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 8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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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自我介紹,真是妙得很,也驚悚得很啊。

蘇月聽見自己的心蹦得隆隆作響,要不是膝蓋夠硬,她簡直要毫無尊嚴地跪下來了。

誰能想到,開國的皇帝會跑到候演的帳幄裡來,就為了見一見那個曾經拒絕他的人。應當是男人的尊嚴使然吧,就算不做皇帝,也一定要親眼過過目,究竟傳說中的辜家女郎有多特彆,才會讓她父親毫不猶豫拒絕這門婚事。

現在見到了,心結應當也解開了。一個成了皇帝,一個淪為樂工,高下立判,就大人不記小人過了吧!

蘇月想起之前在家的時候,阿爹那份如坐針氈,全家跟著一起團團轉。如今自己既然見著了正主,就不要辜負了好機會,儘量消除隔閡,大事化小吧。

於是放下琵琶,她十分誠懇且恭敬地向他行了個禮,“卑下辜蘇月,拜見陛下。先前太樂丞命我在這裡等候,並未告知陛下駕臨,若有冒犯之處,還請陛下恕罪。陛下,關於那件事,請容卑下向您解釋……”

“哪件事?”

他不等她說完,中途截斷了她的話,記仇的心簡直昭然若揭,語氣譏嘲,然後又作恍然大悟狀,“哦,你說的,想必是貴府拒婚那件事吧!”

蘇月咽了口唾沫,說正是,“其實男婚女嫁,本就是互相考量,不管是高高抬舉還是遺憾錯過,都是再尋常不過的。當年媒人登門,正是人人自危的時候,家父疼愛卑下,不願意在那個年月嫁女,也是人之常情啊。”

皇帝細細忖度了她的話,倒也認同,“那時朕征戰四方,稍有疏忽就性命不保,令尊不答應,朕也能夠體諒。不過,貴府上有些做法,很令朕不解,這門親事不成便罷了,令尊急急忙忙關了城裡的質庫,把錢財分給族人,又刻意宣揚家中沒有餘糧了,這是什麼意思?難道誤會權家登門提親,是為了日後好打秋風嗎?”

蘇月不免訕訕,說起那件事,阿爹的做法確實欠妥,在權家看來,侮辱性不可謂不強。

但她還是要狡辯的,“陛下也說了,辜家是城中富戶,樹大招風。那時候豪強並起,陛下又在前方征戰,姑蘇城裡湧入許多逃荒的災民,家父施麵施粥反遭人惦記,質庫也被人破門洗劫了。所以家父惶恐,那種年月有錢不是好事,還是散儘錢財能夠保平安……”說著忽然頓下來,遲疑道,“宣揚家中沒有餘糧,是借著質庫被搶的名頭,沒有對外說把錢分給族人了呀,陛下是怎麼知道的?”

皇帝彆開了臉,拒絕回答。

其實還是因為太後對遭拒不滿,暗中派人打探了內情。在太後看來自己最得意的兒子要迎娶辜家的女兒,辜家實在沒有理由推諉,可誰知辜家那個家主一點情麵也沒留,隻差把巴掌拍到權家臉上。太後覺得自己受了辱,加上不甘心,自然悄悄打聽。她家散儘金銀,緣由昭然若揭,好在三年沒有把女兒嫁出去,太後的不滿才稍稍平息。

反正從興致勃勃打算提親開始,太後就把一切寫在了家書裡。起先說辜家門第清白家教好,必定十拿九穩,任憑他怎麼反對,太後自有她的道理,訓導他立業成家兩不誤,才是大丈夫。他拗不過,隻得任由太後操持,沒想到時隔一個月,又收到太後家書,連篇累牘地講述了熱臉貼冷屁股的全部經過。最後痛心疾首質問,辜家說齊大非偶,到底這所謂的“齊”,是指權家還是辜家?

反正就是氣不打一處來,過不去這個坎。他從起先的渾不在意,漸漸也受了太後影響,開始對這件事耿耿於懷。現在見到真人了,不知今時今日,他們是否會懊悔當初的決定?

本想暗示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不曾想這位女郎先給自家找了台階下。

“烽火連天,全家實在不忍心分離。當初太後為陛下提親,應當不止卑下一家,東家不應西家應……”

她這是打算鑽個法不責眾的空子,暗示拒婚的不止辜家,否則他也不會至今未娶。

皇帝很遺憾地告知她:“這三年,太後隻向貴府提過親,無奈天不遂人願,最終铩羽而歸了。”

又是一個讓人魂不附體的消息,蘇月腦子裡嗡嗡作響,震驚後質疑,質疑後結巴,“怎……怎會如此啊……”

皇帝哂笑了聲,“太後說朕沒有混出名堂,難免被人厭棄。還是等有了功名,登門求娶才有底氣。”

結果這一混,當上了皇帝,對辜家而言實在是晴天霹靂。

更讓蘇月感到灰心的,是權家居然隻向辜家提了親。這就意味著隻有辜家一家得罪了他們,這份獨一無二的欺君罔上,讓她終於開始理解阿爹,為什麼愁得寢食難安了。

那麼眼下他專程來見她,就是為了親眼見證她的落魄,為了證明辜家沒眼光嗎?

蘇月對這種所謂的榮辱,看得並不重,她善於自我安慰,想取笑就取笑吧,取笑完了,就可以讓她回梨園了吧?

“這是上天作弄,辜家這樣的門庭,高攀不上陛下。”她誠摯地說,“如今兩家更是雲泥之彆,卑下及家父深感羞愧,悔不當初。卑下如今能做的,就是日夜祈禱國運昌盛,陛下萬壽無疆。日後的排演中必然儘心儘力,拿出全部技藝報效陛下。前塵往事不可追,陛下隆恩浩蕩,就寬宥辜家一門的有眼無珠吧。”

如此放低了姿態,皇帝也有雅量,自然不會再和她斤斤計較。

“看來小娘子在梨園如魚得水,打算用琴技贖罪。”他淡然望著她道,“你與朕也算同鄉,可千萬不要勉強,若有為難之處就說出來,朕不會袖手旁觀的。”

蘇月欠了欠身,“並沒有為難之處,能為陛下獻藝,是卑下的福氣。”

嘴上這麼說,心裡卻慘然,果真位高權重的人得罪不起,他們會說著冠冕堂皇的話,給你找最適合的小鞋穿。

先前不知道他的身份,她求他助她回姑蘇,他不是斷然拒絕了嗎。現在又來老調重彈,她要是再上當,那就是自取其辱了。

她已經死心了,皇帝便安心了。不過看她臉色發青,想必她此刻冷得厲害吧。

偏頭望了望火盆,盆裡的炭火不知什麼時候熄滅了,隻剩淺白的灰燼。她身上披著一件猞猁猻的鬥篷,底下是輕如雲霧的禮衣。猞猁猻的皮毛在蘇杭足夠禦寒,但在上都卻差遠了。

“把鬥篷解了。”他忽然說,神情冷漠。

蘇月納罕地抬抬眼,以為自己聽錯了。

皇帝又重複了一句,“朕讓你把鬥篷解了。”

可是孤男寡女,解鬥篷做什麼?

一些不好的預感,從腦子裡的每個邊角湧了出來,雖說眼前這人已經貴為皇帝了,但他是行伍出身,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蘇月的長嫂是揚州人,她以前曾聽阿嫂說過,前朝駐守揚州的軍隊軍紀渙散。當兵的最愛逛青樓,過後又不肯付錢,因此在揚州人眼裡,那些兵痞才是江南最大的禍患。

蘇月捂住了領上的係帶,“我雖淪為樂工,但我是好人家的姑娘……”

皇帝擰起了眉,“這和你是不是好人家的姑娘,有關係嗎?”

蘇月訝然,做了皇帝的人,眼界就是不一樣,居然能說出沒關係的話來,簡直令人咋舌。

她遲遲沒有反應,對方的耐心也快用光了,“朕實在想不明白,你們辜家人究竟有多自命不凡,才覺得世上的人都心懷不軌,時刻想打你們的主意?”

蘇月被他一番嘲諷,竟真有些自我懷疑了,難道是自己會錯了意?但她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有哪個好人會在光天化日之下,要求第一次見麵的女郎解衣裳。

“卑下恕難從命。”她說。

可惜人家並未理會她的拒絕。

在皇帝看來,他還是白丁的時候遭到拒婚也就算了,如今當了皇帝,還有人對他說不,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那隻捂住領口的手,被他滿臉鄙夷地拽了下來,隻需輕輕一抽繩結,那件鬥篷就落在地上了。然後抬手解下領上金扣,順手把自己的鬥篷扔給她,“上都不像姑蘇,冬日裡要冷得多。朕這件是新做的,今日頭一回上身,你穿上這件,一路上就凍不死了。”

蘇月托著這件厚厚的鬥篷,茫然不知所措,“這……這……”

“這什麼?”皇帝道,“朕是一國之君,大人大量。想必你充入梨園的時候,辜翁已經作了最壞的打算。但朕偏要你活著,向你父親證明,朕既然能統天禦宇,就不會公報私仇,刻意刁難。”

這番見解,屬實令蘇月百思不得其解,難道不給她鬥篷,就算公報私仇?

可她不敢問出口,自己剛才的反應已經十分小人之心了。她唯有深深向他拜服,“陛下愛民如子,這份氣魄和胸襟,令卑下望塵莫及。卑下剛才又現眼了,請陛下將此事忘了,就當不曾發生過吧。”

皇帝涼笑,“朕與你們辜家人打交道,看來要學會不停遺忘才行了。”邊說邊抬了抬下頜,“穿上。”

蘇月忙說是,揚手把鬥篷披在自己身上。

皇帝身量高大,鬥篷的下擺拖在地上足有一尺長,但他卻刻意忽略了,睜著眼睛說瞎話,“正合適。”頓了頓複又問,“暖和嗎?”

蘇月已經不知道這合適二字究竟作何解了,也不想費心琢磨,隻是老實地回答:“暖和。”

好在他總算決定高抬貴手了,“暖和就好。與小娘子共處良久,相談甚歡,今日是除夕,梨園想必也設有晚宴,朕就不留你了,早些回去吧。”

蘇月如蒙大赦,躬身道:“卑下預先恭賀陛下新禧,那卑下就先告退了。”說著提起鬥篷,卻行退出了帳幄。

帳中的皇帝扯了下唇角,原本以為太後有些誇大其詞,不過一次失敗的提親而已,怎麼令人三年不得釋懷。但今天看來,確實事出有因,這位辜家女郎看似謙卑,骨子裡卻是有傲性的。

她看著你時,眼裡的水色不是粼粼的波光,是拒人於千裡之外的鋒利劍芒,明明小小的女孩,竟也讓人不敢侵犯。且她很漂亮,是萬千出色的前頭人中,一眼就能被發現的那種美。可見姑蘇確實人傑地靈,能孕育出這樣光芒萬丈的女郎。

正暢想時,帳門忽然又被打了起來,還是她,尷尬地說:“東西落下了……”

皇帝往邊上讓了讓,看她左手夾住猞猁猻鬥篷,右手抱起琵琶,臨走不忘再嗬嗬腰,往宮門上去了。

騰不出手來的蘇月,到這時才明白人心險惡。禦用的鬥篷確實比自己帶來的暖和,但沒辦法裹緊,冷風自然灌得更多。

一路往北走,抱著琵琶的手幾乎凍得沒了知覺,邊走暗中邊慶幸,還是阿爹有先見之明,拒了他家的婚。如今看來這人果真不怎麼樣,小人得誌,借故明賞暗罰。

從少府內監夾道到陶光園長廊,足有三百多丈遠,每一步都讓她生無可戀。還好她機靈,乾脆把猞猁猻鬥篷係在身前,如此一來身子和手都擋住了,居然甚是溫暖。

至於垂委在地的禦賜之物,實在是顧不上了。她就這麼毫無愧色地,在守門內侍驚訝的注視下,邁進了圓璧南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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