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婉覺得這中間一定發生了什麼,為什麼她提前準備的批字不翼而飛,變成了這麼一份奇怪的箋文,說命貴,卻又要抄三本佛經才能化解,說命薄,卻又給出了解決方法化解。
張氏想著今年女兒又是風寒,又是疹疾,十幾天前還傷了腳腕,覺得慈明大師的批字準確極了,憂心之餘又問通明大師,如果她在出資將三本佛經各自印三千本以供佛祖,能不能讓佛祖保佑女兒從此以後順心平安,福壽康泰。
‘自然是能’通明大師笑容和藹,‘這些經書本就是為了替徐大小姐這樣福澤深厚之人驅災辟邪的。’
…
徐婉還未回到山莊,就立即吩咐如月讓人去把黃有德叫來,黃有德昨日已經回去,上山下山一來一往路程不短,等徐婉下午回到山莊時,黃有德還未趕到。
徐婉這邊心急如焚,她急切的想知道黃有德到底是怎麼辦事的,有沒有親手將箋文交給昭明,還是黃有德看了內容,怕對她不利,私自將箋文收走?雖然這種可能微乎其微。
就在她心情煩躁時,沈珺身邊的六安求見,說沈珺有事相請,邀她一敘。
徐婉現在恨不得與漢王府老死不相往來,漢王府的人,她一個都不想見,若是沈澈沈萱相邀,她鐵定一杯茶水潑去,直接一句‘恕不奉陪’。
可要見她的是沈珺,徐婉默了默,讓六安稍等,她換件衣服便去。
回到內室,在如月的伺候下換了一件翡翠色綢緞錦裙,又吩咐如月留在山莊繼續等黃有德,她帶如煙去就好。
徐婉換好衣服後,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平複了心中那股濁氣,等恢複了往日的端莊儀態,隨後才跟著六安去見沈珺。
沈珺相約的地點,正是上次沈澈設局的雲海亭。到了假山路口,六安微微一笑,語氣恭敬:“公子已在上麵等候,徐姑娘請小心腳下。”話畢,他側身立於如煙身前,其用意不言而喻——隻讓徐婉一人上去。
那怎麼行,如煙驚訝,剛要反駁,徐婉抬手阻攔:‘你在下麵等著,有事我會叫你。’
如煙心中頗為不服,但自家小姐既然已經發話,也隻得在下方守候。她憤憤地瞪著六安,仿佛在說:“你們漢王府的人真是無禮!”
六安眼觀鼻鼻觀心,默默站在一側,心心中默念,彆看我,我不知道,我也不想,我也是替主子辦事。
徐婉提著裙擺,沿著石梯緩緩登上假山頂,沈珺站在亭子的欄杆邊,背對著徐婉,雙手負背,眺望遠方。徐婉走進亭子裡,他也沒有轉過身,徐婉學著他一樣,站在欄杆處,目光靜靜望向遠方。
深秋的鳳凰山,楓葉豔紅如燃燒的晚霞,與遠處潔白如雪的雲海相互映襯,交相輝映,從這個角度望去,宛如一幅靜謐的仙境畫卷。
‘仁和堂是我母親的陪嫁,兩年前就交由我幫著打理。’沈珺輕聲說道,語氣平靜毫無波瀾,仿佛隻是在說今日天氣不錯。
徐婉心底卻驚起一陣寒意,沈珺什麼意思,突然提起仁和堂,似乎話有深意,絕不是隨口閒聊,她懊悔不已,後悔今日前來見他。
沈珺拿出那份被換掉的箋文,‘我在昭明那裡喝茶,無意間看見這份箋文。’
徐婉整個人如墜無底冰窖,恐慌如潮水般從心臟湧向全身,她的血液仿佛在瞬間凝結,恨不得立馬撲過去從沈珺手裡搶過箋文。
沈珺的意思不言而喻,他已經知道她為了不嫁入王府而使的各種手段。
漢王府皇族貴胄之尊,宛如星辰璀璨;而徐家不過一介商戶,卑微如塵。他是否會覺得她徐婉不識抬舉,乃不知天高地厚賣弄花招之徒,其心機之深沉,可惡至極?
或許她能夠矢口否認那日去過仁和堂?然而他們卻曾擦身而過。亦或是否認箋文是她的?可箋上分明有徐家姓氏,還有她的生辰八字,為求逼真,均是她親手所書。
一時間,各種念頭如潮水般在徐婉腦海中翻湧而過,然而竟無一計可施,能讓她從這困局中脫身。
又聽沈珺說:‘那日我看見你和三弟在這亭子底下的假山旁說話。’
那天她也看到了沈珺,她想謝他贈的金瘡藥,可是她和護衛都沒能追上他。
‘我聽見三弟向你求親,但是你拒絕了。’其實當日她拒絕,他心底還有些隱隱高興。可這高興沒能持續多久,她哪裡是拒絕了三弟,她是拒絕了漢王府,也意味著拒絕了他。
徐婉不知沈珺心中所想,隻覺得沈澈的求親,讓她麵對沈珺有些不自在,惶恐下又升起一絲尷尬,她張口結舌,想要解釋,又不知從何說起。
所以他是看見自己和沈澈說話,有意避開?
沈珺不在拐彎抹角,直言不諱問道:‘王府地位尊崇華貴,世子妃待人寬宏大量,三弟沈澈地位顯赫,人品超群,至於我沈珺,也自認品行端正,無任何惡習,你為何不願嫁入王府中?’
其實他想問的是,是不是因為她心裡已經有了一個人,所以才看不上他和三弟,那個人是不是她的二表哥?
可是他的自尊心不允許他問出口,驕傲如沈珺,他不認為他比她二表哥差,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連他自己都說不清,他是什麼時候對她生情,又怎麼能以地位才華來衡量她對她表哥的感情呢!
他的心裡又苦又澀,卻還裝得風輕雲淡。繼續說道:‘你可知那百花湯一旦用藥過量,會導致全身潰爛,女子被貼上‘無福’標簽,有權勢的家族擇親皆會排斥在外,慈明大師批命斷紅塵,與王府的親事也將終止,你若一旦出家,再想還俗嫁入,微乎其微。’
徐婉眼裡閃過一絲迷茫,她想起夢裡的林林總總,心底更多的卻是酸楚,她該怎麼向沈珺說呢,比起嫁入漢王府,她寧願出家,一輩子孤獨,也好過在王府裡熬日子,最後香消玉殞。
沈珺轉過頭來,看著徐婉,深邃的的眼眸裡帶著幾分探究,卻並無一絲責問,僅僅隻是疑問,她困惑的看著徐婉,等待著徐婉給出一個真實又合理的解釋。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是在禹縣的張縣令家麼,那是我外祖家,外祖母生病,我在外祖家待了一個多月,說是侍疾,實際上不到二十天外祖母就能下地活動,最後十來天,與其說是侍疾,不如說是和表姐們玩耍。若不是我自己主動想回家,我甚至可以在外祖家再待一個月。去仁和堂購藥那天,正是我從外祖家回來,沒有急著回府,我先去酒樓用了午膳,又去鋪子裡選了首飾,回到家,母親除了詢問我外祖母的情況以外,就隻關心我熱不熱累不累。前段時間我和妹妹弟弟想來鳳凰山騎馬,對著母親一頓撒嬌,母親不但同意我們前來,還親自替我們準備隨行物資、安排奴仆伺候,生怕哪裡不周全,讓我們玩得不儘興。’
徐婉頓了頓,才繼續說下去:‘就說今日我出來見你,也不曾向母親知會一聲,以母親對我的寬容與信任,回去後,或許會出於關心詢問如煙我見了誰,但絕對不會乾涉和質問於我。’
沈珺有些意外,思忖道:‘所以你是因為嫁人後沒有在家做姑娘舒坦自由,而不想嫁入王府,’
‘算是吧!’徐婉麵帶微笑,她已經恢複從容,沈珺既然換了她的箋文,還約她相見詢問,可見隻是想要知道她的想法,並不會將她的這些算計公諸於眾。
若說隻為舒坦自由也不全是,在她看來,無論沈珺還是沈澈,他們或心有所屬,或心思不純,於她,都不是良配。
沈珺表情嚴肅,凝聲道:‘世間女子做姑娘時自是父母親的掌上明珠,嫁人後,侍奉公婆、相夫教子、持家理事,想要同做姑娘時的自由舒坦本就是奢望。就算你父母親寵愛你,願意庇護你一生,可他們總會走到你前麵,你怎麼就能斷定,父母親百年後,你的兄長弟弟、侄兒侄女,還能像你父母親那樣待你,讓你安樂無憂?’
‘我自然沒有想過一輩子待在徐家。’徐婉不禁脫口道,‘你也說了,我若出家,再想還俗,隻是微乎其微,可見並無完全不能還俗的可能。如果以後能遇上一個既不嫌棄我命薄如紙,又願意將我放在心上庇護的人,我也不排斥嫁入,隻是王府門第尊貴,徐家勢位卑微,齊大非偶。’
萬樹江邊杏,新開一夜風,滿園深淺色,照在綠波中。
漢王府東側有一處園子,假山水池,鮮花廊橋,還種了七八棵杏樹,每年四月,杏花綻放滿園清香,微風拂動花瓣如雨,置身園中,如雪中漫步,或輕蝶飛舞,使人心生暢意。
隻是王府裡的人基本不來這裡,除了這裡地處偏僻,乃王府角落以外,還因一牆之隔外的小巷肮臟汙穢,因為王府裡所有院子的夜香和泔水每日早晚會從這條小巷運輸出去。
沈珺記得他還是小時候無意間闖到過這院子裡一次,那時也是芳菲四月,杏花微開,沈珺還詫異王府居然有這麼景色宜人的園子無人欣賞。後來奶娘找到他,告訴他院子外的小巷情況,不讓他再來此不潔之地。
沒想到今日他又走到這裡,隻是現在正值深秋,杏樹光禿禿無任何美感,隻餘亭子欄杆處那幾盆秋菊開的豔麗,紅的、白的、黃的、紫的,花團錦簇,姹紫嫣紅,給這蕭條的園子增添了幾分生機。
沈珺正想走過去看看,卻忽見一女子進了亭子,她一手提著籃子,一手提著木桶,走到秋菊旁,放下木桶和籃子。從籃子裡拿出剪刀開始替秋菊修剪殘花黃葉,她動作輕柔熟稔,顯然不是第一次做這些事,修剪完又從木桶裡拿了長瓢舀水,給秋菊細細澆水。
突然,有嘈雜的說話聲音傳來,還有車輪子咕噥轉動的聲音,是府外小巷裡人群走動,可能是下人運輸一些雜物出去。
女子聞聲頓止,手中動作戛然而止,如牽線木偶般緩緩抬頭,目光穿越院牆,直直望向院外。她的目光沒有絲毫的不耐,更無半分嫌棄,就這樣,她一直凝視著,直到說話聲與車輪滾動聲漸行漸遠,院內再度恢複寧靜,女子的目光卻仍停留在那堵牆外,仿佛在那虛無之中,有什麼東西令她心生向往。
向往?沈珺被這突如其來的念頭驚得呆住。為何會對一條運泔水的巷子、或是終生為奴為仆的下人心生向往?不!她怎會向往這些?她所向往的,是王府外那無拘無束的自由天地。
沈珺緩緩睜開眼,他又做夢了,依然沒有看清女子的容顏,可是他心裡已經隱隱猜到她是誰。
齊大非偶,他沒想到這個詞會落到他身上,王府之尊,皇族之耀,或許於彆的女子是一生的追求,於她,卻不過是束縛,是枷鎖,是她急於擺脫的孽緣。
他有些無法理解她的想法,卻又隻能選擇沉默,順其自然吧!
要不要嫁入王府也不是她能決定,嫁給王府哪位公子,也不是他說了算。
徐家在佛會結束後的第二天啟程回府,回府當天徐婉就請了徐叔來問,像黃有德這種情況,可以安排去哪個鋪子做工。頭一日將黃有德匆匆叫來,結果箋文被更換的事根本與人家無關,後麵隻好隨便找了個借口打發他回去,黃有德任勞任怨,什麼也沒問就回去了,徐婉不好意思,自然想快點將人家的活計落實。
徐叔默了默道:‘老爺最近盤了幾個鹽場,年後可能要開采鹽田,黃有德沒有介紹信,那些做得好的老店鋪可能不願接受,做的不好的店鋪多養一個人也有壓力,不如就去鹽場那邊,隻是鹽場生意做起來進出流水大,利益豐厚,這黃有德也不知品性如何,信不信得過?’意思是這種掙錢的生意,賬房得是自己人做,這黃有德是大小姐推薦,是不是自己人,也得大小姐自己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