒聊,那看起來可不像對案件有幫助。”
“是呢。看起來是這樣。不過事情也不能總看表麵對吧請您不要著急,賓勒普女士,對待凍結那樣的目標,韌性和耐心都是必須的。”
“我不缺耐心。可我瞧不出您現在是在緝凶的路上。”
“這個嘛”
宇普西隆沒有說下去。在擺脫達達圖巴後,他似乎也不再那麼勤於和彆人逞口舌之快,反倒像是有點心不在焉。他們在這種奇特的氛圍下來到一片金黃的湖水邊。
糖城的夜晚是通明的。楓糖漿湖畔在燈光下剔透地閃耀,像一大灘融化的金屬。湖底深處,深紅色的海藻如烏奧娜的秀發般舒展招搖。北麵的冰糖塔就在楓糖漿湖對岸,安寧靜謐地監視著湖畔的午夜遊客們。
宇普西隆站在湖畔,把雙手插進褲兜裡。湖風吹動他的頭發,使他看起來頗有點神秘的瀟灑。黑貓隊長蹲在旁邊,用爪尖輕柔地撥弄著湖麵的漣漪。羅彬瀚和烏奧娜互相望望,他們都有點搞不懂宇普西隆的動機。
“其實在我小的時候就很向往糖城。”宇普西隆笑著說,“我是在光之國長大的,因為出生後就被確定是有著戰士天賦的類型,所以也一直被往這個方向培養。可是,唉,現在想來是有一些好笑的,那就是幼年的我並不想要成為戰士,對那時的我來說,沒有什麼比海盜這個職業更有吸引力了。那個時候我整天都幻想著自己哪一天開著飛船,從走私糖磚的犯罪者那裡搶走貨物,然後再去一個隻有同夥才知道的地方大醉一場。怎麼樣這個想法還是很叛逆的吧”
“那您咋就接受招安了”羅彬瀚情不自禁地說。他很快就恨不得給自己一嘴巴,但那也阻止不了他的舌頭自己拿主意。
“哈哈,這個啊,隻是自然而然就想開了。說到底我並不討厭自己的天賦,隻是難免覺得,有時候故事裡的反派更有魅力而已。誰偶爾都會有那樣的念頭吧像是做什麼都自由自在,什麼規矩都不用遵守,隻要考慮自己的心情就好。不過呢,那確實隻是當孩子時才會有的看法,等到成年以後就會明白,這個世界上是不存在什麼規矩都不用遵守這種事情的,不管是以什麼樣的方式,大家的命運並不是以孤立的形式存在,而是永遠都緊密地聯結著。所以,無論是什麼樣的自由,都不應該以傷害彆人為前提。那種事,無論看上去多麼風光得意,實際上都是卑鄙可恥的行徑,絕不是能夠作為榮耀的事情。”
宇普西隆的語氣漸漸地嚴厲起來。他的眼睛明亮勝過照耀湖水的燈火,灼灼地盯著羅彬瀚。
“周雨先生,烏奧娜女士,在我看來,生命的意義是無法孤立得到的。當一個生命真正長大、成熟,願意接受命運給它的任何考驗時,能夠成為最堅強的力量支撐它的,既不是經驗也不是智慧,而是要對著外界奉獻的渴望。當我想明白這點時,我就決定了自己未來的道路與事業:我不要做一陣自由的風,或者是千年不動的磐石。我的生命應當成為光、燈火、星星,一定要竭儘力地去為後人遮擋風雨、指引方向。我並不是要求每個人都做同樣的選擇,可是,如果有誰的心靈已經向著黑暗的地方滑落,我是絕對不會放任不管的。雖然在接受這份工作以來,也有過許多次難以挽回的遺憾和痛心,但我的信條就是要堅持到最後一刻。”
羅彬瀚訥訥無言。他本可以說些什麼,隻是宇普西隆的目光讓他無法開口。
宇普西隆很快地眨了一下眼睛。他眼中的光亮淡化了一些,變得柔和了起來。那讓羅彬瀚稍微多了幾分親切他想起了莫莫羅。而與此同時,他注意到宇普西隆的瞳孔裡反映出一個人影。
遠處有人正在靠近湖畔。一步一步,緩慢而又明確。宇普西隆卻視而不見地繼續說:“關於今天的事情,我並不認為是一個孤立的事件。不管它指向怎樣的結果,我都已經做好了應戰的準備,所以沒有什麼可怕的這不是說我有著絕對不會戰敗的自信,而是我相信,為了正義戰鬥這件事本身就是有意義的,無論它的結果需要多久才能顯現,都絕對不會白白地消逝這樣說明白了嗎莫莫羅”
他突然提高了聲量,用洪亮的嗓音喊問著。
正走向湖畔的莫莫羅充滿喜悅地微笑著。白光在他周圍曇花般地盛放。他用同樣響亮的聲音回答道:“是的,宇普西隆前輩”
宇普西隆也笑了起來。他突然把雙手從褲兜裡抽了出來,誇張地、像小學生招呼同伴那樣用力地揮舞,大步地跑向莫莫羅。
“好小子,好久沒見麵了”
他在羅彬瀚目瞪口呆的注視下大聲歡笑,然後像真正的兄長那樣用力地擁抱住莫莫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