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周肆將羅勇處理的差不多時,被誤導的李維隕也返回了現場。
周肆丟下手鋸,脫下沾血的手套,開口問道,“你那邊有什麼收獲嗎?”
“還能是什麼,跟垃圾場一樣的房間,裡麵塞滿了各種生活垃圾,還有一些葡萄糖注射液、生理鹽水袋等醫療垃圾。”
李維隕不太想回憶那裡的場景,情況惡劣的令人胃部翻湧。
“他把另一個房間改造成了自己的工作間,我從裡麵搜出了一些手術器具、麻醉劑等東西,他應該就是在那,對自己進行了改造。”
其他隊員走入巷內,接替周肆收拾起了現場,這不是他們第一次這樣做了,每個人都很熟練。
周肆低頭沉默不語,李維隕則站在原地反複吞吸著煙霧,看得出來,羅勇這招弄得李維隕有些焦躁,即便事件已經結束了,仍然不得安寧。
“所以……他就那樣,用神經纖維仿生線,硬是把自己與化身軀殼連接在了一起?”
李維隕的眉頭緊皺,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和周肆處理離識病了,可每一次親身接觸這些癲狂的病患後,李維隕的世界觀都不免地受到一定的衝擊。
“離識病的病患們,在抵達晚期階段時,都不免會麵對一個問題。”
周肆像是在回答李維隕的問題,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語,“究竟是化身軀殼中的自我是真實的,還是作為自然人的自己是真實的呢?”
隊員們緊急處理了一下羅勇的傷口,將他置放在擔架上,費力地從巷子裡抬了出來。
埋設在體內的神經纖維仿生線被纏繞在了一起,這令羅勇看起來就像發芽了一樣,渾身長出密密麻麻的白線。
將羅勇抬到周肆身旁時,隊員們的動作停頓了一下,讓周肆可以好好地審視一下羅勇的狀態。
羅勇保持著昏迷狀態,他看起來已經很久未打理個人衛生,頭發已近披肩,油膩膩地糾纏在一起,指甲長而尖銳,縫裡藏著難以名狀的汙垢。
他的病態形象昭然若揭,就像一個久未見天日的暗夜生物,麵色蒼白而陰冷,肌肉萎縮不均,宛如一具尚存氣息卻仿佛已被風乾的朽木,景象慘不忍睹。
“他已深陷這種病態的化身連接中,時間太長了,已使他的身體因長期靜滯而出現了明顯的病變。”
周肆分析道,“病患們沉溺於化身軀殼的虛幻世界中無法自拔,如果不是**尚存一絲生理需求,他們絕對不願從化身夢境中蘇醒。”
這樣的形容讓李維隕想起一部老電影,裡麵有那麼一句台詞曾這樣說過,有些人的睡去是為了醒來。
李維隕的焦慮感更強烈了,他試著開一個不好笑的笑話,“現在羅勇看起來就像一個死人,而你是一個正為他收屍的法醫。”
周肆沒有附和李維隕的冷笑話,就像沒聽見他說話一樣,周肆謹慎地抬起了羅勇的手臂,在那萎縮的肢體上,找到了一排排發青的針孔。
“你說,你在他的住所,找到了許多葡萄糖注射液,還有生理鹽水袋?”
“嗯,怎麼了?”
周肆點評道,“那應該是他的食物。”
“食物?”
“隨著離識病的惡化,病患那扭曲的意識將與原本的**,將產生劇烈的衝突與排斥。”
周肆冷酷地陳述,“這會觸發一係列的並發症,厭食症不過是其中之一。”
“病患在內心深處拒絕接受自己的人類本質,然而卻必須依賴人類的生存方式維係生命。
每一次的進食,對他們來說,都是一場自我折磨的精神酷刑,隨著這種厭惡感的不斷累積,他們的畸變意識與原本的**將愈發疏離,如同兩條平行線,永遠無法相交。”
李維隕的眉頭擰在了一起,“因此,靠這種東西維係生命嗎?”
周肆揮揮手,示意隊員們把羅勇抬走,羅勇的精神狀態很糟糕,**也沒強哪去,唯一稱得上幸運的是,他還沒對自己進行那些殘忍的截肢,亦或是更換皮膚、臟器等行為,僅僅是植入神經纖維仿生線的話,還算不上致命。
兩人就這麼站在一起,望著隊員們將羅勇抬上車,送往醫院。
李維隕覺得自己放鬆了不少,吸完最後一口,將煙蒂隨意地丟到一邊。
煙霧繚繞中,李維隕眯起眼睛,低聲道,“周醫生,這件事應該沒那麼簡單吧。”
“先上車。”
周肆直接朝著李維隕的警車走去,李維隕站在原地愣了一下,隨後無奈地笑了笑,周肆總是這樣,搞得好像自己才是那個隨叫隨到的顧問,而周肆才是監察局的組長。
李維隕坐進駕駛位,旁邊,周肆已在副駕駛的位置上靜默地等待了。
周肆的雙目緊閉,像是睡著了,但李維隕知道,周肆並未入睡,隻是在沉思,一聲不吭。
李維隕的雙手搭在方向盤上,他喜歡工作時的周肆,總是充滿激情與一定的幽默,而工作之外,周肆就像開啟了節能模式一樣,冷冰冰的、死氣沉沉。
他知道,周肆對他沒有敵意……周肆對任何人都沒有敵意。
周肆之所以會是這副性格,一切還要追溯到四年前的那場事故。
李維隕時常會對周肆感到同情、惋惜,他不止調查過周肆的相關資料,還翻閱過周肆的社交媒體。
在那場事故前,周肆絕對算得上是一個幽默風趣的家夥,他經常會在自己的社交媒體上發一些有趣的生活小故事,但在那場事故後,他的社交媒體就再也沒有更新了。
那巨大的人生轉折不止改變了周肆的人生、事業,連帶著他的性格也一並扭曲,似乎曾經的周肆已經徹底死在了那場事故中,如今活下來的,僅僅是一個空有皮囊的行屍走肉,其下的靈魂早已迷失。
李維隕有些難以忍受這令人焦躁的寧靜,至於抽煙,他今夜已經吸食夠多的尼古丁了。
就在李維隕想播放些歌曲打破這份沉默時,周肆主動說話了。
他依舊閉著雙眼,發號施令道,“先送我回診所。”
李維隕側頭瞥了周肆一眼,不悅道,“我是你的司機嗎,周醫生?你就不能自己開?”
周肆說道,“我之前被診斷出了精神問題,依法終身禁駕。”
“依法?”李維隕諷刺地笑了,“這時候你倒開始**律了?”
周肆沉默了幾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轉移話題道,“相關的資料已經調出來了?”
“早在我們定位到他的位置時,就已經調出來了。”
“他的名字叫羅勇,曾是一位化身勞工,服務於智匠人力公司,你也知道這種大型人力公司都是做什麼的,他們利用識念網絡,把羅勇的意識上載至遠在非洲的化身軀殼,進行基礎建設工作,又或是流水線作業。”
周肆輕輕地點頭,這和他猜測的人物畫像差不多。
早在幾天前,周肆第一次發現疑似失控化身在城市裡行動後,他就召集起李維隕,準備起了今夜的這場行動。
“根據這些資料,你如何評價羅勇?”周肆冷冷地問道,“這裡隻有我們兩個人,無需拘泥於形式和對他人的尊重,直接說出你的想法。”
李維隕深吸了一口氣,目光堅定地盯著前方,“他不過是一個處於社會底層、被邊緣化的人,還能有什麼特彆的評價?”
他猛地發動汽車,載著周肆在街道上飛馳,目光四處掃視,最終落在後視鏡上,看著自己那雙銳利而深邃的眼睛。
“隨著識念技術的不斷進步,空間距離對人類來說已經不再是障礙,”李維隕不帶任何感**彩地說道,“隻要識念網絡覆蓋的地方,人類的意識就能輕鬆上傳到化身軀殼中,迅速抵達目的地。”
他繼續以冷靜客觀的口吻分析道,“化身勞工是這項技術發展的必然產物,它極大地提升了人類的生產力,使得全球各地都陷入了瘋狂的大開發。”
“這也打破了市場的平衡,”周肆平靜地指出,“在銨言市,雇傭像羅勇這樣的化身勞工的成本,足夠我們從東南亞雇傭三名相同的勞工了。”
“所以,羅勇在一年前被解雇了,”李維隕回想起資料上的信息,淡淡地說道,“如果你關注新聞的話,就會知道智匠人力正在將業務重心轉向東南亞地區,那裡的化身勞工成本更低、效率也絲毫不遜色,畢竟,借助識念網絡和化身軀殼,他們可以隨時隨地參與到全球各地的建設項目中。”
周肆低頭思考,片刻的沉吟後,他說道,“李組長,既然如此,你不覺得羅勇很奇怪嗎?”
“當然,我當然知道他很奇怪了,這種**改造的瘋子可不多見。”
李維隕專注於開車,即便已經是深夜了,街頭的車輛也不見少,某些路段甚至還有些擁堵,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銨言市如此發達,每天都有數不儘的人來到這,又有數不清的人離開。
深呼吸,李維隕把剛剛在外麵未能說出的話,說了出來。
“以羅勇的受教育程度,他根本沒有能力對自己進行安全的非法改造,”李維隕繼續說道,“你也看到了那些埋設的神經纖維仿生線,如果真的是羅勇自己弄的,他隻會把自己弄得千瘡百孔。”
“有人幫羅勇進行了非法改造,”周肆接著他的話分析道,“而且羅勇自己可沒有足夠的資金去弄這些材料,以及這具化身軀殼……更不用說這還是一具未注冊的化身軀殼了。”
周肆平靜地指出,“最重要的是這具未注冊的化身軀殼。市麵上所有的化身軀殼都在高牆大係統內注冊過,每一具未注冊的化身軀殼在黑市裡都能賣到天價。一個失業的化身勞工,社會的底層人士,怎麼想他都和這些東西沾不上邊。”
周肆總結道,“一定有人幫了他,我們需要查查羅勇是從哪裡獲得的資助。”
“資助?”李維隕好奇地問道,“你覺得會是什麼樣的人在資助羅勇?”
他有些不解,再次發問,“資助這樣一個小人物有什麼好處嗎?”
“是啊,有什麼好處呢?”周肆自言自語,一副苦惱的樣子,“或許這就是更深層的問題,等待我們去探尋了。”
李維隕沉思了一陣,低聲道,“持有未注冊的化身軀殼是重罪。”
周肆輕聲道,“我知道,所以這起案件遠沒有結束。”
李維隕後知後覺地察覺到了什麼,他側過頭,此時周肆已經睜開了眼睛,正望向車窗外。
夜幕低垂的城市中,車輛緩緩拐上高架橋,城市的霓虹燈如同繁星點點,照亮了這座不夜城,而在這繁星之間,一座巍峨的參天大樓如同巨人般屹立,它高聳入雲,仿佛要觸摸星辰。
這座大樓的高度令人歎為觀止,足足有四五百米,它就像是城市中的一座山峰,俯瞰著周圍的一切,建築的外觀由精致的金屬框架與晶瑩剔透的高強度玻璃構成。
當室內的燈光亮起,光芒在玻璃幕牆內反複折射,形成一道道絢麗的光束,使得整座建築如同被點亮的水晶塔,璀璨奪目。
在那爍目的光芒中,一個獨特的發光標識引人注目,它像是一對展開的雙翼,又好似一雙向下張開的雙手,仿佛是要捧起什麼。
翼手的標誌忽然開始移動,數不清的光點碎裂開,從水晶大廈之上移走,它們變成了連綿的流星,自城市的上空移動、變形。
那是一片浩渺的無人機群,宛如夜空中的群星,以規律的陣列劃過城市的上空。
每架無人機都閃爍著光芒,熠熠生輝,數不清的光點仿佛細密的像素,一點一滴地拚湊出一幅巨大的光影畫麵,覆蓋了整片樓群,如同一幅璀璨的畫卷,在夜空中徐徐展開。
——神威科技,引領人類。
周肆將目光從遠處的神威大廈上收回,李維隕則微微低頭,望著那大片的無人機群帶著神威科技的廣告語,從城市的一端挪移到另一端,周而複始,像是拱衛城市的衛星。
李維隕低聲抱怨著,“要說我,神威科技遲早要把廣告印到月球上去,這樣大家一抬頭都能看見了。”
抱怨歸抱怨,神威科技弄的這些東西,冷不丁一看,還確實挺震撼人心的,很多來到銨言市旅遊的人,都把這無人機群廣告,當做旅遊風景的一部分。
轉動方向盤,駛下了高架橋,他們未能逃離那龐大的無人機群,廣告的標語抬頭可見。
周肆回望著遙遠的神威大廈,那璀璨的水晶塔上突兀地閃滅了幾個黑點,就像壞掉的像素點。
他沒有過多地在意,而是回憶著。
幾十年前,銨言市還隻是一座普通的海港城市,但隨著陳文鍺的發家,神威科技在此地崛起,這家公司硬生生地推動了整座城市的發展,為一頭龐然大物的孕育注射了生長素。
城市不斷向外擴張,土地的價格也翻了幾倍,一座座高樓拔地而起。
普通人活在銨言市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周肆也是如此,在這寸土寸金的地方,他的診所開在很偏僻的地方,幾乎可以稱得上遠離市區了。
李維隕問道,“周醫生,你覺得羅勇還有康複的可能嗎?”
“我不確定,離識病這種東西,充滿了隨機性。”
聽到這樣的回答,李維隕歎了口氣,開玩笑道,“周醫生,有人說過你,你說話就像一個生硬的A嗎?”
“是貶義嗎?”
“應該不算是貶義,但也算不上什麼褒義,你覺得呢?”
周肆依舊看著車窗外,自乘車起,他要麼是在閉眼,要麼就在看外麵,幾乎很少會與李維隕對視。周肆幾乎不和任何人對視。
“我覺得還好,”周肆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A的底層設計就是無攻擊性,友善,加上語言邏輯敘述要求準確性,我覺得用A來形容我的言語,是一個不錯的修飾。”
李維隕無奈地聳了聳肩,一份預料之中的回答,也是奇怪,明明認識這麼久了,自己早就該習慣周肆這副樣子了,但或許是某種私心作祟,他仍希望在周肆的身上找到那麼些許“正常人”的痕跡。
“那你覺得在離識病的影響下,羅勇他把自己視作了什麼?”
“不知道,”周肆搖搖頭,“每個人產生認知障礙後,呈現的結果都是截然不同的,我不是羅勇,沒有經曆過他經曆的、了解他所想的,自然也無法看到他所看到的。”
周肆猶豫了一下,繼續說道,“但是,同樣作為病患……至少曾經是病患,我大概能體會到他的心情。”
“比如?”
“我能深切地感受到他對世界的憎惡,那種自我認知的界限已被徹底撕裂,隻剩下淩亂的、難以捉摸的碎片信息在虛無中漂泊,為了苟延殘喘,他隻能緊緊地依靠自己殘存的記憶與認知,在這漫無邊際的混亂之中,艱難地搭建起一座屬於自己的庇護所。“
周肆按下車窗,刺骨的夜風如潮水般洶湧而入,他的聲音在風中搖曳,“這就像是一場荒誕的角色扮演遊戲,他自欺欺人地扮演著那個能給予自己一絲慰藉的角色,隻為在這瘋狂的世界中,尋找一絲可憐的幸福。”
“嗯……你描述的有些太抽象了,能更具體點嗎?”
李維隕對於周肆的話語感到困惑不解,他曾多次試圖探尋病患內心的迷宮,但每次都如同走入迷霧之中,無功而返。
也許,隻有像周肆這樣的同類,才能真正洞悉彼此心靈的深邃之處。
“就像我們現在所進行的駕駛,”周肆耐心闡釋,“一旦你淪為病患,那些你原本熟悉的、與車輛相關的所有信息,都會變得扭曲不堪,陌生到讓你無法辨識。”
“你是指,比如油門會突然變成刹車,刹車又變成了雨刷這樣的感覺嗎?”李維隕試圖理解。
“不,”周肆搖了搖頭,“那僅僅是功能的置換,刹車仍是刹車,油門仍是油門,真正的情況是,所有的信息都會陷入混沌,你無法識彆出任何一樣東西,而車輛卻依然在疾馳,也許下一秒,就會撞向未知,化為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
聽到這裡,李維隕的心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一股莫名的寒意從心底升起,他仿佛能感受到那種置身於無儘混沌中的恐懼與無助,一切都變得如此不可控,每一步都像是走在懸崖邊上。
李維隕關心道,“周醫生,雖然說你已經痊愈了,但你還會產生類似的後遺症嗎?”
這一次周肆沉默了很久,他盯著前方,道路逐漸變得熟悉起來,再過一個路口,他就能看到自己的診所了。
自上車以來,周肆第一次地轉過頭,看著李維隕的臉龐。
看著那張已經扭曲得不成樣子的臉龐。
仿佛人臉變成了一具可更改的麵具,先是經過了馬賽克化,然後被剪切成了數塊的拚圖,又再次被打亂、重新排布,眼睛、耳朵、鼻梁都以一種突兀的方式拚合在一起。
對著這張怪誕的模樣,周肆說道,“偶爾吧,偶爾還會發作,但也是轉瞬即逝而已。”
“哦?”怪誕之臉回應著,“那就好,周醫生。”
汽車停在了診所門口,當周肆走下車時,那張怪誕之臉才恢複了原狀。
對於那張陌生又熟悉的臉,周肆不太確定這一“符號”是否能與“李維隕”這個名字對應上,但他仍保持著一貫的平靜,向著對方揮手告彆。
回到診所內,路過那麵鏡子前,周肆停頓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看向鏡中的自己。
一張平庸的、沒有任何明顯特征的男性臉龐。
周肆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