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蘇細薇…”
到慧清住處後,這女孩子終於說了第一句話,仍舊是怯生生的,語調十分低弱,在慧清敞開的屋門前躊躇,然而在她開口以先,慧清並未對她施以任何質詢,或許是在被白玉薔送來之前她就受過什麼叮囑,深知自己要完成的事之一就是向慧清解釋自己的來曆,才會在手足無措的時刻下意識開始解釋自己。
慧清回身看了她一眼,沒有接話,而是先把屋內兩扇窗戶也都打開,走到門邊桌子旁擺好凳子,沏茶,有禮地以手示意她先坐下再說。蘇細薇低著頭,緊張地四下亂看又逼迫自己收回目光,在門檻那兒磨蹭了好一會兒,才慢吞吞挪到桌前坐下,雙手摳絞著放在膝上,彆說喝茶了,頭都不敢抬。
“我是被賣到這裡來的…”
她又說了第二句話。
慧清在她對麵坐下,應答道:“為何會落在白玉薔手中?”
蘇細薇或許是太過緊張,接下來幾句話說得語無倫次,一會兒是“我被他們買的”,一會兒又是“我已經贖身了”,接著又是“我是良家子”,她應該自己也覺察到了混亂之處,努力鎮定了下來,開始從頭說起:
“我本是商戶之女,家住長安,父親因商落罪,全家貶籍為奴,我因為年紀小,進了教坊司,後來遇到貴人相贖,隨他輾轉回鄉,因他家中已有妻室,原本說好先安置我當個外室的,可他走後沒多久,有一日我上街采買,在巷子裡被人打暈,帶到了黑市裡…”
慧清皺了皺眉頭。這是拐賣。
“那白玉薔為什麼要把你送來?”
“我剛被抓走時,試著逃過幾次,雖然都被抓回去了,但有一次,我在外麵藏了足足有半個月的時間。我躲在一個莊子裡,我知道隻要我出去找吃的,我就會被發現,所以我一直躲在一口枯井裡,後來餓得快要死了,有個書生…應該是趕路路過,想要打水喝,卻看見了我,被我嚇了一跳,然後趕緊把我拉了上來。”
聽到“書生”兩個字,慧清陡然意識到了什麼,眼皮一跳,他下意識想追問,但忍住了。蘇細薇這個驚弓之鳥的狀態,好不容易找到了說話的節奏,此時用追問把她打斷,她要再找回說話的秩序怕是不容易。
蘇細薇始終低著頭,沒有覺察慧清神色的變化,自顧自小心翼翼回憶道:“我其實不想出來,可是都已經被他發現了,這地方也不安全了,他把我從井裡拉上來,說去給我找吃的,我都沒來得及說話,他就頭也不回地跑了。我沒吃飯也沒喝水,連爬都沒力氣爬,隻能留在原地等他。過了一會兒,他把吃的給我帶來了,還給我喝他找的水。但是…”
這個“但是”後麵,卡了一會兒,慧清試著問道:“但是?”
“但是他問鄉鄰買吃食的時候,透露了我在這兒的事,所以那些抓我的人很快就找來了。那個書生已經有功名在身了,這次是要北上赴任的,所以他們不敢真的把他怎樣,但他一個人也不可能打得過一群人。我被拖走的時候,就聽到他大喊,說他叫沈青潭,馬上要到並州刺史府當參軍,他一定會救我的。這些遮天蔽日的不法之徒,他一個都不會放過…”
沈青潭!
慧清雙眼倏然一睜,儘力讓自己說話的語調聽起來平穩:“後來怎樣了?”
在蘇細薇的描述中,沈青潭年輕氣盛,俠義又衝動,但按照他的觀察,如今那個沈青潭雖也有幾分意氣,卻絕不像是會做出這種舉動的人。慧清心中隱約的預感得到初步驗證,他急於聽到蘇細薇的答案。
“後來…後來他死了。”
蘇細薇局促道:“他們為了教訓我,還帶我遠遠看了一眼他的屍體,他確實死了…有另外一個跟他同行的人,本來也應該被他們毒死的,但是他不知道為什麼還活著,把沈青潭屍身收殮了。因為他是中途跟沈青潭結伴趕路的,應該是同鄉吧?反正他其實也不知道什麼事,所以他們看他沒死就也沒管,由他走了。”
死了?
雖然這個結果如他所料,慧清卻還是激動起來,他離真相進了一步,同時也開始切實地憤怒。拐賣婦幼,殺害人命,冒名頂替…這些無法無天的人!怪不得白玉薔她們會知道沈青潭被冒名頂替了,人根本就是被她們殺的!
慧清強壓下胸中怒火,以極為平和的語氣問道:“那你現在怎樣了?”
“我半個月前被運到了並州,白姑娘來挑奴仆的時候挑中了我,把我帶到了交城來服侍她。新買的奴仆按規矩都要先在地牢裡關滿十天,再放出來教規矩,我還沒有被關滿十天…白姑娘忽然把我放出來,要我來向你解釋我以前發生的事,說如果事情辦好了,就考慮把我放了。”
她說到這兒,瞳子裡泛出星星點點的光亮,然而很快又在一種無邊無際的恐懼裡隱沒。大概是無話可講了,她閉緊了雙唇。以防萬一,慧清又問了一句:“你可還知道彆的事?”
由於這個問題太寬泛,蘇細薇怔住了,支支吾吾答不出來,隻好也問了他一句:“什麼事…?”
慧清一時心急問得不好,很快調整了過來,他換了個問法:“白玉薔有沒有交代你彆的什麼?”
蘇細薇搖了搖頭。
看來,真的就隻是讓她來傳達沈青潭已死的消息罷了。
但既然蘇細薇是親身經曆,總有些細節是她會回憶起來的,更何況慧清也不能直接就相信了她,還需要一些驗證。他想了想,道:“你是否還記得沈青潭埋骨何處?”
“記得大概…”
蘇細薇愣愣地想了一會兒,接著答道:“當時那情景,我記得不清楚…但記得那地方叫汪山嶁,沈青潭被埋在村子外麵一點兒的地方,我很快就被拖走了…”
她說著說著,或許是回憶起了什麼恐怖非常的東西,打了個寒噤。
慧清於心不忍,但事已至此,仍然問道:“能帶我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