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舊的樓道內,斑駁的陽光溫柔地灑落,周肆穿過樓梯間,輕步而行,激起沉積已久的塵埃,它們在空中翻騰,宛如被風揚起的細沙,在晨光中翻滾不止。
在繁華的銨言市中,此類曆經滄桑的老樓房已日漸稀少,雖然這些建築的歲月痕跡顯而易見,但也正因如此,其租金恰好在周肆的承受範圍之內,為他在這座城市中提供了一個棲身之所。
每日清晨約莫六點,周肆便會從睡夢中醒來,簡單的梳洗過後,他便踏上通往診所的短暫旅程,幸運的是,他的居所與診所相距不遠,隻需步行幾分鐘,便可開始他一天的工作。
清晨的街頭還沒有多少人類的身影,但一具具化身軀殼早已行走在街道間了,有時候在這座城市裡,化身軀殼要比人類多,搞不懂誰才是城市的主人。
周肆的上班正趕上這群化身軀殼的下班,它們負責街道環衛,多隻的機械臂清掃著地麵的積灰、挑揀著垃圾。
隨著城市的蘇醒,它們也隨之退場,就像一群晝伏夜出的動物們。
周肆留意到了化身軀殼上的公司標識、智匠人力。
他猜,這些化身軀殼裡上載的意識,應該不是銨言市本地的。
近年來,隨著識念技術與化身軀殼的飛速發展,化身勞工產業也迎來了前所未有的蓬勃。
然而,這種產業的迅猛進步也帶來了一係列深遠的影響,國外廉價的勞動力通過這項技術大量湧入,逐漸占據了本地人的工作崗位,導致越來越多的人失去了生活的依靠,抗議與衝突不斷。
技術推動時代的進步,而時代的進步也帶來了各種產業的轉型。
例如那些非法的黑色產業。
周肆並看過許多新聞,也從李維隕的職位,通過監察局了解過一些相關的情報。
在一些偏遠落後的地區,人口販賣再次猖獗了起來,但這一次他們需要的不再是器官移植,又或是單純的人力資源。
據說,那些園區會把活人關進維生的水箱裡,強行戴上神經駁接頭盔,讓他們二十四小時高強度地操控化身軀殼。
對外,園區則搖身一變,變成類似智匠人力這樣的化身勞工公司,把這些奴工的意識投放到幾千公裡外,進行各種基礎建設,又或是其它工作中。
**被囚禁,精神也被挾持,等待這些奴工的隻有勞作到死。
周肆覺得這糟透了,但也不知道該說是幸運,還是一種殘忍的仁慈,這些奴工大多數不會真正的工作到死。
大多數的奴工在經過近一萬小時的工作後,便會產生嚴重的離識病,自我意識走向徹底的崩塌,就像一種精神層麵的自殺,從這苦痛之中解脫。
了解到了這些後,周肆走在街頭,每每遇到化身軀殼時,他都不禁在心底暗想,這具化身之下的意識究竟身處何方,是否蜷縮著、被關在一個永遠無法醒來的水箱中呢?
周氏正畸。
周肆站在牌匾前,每次見到自己診所的這四個大字,他都感到莫名的荒誕,還有那麼一絲冷笑話的幽默感。
診所的名字不是周肆起的,而是他前女友提的主意,她不太理解周肆為什麼放著高薪的工作不做,反而來這地方開個診所。
抱怨雖多,但她還是支持了周肆,並為這個診所取名,隻是遺憾的是,兩人還是分手了。是周肆主動提出的。
換上那一身標誌性的白大褂,推開窗戶透透風,周肆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診所,便走進自己的工作間忙碌了起來。
工作台上擺放著一隻仿生撲翼鳥,外殼塗裝成鮮豔的顏色,就像一隻金剛鸚鵡。
周肆打開一旁的電腦,照例點開新聞播報,又拿起一堆工具拆解起了撲翼鳥的外殼。
連接起數據線,經過短暫的係統升級後,撲翼鳥的雙眼亮了起來,閃爍著綠色的光芒。
播報聲響起。
“大家好,我是杜德,歡迎來到我的個人頻道。
今日新聞,昨晚神威大廈發生了一起實驗事故,目前神威科技尚未解釋其具體實驗項目……”
聽到這段話,周肆忽然記起,昨晚自己瞥見神威大廈的那一瞬的閃滅。璀璨的水晶塔上多出了幾個壞掉的像素點,可能那就是事故所引發的。
拔掉數據線,周肆將外殼重新安裝了回去,撲翼鳥就像一隻真正的鳥類般,在工作台上蹦跳了幾下,展翅起飛,在這狹小的空間內繞著周肆盤旋,最後輕輕地落在了他的肩頭上,用喙蹭了蹭周肆的臉頰。
如果有技術人員在這,一定會驚訝於這隻撲翼鳥的仿生動作,難以想象周肆對它進行了何等複雜的程序編寫,才能讓它的動作如此活靈活現,就像真的將一隻飛鳥的靈魂塞了進去,讓它通過機械與鋼鐵重生。
周肆對撲翼鳥說道,“早上好,Bt-24,已經升級完了,相關的升級信息,你可以在更新日誌內查看。”
Bt-24是這隻撲翼鳥的名字。
撲翼鳥眼中的燈光閃爍了幾下,中性的聲音從揚聲器內響起。
“好、的。”
似乎撲翼鳥的語言功能還不夠發達,隻能笨拙地進行一些應答,但它確實能理解周肆的意思,這就足夠了。
如今,a助手已經不是一個稀罕物了,許多人都會隨身攜帶一個,但那些a助手大多是通過雲計算等方式,藏身於手機這類的終端設備中,也有很多公司都會標配官方的a助手,並且為其進行形象、聲音等等方麵的設計,就像將一個公司的品牌進行了虛擬人物化。
例如,神威科技的官方虛擬人物事使用的形象,便是創始人陳文鍺那位幼年去世的女兒。
理論上來講,Bt-24還算不上是周肆的a助手,更多的時候,它承擔的職能,更像是周肆的護士,通過Bt-24的飛行俯瞰,周肆能追蹤到許多逃竄的病人。
Bt-24同樣也裝載了識念技術與思維儲存核心,必要的時候,可以把它當做一件簡易的化身軀殼,進行上載控製,如同一台仿生的無人機。
“周、醫、生,”Bt-24那僵硬的聲音再次響起,簡潔明了地表達道,“有、訪、客。”
周肆轉頭看向門外,此時恰好診所的大門被人推開,掛在門框上的鈴聲響起,清脆的聲音回蕩。
“稍等。”
周肆高聲道,而後他匆忙地收拾工作台上的東西,拿起一旁的毛巾簡單地擦拭了一下雙手,等他走出來時,一個令周肆略感意外的客人已經靜候在診所裡了。
那是一具人形的化身軀殼,但和市麵上那些做工精致、幾乎與真人無異的人形化身軀殼不同,它看起來要粗糙的多,各種金屬構成毫無遮掩地暴露了出來,向著所有人昭示它的機械身份。
在化身軀殼的胸口處,印有兩行塗裝,分彆是神威科技與壽恒生命。
神威科技很簡單,當今規模最大的化身軀殼製造公司,而壽恒生命則是另一家橫跨市場的生物醫藥公司。它是由神威科技與壽恒生命合作開發的化身軀殼。
周肆回憶了一下,推斷這應該是第三代化身軀殼,型號為護理員化身,但更具體的細分,周肆就不太了解了。
“你好。”
周肆坐到椅子上,向著護理化身打招呼。
這類護理化身大多被使用在醫院、療養院等地方,它們具備人體檢測功能,能迅速讀取目標的基礎生理指數,並且肢體經過仿生肌膚的處理,在照顧病患時,能讓他們覺得自己是被活生生的人類照顧,而不是冰冷的機械。
“你是來看病的嗎?”
周肆盯著護理化身的頭顱,它沒有任何麵部特征,有的隻是一張平滑乾淨的麵具,兩隻攝像頭鑲嵌在其中。
攝像頭的焦距微微變化,像是在審視周肆的臉龐。
周肆好奇道,“很少有病患,會直接用化身軀殼來就診。”
莫名的沉默中,周肆無聲地將手挪到了桌板下,那裡掛著一把短斧,和周肆外出行醫時,是同一型號的斧頭。
它們由特製金屬材質打造,斧刃經過特殊處理,極為銳利,以周肆的力量,全力揮舞下,足以劈碎這脆弱的護理化身了。
隻是不知道,眼前的這具護理化身,是否進行了某些非法改裝。
先前周肆遇到過這樣的病患,那位病患往自己的化身軀殼裡加裝了一把一米長的刀刃,當那鋒刃從機械臂裡彈出時,它差一點割開了周肆的喉嚨。
周肆再次開口道,“這位病患……”
護理化身忽然向前了幾步,走到了周肆的麵前,與他隻有一桌之隔。
周肆的內心完全警覺了起來,右手死死地攥緊了斧柄。
自從周肆做起這一行,難免會觸及一些灰色地帶,久而久之,周肆在地下世界裡,有了些許的名聲,同樣,也有不少敵人。
更不要說,昨夜周肆剛和李維隕處理了一位病患,而且這位病患還持有未注冊的化身軀殼。
調查這類事件,難免觸及灰色地帶。
周肆不由地想,這具護理化身說不定也是一具未注冊的化身軀殼,而藏在其中的意識,則是買家從國外某個地方拉過來的殺手。
化身殺手。
在灰色地帶這種存在很常見,隻需要一具未注冊的化身軀殼,和一個遠在海外、願意執行任務的意誌。
一位鋼鐵殺手就會被無情地投放到你的身邊,事後隻需自毀化身軀殼,就足以抹除一切的蹤跡。
在周肆的神經緊繃到極限之時,護理化身彎下腰,一對攝像頭儘可能地靠近周肆。
“哦,竟然真的是你,周肆。”
這句話仿佛觸動了周肆心中某根緊繃的弦,瞬間讓他放鬆了警惕。
儘管聲音因電信號的轉換而略顯失真,但周肆還是捕捉到了一絲熟悉的氣息。
護理化身直起身子,驚歎著,“天啊,自那起事故後,我們有四年沒見了吧?”
周肆有些恍惚,他努力在記憶中搜尋,卻無法將這個聲音與具體的麵孔對應起來。
“抱歉,你是哪位?”
看到周肆一臉茫然,護理化身這才意識到,自己早已不再是周肆記憶中的那個模樣。
這一事實讓它不禁有些失落,但很快,它便重新振作起來,向周肆自我介紹道,“你忘了嗎?是我啊。”
護理化身笑著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裴冬。”
熟悉而清晰的聲音如同一把鑰匙,打開了周肆塵封已久的記憶之門,他的眼神逐漸從茫然轉為清晰,再次仔細打量著眼前的護理化身。
漸漸地,那張蒼白的麵具上浮現出了一張年輕而美麗的臉龐,與從揚聲器裡傳出的聲音一樣,充滿了笑意。
“裴冬?”
周肆詫異著,隨著記憶的複蘇,許多幾乎被他遺忘的往事如潮水般湧上心頭。
他回想起了裴冬這一符號所對應的故事,那些與裴冬共度的那些時光蜂擁而至,但或許是時間已經過去了太久,現在回想起來,仿佛是在回顧另一個人的故事,熟悉中充滿了陌生。
周肆站起身來,喃喃自語道,“是你啊。”
回顧自己的一生,周肆的朋友並不多,但裴冬絕對算得上是一個。
兩人曾一同共事過很長一段時間,在神威科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