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彬瀚並非沒有出席過正式的宴會場合,但“打扮得好看點”付出的代價遠比他想象中大。在過程中他差點和喬爾法曼恩斷義絕,因為後者居然一上去就想拿男士禮服。
“這件更適合我。”她自然地說。
羅彬瀚憤怒地質問道:“那你看另一件適合我嗎?”
喬爾法曼瞧瞧他,再看看花裡胡哨的魚尾禮裙,最後隻好戀戀不舍地讓出男裝。她表示禮裙的造型對她的行動不利,要求∈至少把下擺裁一裁。
∈請示了雅萊麗伽,很快回複說:“那會影響美觀。”
“美觀不重要。”喬爾法曼說。
“船副不這麼想。她說如果你們要去見那個吸血種,打扮得好看點就夠了,因為反正你們用不著武力衝突。”
“她保證啊?”
“她是個女人,”∈委婉地說,“女人中的女人。”
羅彬瀚立刻叉起了腰,態度囂張地要求雅萊麗伽立字據。∈去幫他轉達意見,回來後遞給羅彬瀚一張紙條。羅彬瀚打開一看,裡頭畫著一張床。
“這啥意思?”
“她說如果你再浪費時間,她就好好教教你為什麼不會有武力衝突。”
羅彬瀚當場決定事不宜遲,必須馬上把被人擄走的寡婦營救回來。他換上那套有點累贅的衣服,和喬爾法曼一起鑽進飛行器,飛往糖城附近的公共港口。根據馬林提供的停泊號碼,他們很快找到了烏奧娜的暫居之地。
那是一艘比寂靜號還要大兩倍的白色島形飛船,表麵漆塗著黑紅相間的商標,既像一張紅唇含笑的女人麵孔,又像一隻握著短劍的畸形枯手。圖標底部用紅字寫明了飛船的所有者:樁園娛樂。
喬爾法曼告訴羅彬瀚這就是群星爭霸開發商的名字,而商標看上去也完一致,並非某種打著法規擦邊球的山寨品。羅彬瀚想到這沒準是個藏了一窩吸血鬼的遊戲公司,不禁感到心態複雜。他還細細琢磨了一下“樁園”這個名字,總覺得那像是某種怪物版本的“槍斃名單”,既傲慢又充滿了惡趣味。
當他們走進“樁園娛樂號”內部時,迎麵所見的裝飾益發加深了羅彬瀚的這種感覺。寂靜號的飛船形態時簡潔而舒適的,但有時仍然透露出一種淡淡的陰森,而“樁園娛樂號”簡直就是踩著他的臉跳起了骷髏舞。它的整個通道都被塗成漆黑的底色,照明係統做成銀架與白燭的樣式,牆麵卻用誇張的漫畫風格繪滿了各式各樣的妖魔鬼怪,或怒目猙獰,或齜牙詭笑地望著他們。
羅彬瀚有點先入為主,對這些怪畫分外敏感,總覺得裡頭藏著某種惡意。喬爾法曼對這種裝潢風格則要接受得多。她安慰羅彬瀚說牆上畫的怪物都是些很有名的卡牌角色,且都是十五點以上的稀有英雄牌。
羅彬瀚不滿地質問道:“稀有牌就這卡麵?美工是乾啥吃的,能不能尊重點觀眾的審美?”
“它們都很強。”喬爾法曼說。
羅彬瀚準備好好批判一下她這種無可救藥的強度黨思想,但迎接他們的人已經出現了。一個看起來僅有十七八歲的年輕人穿過走廊,身穿絨布的燈籠中褲和泡泡袖襯衫,乍看打扮得很古典,可卻踩著一雙後跟奇高的棕黑犰狳鞋。他金色的頭發蓬鬆卷曲,像雞窩般淩亂翹起,羅彬瀚差點沒認錯他的性彆。
他噠噠地走到兩人麵前,對他們彎腰行禮,用清楚的少年聲音說:“賓勒普女士請兩位去待客室。”
羅彬瀚猜測他指的是烏奧娜。他和喬爾法曼互相瞧瞧,跟著這高跟鞋少年一起走向通道深處。期間羅彬瀚總是忍不住盯著這位迎賓者的腳,想搞清楚他是怎麼能在這樣一雙魔鬼鞋子的拘束下行走自如,可對方就像天生把鞋長在了腳上,健步如飛也毫不費力。他們穿過畫滿各式怪物的走廊,還撞見幾個半透明的鬼影衝他們尖笑(高跟鞋少年聲稱那是製造氣氛用的息影像),來到所謂的待客室中。
那是一個明亮燦爛、宛如玻璃溫室般的房間。牆壁外有著極為逼真的山野景色,牆邊的嵌地式花壇裡種滿玫瑰、肉桂、茴香、番紅花,以及各種羅彬瀚壓根認不出來的植物。
穿著一條翠綠螺旋裙的烏奧娜正坐在白玫瑰花叢旁邊,用手輕輕晃著花上的黃金吊籃。那籃內墊有深紅軟布,當羅彬瀚走到近處時,他看見菲娜正安靜地躺在籃中睡覺。它看起來非但毫發無傷,甚至還愜意得側著身體,衝烏奧娜露出鱗片軟薄的肚皮。羅彬瀚立時咬牙切齒。
烏奧娜巧笑倩兮地打量著他們。“歡迎,”她說,“我喜歡你們的打扮,簡直叫人認不出來。這可愛姑娘是你的?我正巧遇到它,擅自給它喂了點吃的,希望你不介意。”
羅彬瀚當然不信巧合,可也沒法明說。他隻好感謝烏奧娜幫他照顧寵物,並提議趕緊由他把這闖禍精帶回去好好教訓一通。
“何必那麼著急呢?”烏奧娜說,“真遺憾馬林沒跟你們兩位一起來,我很希望再聽他談談對我們企劃的觀點。他實在是個很有見地又風趣的人,務必請兩位再次替我轉達對他的邀請。”
她說得實在挺真誠,不禁令羅彬瀚有點糊塗起來。他忍不住問道:“你真想聘請他幫你們做遊戲?”
“否則呢?”烏奧娜眨著眼睛問。
她的笑容飽含深意,完清楚羅彬瀚的言下之意。可羅彬瀚也不方便說得太不客氣,就在他舉棋不定時,烏奧娜爆發出一陣響亮的笑聲。
“好了,好了。”她說,“很抱歉我開了些不怎麼禮貌的小玩笑。這是我的失禮,周雨先生……”
“周雨?”喬爾法曼疑惑地問。
羅彬瀚尷尬地咳嗽了一聲。烏奧娜仿佛沒聽見那樣繼續說:“作為群星爭霸的業務負責人,我真誠地向你保證自己並無惡意。我很欣賞馬林,因為他是個有才華的人,我相信你作為他的朋友也能理解我的意思。至於你我之間……”
她頓了頓,目光曖昧地看了一眼羅彬瀚的脖子。
“我們有點小誤會。”她說。
“誤會?”羅彬瀚沒好氣地反問道。
烏奧娜笑吟吟地推著金籃。她那綠緞麵的螺旋裙上裝飾著一層層雪絨毛與孔雀尾羽,好似無數的眼睛睜望過來,令羅彬瀚心底發毛。她很快又放軟了聲音說:“我正打算解釋呢,周雨先生。我們之間發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那完是出於誤會,正因如此我才執意要邀請你來這兒坐坐。現在請坐下吧,兩位。先前達達圖巴先生的宴會是挺有趣的,不過事實上,我覺得自己這邊也不錯。”
她邀請兩人在花壇邊的小桌前坐下,隨後讓高跟鞋少年端上一瓶琥珀色的酒。以及三個銀質的小碟子。每個碟中都有一朵用生肉片卷成的血紅玫瑰花,精美尤勝真物。
那瓶酒香味奇濃,且隨著時間不斷變化,烏奧娜聲稱那是由各種花蜜混合釀造而成。而生肉片則源自於上好的矮腳黑羊羔,是她故鄉最為出名的珍饈美食。她把這兩樣東西都介紹得可口至極,但羅彬瀚仍很抗拒。他嚴重懷疑烏奧娜口中的“羔羊”是否跟他認知一致,因而對那朵生肉玫瑰碰也不碰,隻勉強喝了幾口琥珀花蜜酒。
烏奧娜再三勸說,最後也沒能把他打動。那似乎令她改變了策略,從她的商業計劃一路談到她那因為星層震蕩而天翻地覆的故鄉:過去曾經遍地是農田、荒野、沼澤與山嶺,怪物和惡靈四處橫行,而今卻完演變成了電子產品的天下。大部分人類都開始對身體進行機械化改裝,以至於傳統的怪物們無處可去。說到這裡時她一點也沒有心虛,反倒覺得怪有趣似地咯咯直笑。
“他們和你差不多,喬喬。”她對喬爾法曼說,“不過我們那兒的技術水平要稍低一些,況且還總是在內鬥。當我出差離開那裡時,聽說貧民窟裡正在掀起一場暴動,我很好奇回去以後會看見什麼。”
“正義的事業必然勝利。”喬爾法曼嚴肅卻沒頭沒尾地回答道。她完無視羅彬瀚瘋狂的眼色,早已把那朵生肉玫瑰給吃完了。烏奧娜對她的胃口大加讚賞,又跟她聊了足足二十分鐘,這場小宴會才終於趨近尾聲。她沒有像羅彬瀚擔心的那樣強迫他吃掉碟中的生肉,而是爽快地直接摘下金籃,把它連同菲娜一起遞給羅彬瀚。
“她是個可愛的姑娘,周雨先生。”烏奧娜說,“真希望我也能有一隻。請把這小籃子也一並拿去,因為我瞧她挺喜歡的,就當是我給她的禮物。”
羅彬瀚客套了幾句,不想在這件事上多做糾纏。他在烏奧娜的堅持下接過金籃,為自己終於能離開而感到慶幸。可緊接著他聽到烏奧娜說:“我還有幾句話想跟您單獨談談,介意給我幾分鐘的時間?”
她的意思顯然是要支開喬爾法曼,因此羅彬瀚不假思索地想要拒絕。他差點就要說出口,卻看見烏奧娜正用翠綠的眼瞳凝視著他。那眼中充滿著一種近乎挑釁的戲謔神采,使得羅彬瀚毫無由來地感到心中暗火。他不動聲色地按了一下外套下的彎刀,點頭同意了。
喬爾法曼走去門外等他。在她走出房門的瞬間,羅彬瀚立刻做好了準備,隨時都會把菲娜扔到對麵女人的臉上,再用彎刀紮穿她的心臟,念出引火的咒語。可這一次烏奧娜並未試圖靠近,她反而退了兩步,走到另一束紅玫瑰邊。當她再度回頭時,臉上沒有了笑容,顯得平靜而莊重。
“我向您道歉,周雨先生。”她說,“想必您還在介意我們之前發生的事,但那正如我剛才所說,是一點小誤會導致的。當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你身上的氣味使我把你當作了另一個人——就在三天以前,我的一名子嗣遭到了謀殺和肢解,而剛才指引你們進門的正是和她相貌相似的同胞弟弟。請務必原諒我的無禮,因我絕無冒犯那位大人的企圖。眼下我已徹底確信您的清白,作為對此事故的賠禮,我會在稍後奉上些許心意。”
烏奧娜的話徹底驚呆了羅彬瀚。他陷入了思維混亂,有點遲鈍地問道:“你怎麼知道不是我乾的?”
“酒與肉,先生。”蘇奧娜微笑著說,“你喝下獸油之酒,還把它當作甜蜜,卻被一盤普通的羊肉嚇得半死。請原諒我使的這個小把戲,但我還從未見過這樣嗅覺不靈的獵食者。”
羅彬瀚呆若木雞地看著她捂著而笑。但這會兒烏奧娜再也沒對他做什麼,而是叫來高跟鞋少年,把他和喬爾法曼一起送了出去。直到羅彬瀚提著金籃回到寂靜號上時,他依舊沒有回過神來。聽說了這件事的馬林跑來找他,頗感興趣地對著那個金籃子研究了半天。
“所以怎麼說?”馬林問道,“你現在覺得她能信賴嗎?”
羅彬瀚難以描述地搖了搖頭,但並非完否定的意思。馬林聳聳肩說:“我好奇誰殺了她的子嗣,那肯定是個厲害的角色。”
“這和我們有啥關係?”
“這可關係到我的前途啊,老兄。烏奧娜是挺有魅力的,他們的生意也很有吸引力,但我可不打算加入一個被變態殺人狂盯上的企業。”
“那你咋不看看自己現在待在什麼地方?”羅彬瀚說,“咱們殺人狂還見少了嗎?”
他這句無心之言意外給馬林造成了相當長遠的影響。接下來的整整三天裡,羅彬瀚總是看到馬林一個人坐在艦橋室裡琢磨著。羅彬瀚終於意識到這家夥並非玩笑,是真的在考慮烏奧娜的職業邀請,而如果他最終決定接受,那也意味著寂靜號又要失去一位乘客了。
羅彬瀚不願阻攔他發展前途,可心中又不免有點寂寞,而荊璜依舊毫無醒來的跡象。這件事的結果是他忍不住屢屢去騷擾雅萊麗伽,直到被他搞煩的雅萊麗伽寫給他一個地址,讓他去糖城裡好好冷靜一下。
“這啥地方?”羅彬瀚捏著紙條問。
“人店。”雅萊麗伽答道。她緊接著就用尾巴把羅彬瀚掃出自己的浴室。
這是羅彬瀚第二次聽到“人店”這個詞。出於空虛和好奇,他帶上菲娜摸了過去,在一座冰糖塔的底層找到了目的地。
人店——和它的名字恰好相反,是糖城內少數為貓人們開設的娛樂場所。儘管對大部分符合標準的客人免收門票費,這裡卻嚴厲禁止任何毛皮過敏或身黏濕的生物進入,因為貓人們在店中不會遵從任何服務準則。在人店中它們隻是儘情滿足自己的,那就是跑到任何一個空閒的人麵前,吃喝玩樂的同時享受免費的按摩服務。糖城的傳統規矩讓它們仍然把對方叫做客人,可實際上卻根本不會聽從任何要求,如果沒得到充分的撫摸,它們會毫不猶豫地奔向另一個更好的目標。
這種黑色產業因其客觀必然性而廣泛存在於各地的糖城當中,在顛倒星更是聞名遐邇。羅彬瀚隻試了一次,很快便無法自控地沉迷進去。他那一整天都泡在店中,跟一隻虎斑的小母貓尤其投緣。第二天還是想去,第三天亦然。
直到第四天清晨,羅彬瀚依舊溜去那裡打發時間。他並非完沉迷於母貓的肚皮,還在看店中一本以貓人為主角的俠客,正讀到欲罷不能的階段。他趁著店裡冷清時早早占了座,結果那隻虎斑小母貓卻沒出現。羅彬瀚這才想起幼年貓人似乎是要去學校的。
店裡的酒保是一隻有點肥胖的橘色貓人。它照例給羅彬瀚端來了薄荷糖與甜酒,還額外贈送一小盤奶味小餅乾。羅彬瀚撓了撓它的下巴,跟它聊起自己正在讀的。
他知道那隻小母貓今天多半不會來了,可心中依舊恬適安然,享受著生活中平淡的遺憾與安寧。可就在這時店門開了。他和酒保貓人同時望過去,第一眼啥也沒瞧見。
一隻異常嬌小的黑貓從門外走了進來。它的體態接近幼犬,尾巴微鉤,且始終用四足行走。在這清冷安寧的早晨,它旁若無人地走進店裡,跳上羅彬瀚的桌麵,跟他麵對麵地蹲坐著。
黑貓的眼睛銳利明亮,口中銜著一片翠綠的樹葉。它把葉子吐在桌麵上,然後沉聲說:“來杯烈酒。”
酒保貓人和羅彬瀚一起盯著它。羅彬瀚自不必說,酒保也呆呆地甩著尾巴,像是從沒見過這麼小的同類。
黑貓不耐煩地用尾巴敲打了一下桌麵。
“酒,勞駕。”它說,“要最烈的,最大杯。我和這個人可有的是話要談。”
酒保貓人慢吞吞地走開了,耳朵還豎得老高。黑貓則傲然地坐在桌麵上,用前爪把那片樹葉往羅彬瀚的方向一推。
“把這東西給那小子。”它用雄性渾厚而沉著的嗓音說,“它會讓他提前醒過來,這樣你們才能安點。”
羅彬瀚機械地接過樹葉,揣進兜裡,繼續直勾勾地盯著它。
“你是龍變的,還是蟲裝的?”他沉著地問。
“彆問蠢話。”黑貓說,“我是一隻貓。這幾天來我一直在觀察你,想瞧瞧你打算做些什麼。可現在看來如果我不插手,你就準備死在母貓的肚皮上——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創舉。”
它輕蔑地哼了一聲,踮著腳在桌麵上來回踱步。當羅彬瀚試圖俯身確定它的公母時,黑貓毫不客氣地用爪子在他臉上撓了一下。
“坐下。”它威嚴地要求道,“你們在大麻煩裡了。我正計劃讓你派上點用場。”
羅彬瀚捂住臉直吸氣。他瞪著這隻架子奇大的貓問道:“你到底誰啊?”
“你可以叫我少東家。”黑貓莊嚴地說,“這是威爾起的名字,如果你不喜歡它,那就直接叫我貓——誠實地說,我對你們這些泛智人種的稱呼方式不感興趣。”
羅彬瀚揉著臉的手頓住了。他聽到了“威爾”這個稱呼,而在他所知道的所有名字中,隻有一個似乎能和它搭得上邊。
黑貓沒有理會他的眼神。它又在桌子中央蹲坐下來,宛如俯視老鼠般高高在上地打量著他。
“我準備告訴你一些事。”它說,“欲知未來道路如何,必先了解過去之事。你到現在遭遇的一切不過是小小的餘震,在真正的麻煩到來以前,我得讓你做好適當的準備。那就意味著我得把事情從頭說起。”
羅彬瀚茫然地看著它,對它的話似懂非懂。
“什麼是頭?”他問。
“威爾。”黑貓說,“一切因他而起。但那對於你太遙遠了,你得先知道另一個人。”
“誰?”
“那小子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