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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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成不成,齊大非偶。”辜祈年擺手不迭,臉上帶著尷尬的笑,餘光暼了大門好幾眼,實在忍不住想趕客了。

作為媒婆,首要一條就是善於忽略對方昭然若揭的拒絕,不放棄任何一個機會。

“辜翁,哪裡齊大非偶了?您看,貴府家境殷實,權家出身顯赫,您家小娘子貌美如花,權家郎君那也是一表人才。如此般配的姻緣,就算把姑蘇城翻個個兒也找不著,您就不要妄自菲薄了。您放心,人家既然托我上門提親,必定是不重門第,隻重德行。辜翁的好名聲,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人家仰重您,指明了要求娶您家千金。結了這門親,於您家來說是錦上添花,權家郎君追隨武都侯南征北戰,手上領著兩萬精兵呐。將來建功立業,前途不可限量。”媒婆舌燦蓮花,咽了口唾沫又道,“若是封侯拜相,那小娘子就是一品的誥命,娘家還不跟著沾光?兄弟子侄憑借這條路入朝為官,也是一句話的事兒,辜翁您是生意人,這筆賬定能算得過來。”

可辜祈年越聽越不耐煩,太平盛世領兵打仗,尚且要擔心安危,何況這群雄逐鹿搶天下的年代!萬一功沒建成,半道上死了怎麼辦?

辜家在這姑蘇城裡艱難維持著,已經費儘力氣了,可不想沾染兵禍。再說那權家名頭上顯赫,其實是個空架子,吳王的七世孫還帶拐彎。如今看上了辜家,說是來提親,實則想靠姻親籌措軍餉。這種賠人又賠錢的買賣,斷乎不能做。

不過生意場上的積年,最要緊一條就是圓融,辜祈年撫著膝頭問:“聽說大軍已經攻破廬陽郡了,人還在軍中打仗,怎麼這時候想起來說合親事了?”

媒婆“嗐”了聲,“男大當婚,軍中的人不著急,家裡人不能不急。權家郎君是長房長子,十五歲參軍,如今已經二十三了。這個年紀,早該是孩子滿地走,可他卻連個親事都沒定,權夫人實在愁得睡不著。婚姻大事,終歸是父母做主,權夫人得知您家女郎正待字閨中,一下就撞進心縫裡來,托我千萬把這門親事保成,等前頭安定下來,就招郎君回來成親。”

然後兒子在外打仗,留下媳婦侍奉公婆,權夫人這把算盤打得漂亮。

辜祈年的推諉,這回是不帶掩飾了,“我家蘇月還小,剛滿十五,年紀屬實不相配。”

“差八歲,那才是天作之合。男人大些知道疼人,且他又是行伍出身,顧家得很呢。”

媒婆的不依不饒,讓辜祈年心頭貓抓一樣。那句齊大非偶,隻差沒有索性說明白,根本不是自謙,是指權家高攀了。

然而還得忍,俗話說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那些腦袋彆在褲腰上的亡命徒,誰知道會不會忽然殺個回馬槍。

他歎著氣搖頭,“世道亂,一家人在一起最要緊,談婚論嫁的事兒,容後再說吧。”

媒婆仍舊執著,“小娘子及笄了,辜翁總不能留她一輩子。”

辜祈年的好耐心已經用儘了,沉默了片刻才涼聲道:“我辜家的女兒,嫁人不看年紀,看機緣。這烽火亂世,在哪兒都不及在父母跟前自在,媒媽媽也為人母,必定能體諒我的難處。所以這婚事不必再議了,也請轉告權夫人,辜家無福,多謝厚愛。”

話說得再委婉,隻要不答應,梁子就已經結下了。

三年後的今天,辜祈年再想起當日的情景,不得不說憂懼參半。誰能想到被拒了婚的權家郎君,現如今一統天下,登基稱帝了!

要說後不後悔……如果當初應下了婚事,辜家就出皇後了,滿門榮耀確實不假,但並不足以令他後悔。這種事本就是撞運氣,權珩由副將取武都侯而代之是運氣,蘇月當不上皇後,也未必不是運氣。

唯一讓人不安的,是擔心權家會記仇。畢竟皇親國戚們今早舉家搬往上都,車隊經過了辜家門前,也不知權夫人是否大人大量,早把這事兒忘了。

辜祈年半躺在躺椅裡,有種魂魄將要離體的感覺。一家老少都在屋裡坐著,看著他的樣子,簡直像臨終送彆。

屋子裡靜謐無聲,針掉下來都能聽見動靜。漸漸地,腳步聲由遠及近,眾人紛紛轉頭望過去,是派出去刺探軍情的二郎回來了。

“怎麼樣?”辜夫人急急追問,“權家還有人在嗎?老宅子總要留個人看守吧!”

二郎搖了搖頭,“走得乾乾淨淨,哪還有人。眼下正是大肆封賞的時候,都怕去晚了喝不著湯,老宅子放在那裡又不會跑了,看它做什麼。”

眾人都有些失望,原本想著要是有人留下,打聽打聽權家是否對拒婚那事不滿,也好求個心安。如今人去樓空,可就沒什麼指望了。

二郎的媳婦絞著手絹長籲短歎,“早知如此,當初應下了多好。咱們家三年戰亂都平安度過了,可彆等新朝建立,反倒招來禍端……”

她的抱怨,引得辜祈年板起了臉,“怎麼?你這是在怪我?”

二郎媳婦嚇了一跳,忙站起身周全,“阿爹,媳婦不是這個意思……媳婦不敢。”

辜祈年慍怒地調開了視線,“我隻求家宅平安,保得住每一個孩子,從不想攀龍附鳳,拿你們的性命開玩笑。我想著,人家都已經當上皇帝了,難道還會因這種小事耿耿於懷嗎?況且當年提親,未必隻說合我們一家,拒婚的必定大有人在,否則婚事也不會擱置下來,至今未娶。權家要記仇,那得記多少家?恨得過來嗎?再說咱們隻為自保,又沒犯天條,就算要論罪,從何說起呀?”說著說著,居然把自己說服了,拍著躺椅的扶手,換了個輕鬆的語調,“杞人憂天、杞人憂天了……咱們在家心驚膽戰,說不定人家正忙於國家大事,哪裡想得起我們來。”

一家人愁雲慘霧了半天,這種自我開解還是有用的。辜夫人撫胸舒了口氣,“我就說,都是自己嚇唬自己。咱們府邸建在這條路上,人家出姑蘇,必經咱家門前,也不全是為了給下馬威。權家大郎得了天下,權夫人不就是太後了嗎,堂堂的太後,不能如此小肚雞腸……姑蘇離上都千餘裡,難道他們還能路遠迢迢為難我們不成。”

思忖再三,大家暫且都放心了。家主一句“是禍躲不過”,對這場不確定會不會發生的無妄之災作了總結。

全家人都散了,坐在人堆裡的蘇月這才站起身。

要說這孩子,長得確實好,辜家一門都是平常容色,隻有她,像天上不慎走失的星辰落入凡間,連他們夫妻都想不明白,怎麼生出了這麼個齊整的女兒。

就是那種耀眼的美貌,還有堅韌的、拔地而起的生命力,讓她在一群孩子裡格外引人注目。她是女孩裡的頭一個,因此讓辜祈年夫婦產生了錯覺,一度以為生女兒,長相肯定錯不了。結果後麵的蘇雲差了幾分,再到蘇雪,辜夫人簡直像用光了道行,徹底再而衰,三而竭了。

事已至此,對父母來說雖然親生的都一樣,但漂亮的孩子總會更得厚愛。正因為視若珍寶,將來的郎子不必大富大貴,但命長,對蘇月好,那是最起碼的條件。

三年前馬背上征戰的權家大郎,顯然不合乎這個標準。

辜祈年衝女兒壓了壓手,又轉頭看向夫人,“我還有話要說。”

母女倆留了下來。

蘇月從始至終沒有吭聲,但她心裡有主張,這時方對父親道:“阿爹,全家擔驚受怕,都是因為我。我剛才想了想,實在不行,讓我去上都吧,就算讓人笑話趨炎附勢,也比禍及全家好。”

辜夫人一聽,當即就否決了,“說什麼胡話,你自小長在姑蘇,連城門都沒出過,這上千裡的路,說去就能去?就算到了上都,又沒親友投靠,難道去叩宮門,說要求見皇帝不成!”

辜祈年也搖頭,“孩子意氣,這話說說就罷了,彆當真。原本拒婚就是我的主意,是我不想讓辜家和那些梟雄扯上關係,更怕權家的對頭上門尋釁,咱們小門小戶,經不得那個磋磨。現在權家奪了天下,當初沒押注,咱們也不想分那利市——不押注,終歸不犯王法吧!這件事彆再琢磨了,人家沒來算舊賬,咱們倒先把自己嚇死了。依我的意思,日子該怎麼過還是怎麼過。這些年到處打仗,闔家隻求保命,現在天下太平了,蘇月的婚事也該議一議了。”

辜夫人其實並不著急把女兒嫁出去,“太平也不過兩三個月,不會再有什麼變故吧?萬一權家心下不服,非要掙回這個麵子,蘇月要是嫁了人,那可連半點挽回的餘地也沒有了。”

“那怎麼辦?為著有這件事,我辜家的女兒不嫁了,等著他們來掙麵子?”辜祈年惱火得很,大聲發泄了兩句。但深知道這擔憂不無道理,於是想了個折中的主意,“東城謝家有位郎君,識文斷字,人品高潔,我留意他許久了。城裡有時疫,他設立醫廬救治百姓,婦孺們吃不上飯,他舍米舍麵不求回報,我打聽過了,據說他是王謝後人,出身很有根底。回頭咱們托人說合,倘或能成,不必大張旗鼓過禮,一切從簡,先把婚事定下來。等再過半年,後宮嬪妃置辦起來,朝綱也穩固了,到時候咱們再辦婚儀,保管太平無事。”

辜夫人聽了,便不再執拗了,“先見見人吧,樣貌身段總得相配得過。前兩天隔壁那婦人多嘴,操心起咱們家的事來,說蘇月留到這個年紀不好尋人家,氣得我險些撅翻她。才過了幾天安穩日子,又有閒心嚼舌了,我家女兒養在自己家裡,吃她家米了?要她挑眼!”

夫婦兩個護起短來不分伯仲,辜祈年想起那婦人就很反感,“少與她來往,一張吹火嘴,生就是個搬弄是非的人。”

蘇月在一旁望著父母,從一個話題岔出去十萬八千裡,向來不是什麼稀奇事。

她打上房退出來時,外麵已經黑透了,雪倒是停下來,一輪明月攏著薄薄的光暈,停在東邊的房頂上。

蘇雲和蘇雪在外麵等了她很久,好容易等到,忙招呼她上後廊,推開檻窗引她看。

他們一家雖然住在城內,但屋後有一片不小的田地。這幾年戰火紛飛,總擔心會斷糧,因此入冬種下麥子,到了第二年夏就有收成了。

平時看麥苗,無非是綠油油的很喜人,但今天再看,葉尖破雪而出,在月光下蔓延伸展向遠處,雖然清冷,卻能給人帶來希望。

“這天下有人做主了,以後不會再打仗吧?”蘇雪惆悵地問。

蘇雲說對,“這幾日正加厚城牆,護城河也往深了挖,隻要把城造得更堅固,就沒人打得進來了。“

“所以新皇帝是個好皇帝吧?”蘇雪扭頭看長姐,“差一點兒就成了咱們的姐夫。”

說起這個,蘇月就頭疼,“這件事讓全家愁了好幾天,可不能拿來開玩笑,往後不許再提了。”一麵又笑著提議,“府學那裡的食店不知還開著嗎,明天去看看,我請你們吃恬乳花酪。”

兩個妹妹立刻振奮起來,“說定了,一早就去。”

可還沒等蘇月點頭,外麵忽然傳來砰砰的捶門聲,隔了兩進的院子,都能清晰地聽見。

先前戰亂的時候,姑蘇城受過重創,那時候滿城兵荒馬亂,全家躲在地窖裡,連大氣都不敢出。恐怖的經曆至今讓人心有餘悸,這種無禮的砸門,來的自然也是不速之客。

蘇月不放心,讓妹妹們回房,自己趕到前院查看。果然不出所料,來者不善。

兩個本地衙役,領著個紅衣皂靴的人站在門上,響亮的喉嚨筆直地擴散:“新朝初建,百廢待興,太常寺奉命重建梨園,采選二十歲下未婚的良家女充內敬坊。貴府上小娘子恰好在名冊內,請府裡趕緊為小娘子籌備起來,奉使今晚就要把人帶走,天亮啟程,趕回上都複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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