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彬瀚考慮了一會兒,然後堅決地拉開馬林的手。
“我不信。”他說。
“不信什麼?我的觀點?”馬林聳聳肩,“我隻是提供一種思路。”
他說得很隨意,顯然不打算跟羅彬瀚爭個短長。但羅彬瀚卻無法讓這件事輕易地過去。他閉上眼睛默默地回憶了一會兒,這才說:“你的想法解釋這個傳說挺合適,但我覺得這傳說可能不是真的。”
“那我沒法幫你,這故事還是你告訴我的呢。”馬林說,“不過慢著,我總覺得自己好像在哪兒聽過類似的故事?”
他露出了記憶被觸動的神情,嚇得羅彬瀚趕緊拽住他東拉西扯,決不讓任何跟“玉”或者“虹”有關的字眼進入他的腦袋。這策略最後像是成功了,馬林沒能想到玉音女的故事,隻是有點遺憾地對羅彬瀚說:“我在門城聽過很多民間流傳的故事,也會試著打聽打聽它們的出處,發現它們中的大部分背後都隱藏著真實——未必是部的真實,可人們總會把一些不能說的東西放進故事裡。在我看來,你所講的故事有極高可能性是真的,朋友。它有很多不常見的細節,而你又怎麼判斷它不可信呢?”
“我見過我室友老爹那邊的人。”羅彬瀚說,“我覺得他看起來不像是你老家的那一類。我這也不是罵你,但是……他的畫風和你們不太一樣。”
“你這詞是什麼意思?”
羅彬瀚無言以對。他腦袋裡浮現出法克吃麻辣香鍋時的樣子。那油光鋥亮的光頭,嚴肅如老乾部的表情,過分一本正經以至於顯得完不正經的言論——那和馬林描述中刀光劍影、權欲交錯的宮廷陰謀完格格不入。
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聽到“法克”這個名字時的場麵。那時他還未正式見到其人,僅僅是從周雨口中知道有這麼一個程序員的存在。那名字差點讓他笑到胃部痙攣,身為互聯網原始人的周雨自然不明白這件事的笑點,竟然還專門去問了法克他名字的意思。
“——平之若水謂法,勝己之私謂克。做人應當正直為公,這是我名字的意思。”
據說法克當時是這樣回答周雨的,而周雨也把這段話用手機原原本本地發給了羅彬瀚。那固然讓羅彬瀚的胃痙攣風險更上新高,如今想來似乎也頗為符合法克平日裡的言談舉止。
也許法克不能代表部的無遠人,但羅彬瀚依舊很難想象他們的國家複興於一場陰謀:無遠星——荊璜口中的黑石之國——曾經瀕臨滅亡,把幸存的一個孩子派去赤縣。那孩子遇到了一個“神女”,長大成人後還與之結合。而他們這麼安排的目的隻是要讓她解除一個詛咒。
他實在沒法把這黑童話式的傳說和一個拒絕加班的光頭聯係起來,隻好決定把這件事暫時藏在心裡,等荊璜醒來再問個水落石出。反正這件事也沒什麼可著急的,他甚至還無法確定玉音女是不是真的和荊璜的身世有關,也許那隻是一係列傳說要素重合造成的誤會呢?
“這事兒有問題。”他喃喃地說。
“這世界本來就問題。”馬林說,“所以你乾嘛揪著一處不放?我能告訴你的隻是我聽說的情況,那就是古約律的腦子都不大能轉彎。我這不是想辱罵他們或是怎麼著,我的意思是,一旦它們承諾做某些事,那就好像有根繩子吊在它們脖子上,強拖著它們去乾似的。當然從咱們的立場來說,神靈也有好有壞,但它們本質上其實沒啥區彆。而且他們欣賞人的標準是很相當古怪的。金錢、儀表、能力、權勢……那可能都不如送他們一片樹葉來得有用。它們看到的聽到的都和咱們不一樣,所以生來就自有一套古怪的邏輯。”
羅彬瀚並不太認同馬林的說辭。他還沒完弄清楚“古約律”到底是個什麼概念,但如果荊璜也是其中的一部分,那他覺得荊璜學他老家方言的速度還是能稱得上頭腦靈活的。
“所以,”他仍然有點糾結地問道,“你覺得一個魔法女神會愛上什麼樣的人?她是看上了他哪一點?有沒有可能是發型?”
“發型?”
“沒啥,”羅彬瀚說,“當我沒提過。我就是想不通這事兒是怎麼發生的。”
“而我想不通你怎麼會想不通這事兒。這他媽不是明擺著的嗎?”
馬林突然有點氣憤地指控道:“你自己就在跟兩個搞魔法的糾纏不清啊!”
“那是兩回事。”羅彬瀚堅決地說,“跟我沒關係,好吧?彆老把話題扯到我身上。宓穀拉可不是什麼魔法公主。”
“老兄,你看到她最後是什麼樣了。她是一個高等文明最後的血脈,她的頭發亂飄,渾身帶火花,還能說些讓人搞不懂的魔法秘密——那他媽就是我們通常在故事裡叫做魔法公主的人好吧?你問我女神會愛上什麼樣的人,要我說神靈就不應該愛上任何人,但她反正又不會按照我的觀點行動。我哪兒知道你是什麼地方吸引了她?”
“因為我當時的發型像綿羊。”羅彬瀚板著臉說。
馬林竟然被他的回答給迷惑住了,一時答不出話,隻顧盯著他的頭頂瞧。
“你他媽認真的嗎?”羅彬瀚有點狼狽地說,“難道我就沒點啥彆的優點?”
“噢,當然不是,你的鼻子那一塊長得不錯,挺像我認識的一個星網劇演員。話又說回來,古約律是不大看重容貌——很多情況下你的物質形態對它們根本無所謂,理解吧?所以比起你有什麼優點,你是怎麼對待它們的沒準會更重要些。”
馬林嚴肅地宣布道:“跟古約律打交道是一種天賦。可能存在於任何形式的物種身上,也許是你,也許是一隻鳥,也許是這兒的某個野人。我就知道某個野人特彆擅長跟霜尾打交道。你看咱們那位狼人朋友,他既幫那些野人辦事,又老想著要跟他們保持距離。那肯定會讓正常人沒法理解吧?可那村子裡就有一個野人能和他玩起來。”
羅彬瀚懷疑馬林在轉移話題,可他說的後半段內容的確引起了羅彬瀚的興趣。他有點詫異地問:“霜尾和一個野人走得很近?”
“不錯。照我看他們簡直如膠似漆。”
馬林的用詞差點令羅彬瀚走入誤區,直到詩人補充申明說這暫時隻是一種誇張修辭,而不是指霜尾和野人有任何實質性關係的發生。
這是比羅彬瀚誤會的情況好點,但仍然令他感到吃驚。這段時間裡有太多事情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以至於他完沒時間去關注幾位同行乘客們的近況。
這個突發消息暫時衝淡了玉音女傳說帶給他的陰霾和煩惱。這正是他現在求之不得的事兒,因此他立刻決定要眼見為實,讓馬林帶他去看個究竟。
“現在去?”馬林說,“看看時間啊,你是真的不需要睡覺嗎?”
羅彬瀚這才想起他是天黑後才回來的。藍鵲已經去了野人村落的樹屋,而他則回來睡覺,儘管他一點都不覺得困。
馬林的黑眼圈還沒完消去,羅彬瀚不得不遺憾地送人回去休息。他仍然不想睡覺,安靜空曠的飛船又令他覺得有點寂寞,以至於差點跟進馬林的臥室裡觀光。直至對方憤怒地在他麵前甩上房門,他這才孤零零地跑去查看荊璜的情況。結果星際大海盜的狀態還是老樣子,像具精美的木偶那樣靠在牆角一動不動。
羅彬瀚遵照∈先前的囑咐把他放躺下,瞅瞅他的臉色沒什麼問題,於是便在房間裡跟∈指揮的機器人玩起了牌。∈指天發誓自己不會利用監控權限偷窺羅彬瀚的牌麵,但這次羅彬瀚沒有喝酒,還每隔幾十分鐘就跑去給荊璜翻個身,所以照樣輸得很慘。
他們一直打牌打到了次日天明。當第一縷曙光照到寂靜號的頂部,他立刻在∈的提醒下衝向馬林的房間,把馬林強行從床上拖起來,催促他帶自己去看看霜尾的近況。
馬林抱怨不絕,但也隻能無可奈何地被他押著走。他們坐飛行器去了野人村落,在農田不遠處的樹叢裡找到了霜尾。
他們看到那頭巨大銀狼正在朝陽下困意朦朧地打著嗬欠。它的後腿附近還躺著一個大約十三四歲的野人,姿態愜適地枕著霜尾厚實的皮毛。當兩人走到近處時,發現後者正高高興興地給霜尾摘掉毛梢凝結的朝露。
這畫麵對羅彬瀚造成了重大的衝擊。他僵挺挺地站在原地,瞪著那沉浸在清晨慵懶裡的一人一狼。直到霜尾從草叢裡爬出來,用小碎步慢吞吞地溜達到他們麵前,變成銀發的青年人。
“呃,”羅彬瀚說,“你在乾嘛?”
“睡覺。”霜尾回答道。
他看上去非常自然,一點也不尷尬。那種坦然反倒叫羅彬瀚無所適從。
“你怎麼突然和這裡的村民這麼要好了?”羅彬瀚又問。
霜尾甩了一下頭,目光掠回後方,依舊用低沉閒散的語調說:“隻是那一個。他很喜歡跟著我到處跑。”
“草。”羅彬瀚說,“所以你就讓他跟著?”
“我試過甩掉他,但他在追蹤上有天賦。”霜尾答道,“群體裡偶爾會有這種人,比起同族更親近森林。這不常有,所以我準備教他一些關於森林的知識……可能會花幾年的時間。”
這回馬林也跟著羅彬瀚一起張大了嘴。
“幾年?”馬林說,“朋友,我可不覺得我們會在這地方留更久的時間。當初我們隻是來找一個失蹤的煉丹士,記得嗎?現在人已經找到了,咱們尊敬的船長又出了點意外狀況,是時候該腳底抹油了。”
霜尾的表情顯示他對馬林說出的事實並不意外,但他隻是微微地笑了一下。
“你們確實該離開。”他說,“不過我打算多待在這兒一段時間,看看這裡接下來的發展。”
他看起來心意已定,並非言語所能勸回。而羅彬瀚也不知他的決定是否明智,隻能充滿震撼地看向躲在樹叢裡張望他們的小野人。
“現在你信我的話了嗎?”馬林在霜尾走開後捅捅他說,“那野人小鬼絕對是他媽的古約律搭訕天才。而如果他可以讓一個狼人留在這種窮鄉僻壤,你就永遠也猜不著魔法女神會愛上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