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有厚厚的雲層飄過,逐步擋住了太陽,打下陰影。
先是地藏殿變暗,緊接著是站在殿門口的李追遠和趙毅,全都被囊括。
風也在此時呼呼刮起,裹挾來的不是夏日獨屬的珍貴涼爽,而是陣陣陰森。
豐都的景區就是這樣,縱使陽光明媚,也能讓遊客通體生寒。
李追遠:“我一直以為我們足夠自覺,可事實證明,我們的自覺性,還遠遠不夠。”
過去,李追遠很自覺地把自己定義成一把刀,也認可在自己還相對弱小時需要去當這把刀的必要性與必然性。
可問題是,當刀就當刀吧,但少年是真沒料到,握住刀把的手,不僅隻有一隻、兩隻……甚至還有更多。
好像都覺得自己好用,都要借用一下,也不講究排個隊先來後到,把“刀”都整迷糊了,不曉得到底是誰在揮舞自己。
趙毅走到少年身邊,安慰道:“想開點,在你還不夠強大時,你就永遠需要麵對那些比你更強大的存在。”
李追遠搖搖頭:“我在思考的是,現在的醒悟,算不算晚。”
趙毅:“應該不算,畢竟,我們雖然來到了豐都地界,卻還未進入真正的酆都。”
李追遠:“那調整,就還來得及。”
趙毅:“不,我的意思是,不管這一浪是誰推動的,我們都還不屬於有資格坐在台麵上的人,而且,好不容易,來都來了,不如就順其自然?”
李追遠:“沒醒悟還被蒙在鼓裡的話,確實應該這樣做。”
趙毅:“難得糊塗,哥。”
李追遠:“回車上吧,幫我個忙,我需要把這一浪從頭開始,複推一下。”
趙毅愣了一下,問道:“我不是表示反對,我隻是好奇,這麼做的意義在哪裡?”
“你是覺得,身為一把刀,我們其實並沒有掌握自己的權力?”
“至少現在是。”
“有自我意識,本就是我們這把刀的價值之一。”
李追遠沒進地藏殿去看看,而是直接原路返回。
趙毅原地駐足。
當少年坐回車裡時,趙毅也打開車門跳了上來,還未坐定,他就忍不住問道:
“姓李的,你走江的真實目的,到底是什麼?”
“在事還沒做好前,琢磨太多有的沒的,不僅沒意義,反而是一種憊懶逃避。”
“你在回避我的問題,是因為這答案,連你自己都覺得難以啟齒麼?還是說,你走江,隻是覺得這江上有趣、好玩?”
李追遠:“借你腦子一用。”
少年閉上眼,腦海中浮現出他們所有人,坐著自家小皮卡和陳琳小轎車即將出南通地界的畫麵。
下一刻,畫麵後退,所有人的步驟行為都開始了倒放,一直到……
“小遠侯啊,你的電話來了喲~”
張嬸的高亢的嗓音,開啟了這一浪的序幕。
畫麵中,李追遠去接起電話,與薛亮亮進行交談。
“小遠,那個,有個地方的工程出了點問題,如果你們有空的話,希望你們可以去看一看……”
“亮亮哥,是哪裡的工程?”
“豐都。”
現實中的卡車上。
趙毅點了一根煙,用力猛抽了好幾口。
左手將煙頭掐滅攥緊,胸口生死門縫快速轉動,右手放在了少年頭頂,閉上眼。
有了趙毅的加入,李追遠毫不客氣地將記憶畫麵的複推,分割出了好幾個部分。
在南通時、出南通時麵對四帥八將、三根香、遇見翟老、鬼僧、服務區廁所內的臟邪。
除此之外,少年還重新將海底真君廟最後結束時,與地藏王菩薩無形目光交彙的記憶單獨拎取出來。
駕駛位上,趙毅張開了嘴,喉嚨裡發出雜音,閉上的眼皮不斷顫抖。
如果僅僅是記憶回溯,那消耗極低,無論是他還是少年都能輕易完成,可問題是,少年這次帶上了記憶畫麵推演。
而且,趙毅發現了,姓李的這次著重用的是他趙毅的腦子,姓李的自個兒的留用。
良久,推演完畢。
李追遠睜開了眼,趙毅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感慨道:
“姓李的,彆人的腦子你就站起來使勁蹬是吧?”
“辛苦。”
“我說,你推演術法時,都沒這麼費勁吧?”
“嗯。”
“有什麼收獲麼?”
“有。”
“說說。”
“說就是分配任務。”
“你分配唄,我現在又成光杆司令了,還能跟你爭隊長位置?”
“你不是不同意麼?”
“那是事先討論,等真要做事時,就不用再想其它的了。你應該清楚,我事先抗拒的原因是什麼。”
“你很慶幸,這一浪若不是大帝推動而是菩薩推動,那伴隨著大帝輸,大帝施加在你和全族頭頂的‘詛咒’,就可以被解決。”
“準確地說,應該是這次我們是被推來針對大帝的話……輸贏結果和我全族綁定,那我心裡就能踏實一些。
但我發現,姓李的,你的立場,不是站菩薩這裡。”
“我排斥長生,是因為我所見的‘長生者’,沒有一個好下場,我喜歡以結果論。”
“那菩薩和大帝……”
“出於絕對偏頗的個人立場,我見過追隨信奉菩薩的人,是怎麼被菩薩拋棄的。
但我仗著與大帝的有實無名的傳承關係,沒少往大帝身上潑因果臟水,大帝隻是表現出了生氣……
這一浪若的確不是大帝推動的,那就意味著大帝實際上,仍未對我打板子。
有立場,不應該麼?”
其實,還有一個原因,不方便對外說,也不合適拿來作為理由,那就是在孫柏深的記憶中,李追遠看見了魏正道對菩薩的評價,很負麵。
趙毅:“你在主動增加這一浪的變數。”
李追遠:“分不分配任務?”
趙毅:“分。其實一個道理,我親眼見過跟在你身邊的人,能得到多少好處,姓李的,你一直很大方,這是口碑,一如你在大帝和菩薩之間的選擇一樣。”
李追遠:“你現在就回三根香所在的吉穴位吧,你不是惋惜過,沒能和那位墓主人好好聊聊麼,現在,補給你這個機會。”
趙毅:“是等還是提前操作,你好歹把任務布置得再細節一點。”
李追遠:“隨你,我信任你的能力。”
趙毅:“我謝謝你。”
李追遠:“你還得載人。”
趙毅:“哪個?”
李追遠:“潤生,把他在我們之前借住過的那個鎮上放下。”
“明白。”
趙毅發動了車子,將卡車駛出停車場,往下開,來到先前那單位的門口,李追遠下了車。
倆保安一臉不耐煩地走過來要繼續趕車,趙毅沒等他們過來,就將車開了下去,避開他們的視線後,在路邊一處空地停下。
沒多久,潤生走了過來,上了車。
趙毅:“出發了。”
潤生:“嗯。”
趙毅:“你就不好奇,我們為什麼要走回頭路。”
潤生:“不好奇,小遠讓我回,我就回。”
趙毅:“潤生,求你件事兒。”
潤生:“說。”
趙毅:“幫我照拂一下那對姐妹,如果條件允許,彆看著她們死。”
潤生:“嗯。”
李追遠剛接了電話,羅工和薛亮亮他們已換乘了縣城裡的出租車,很快就會到這裡彙合。
他一個人坐在單位會議室門外的長椅上,安靜等待。
裡頭,翟老他們正在開碰頭會,對接情況。
過道裡來往的人很多,但少年坐這兒並不會引起彆人懷疑,把孩子帶到單位來,在時下很常見。
作為成年人的譚文彬和林書友目前隻能坐在會議室的樓頂。
林書友:“彬哥,三隻眼和潤生,為什麼要回去?”
譚文彬:“你指的是為什麼要走回頭路?”
林書友:“嗯。”
譚文彬:“如果我們不走到這裡,那後頭的事就沒辦法發生,這是一個必要的流程。”
林書友:“哦,好像有點懂了,彬哥,你能不能再講得詳細點。”
譚文彬:“阿友,知道我為什麼跟你講得這麼籠統麼?”
林書友:“彬哥是想讓我自己動腦子思考?”
譚文彬:“不是,是因為我也不太懂。”
……
進入豐都地界後,羅廷銳就和薛亮亮從大巴車上下來,換乘出租車。
女人也下來了,薛亮亮說,她家所在地,距離他們要去的單位很近,正好可以繼續順路。
羅廷銳一邊點頭說真巧,一邊堅持幫女人打了一輛出租車,跟司機說好地址提前付好車費後,示意司機先開走。
薛亮亮隻能站在外頭,隔著車窗,與女人目送告彆。
羅廷銳歎了口氣,沒急著去打第二輛車,而是掏出煙盒和打火機,這一路上跟著個孕婦,這煙,就沒能舒坦抽過。
這煙,越抽眉頭就越是皺得厲害。
他不理解,亮亮平日裡是個多聰明的人,人女方都說了,她家距離單位很近,你居然還真敢同乘一輛車給人送家裡去?
路上女人說話很少,羅廷銳大部分時間又都在睡覺,沒聽到多少女方背景,也就不曉得女方回的豐都這個家,是婆家還是娘家。
是娘家的話,你陪著人一起回去,是打算對女人肚子裡的那個做認領麼?
要是婆家的話……你還真敢去啊你!
“老師,我打車?”
“亮亮啊。”
“嗯?”
“亮亮!”
“老師,您說。”
“工作方麵,我對你很滿意,我以前的學生裡,在你這個年紀時,就能獨當一麵的,就隻有你。”
“我很感激老師您的栽培。”
“但個人生活方麵的問題,你必須得注意,要防微杜漸,更要警鐘長鳴。”
“老師……”
“現在看起來影響不大,可如果你想繼續往上走,想發揮出更大的價值實現你內心的抱負,那它,就會成為你的巨大隱患。”
“是,我知道了,老師,我會謹記您的教誨。”
見薛亮亮認錯態度這麼良好,羅廷銳心裡不由軟了些,主要是,他是真心喜歡這個由他一手培養起來的年輕人,他妻子都說,自家女兒像是寄養的,亮亮才是他親生的,他也沒反駁。
“亮亮啊,有些事,老師能理解。”
連羅廷銳都不得不承認,那個女人,確實長得很美,尤其是她身上的那種氣質,在當代,真的很少見了。
“老師……”
“每個人都有追求個人幸福方麵的自由,但你得先確定,人家是否離婚了。”
“她……”
“你們才認識多久,火車上不是第一次見麵麼,她說什麼你就信?”
“我……”
“再說了,肚子裡的那個孩子,你想怎麼處理?你還年輕,還沒到考慮當後爹的地步。”
“老師,我決意跟您……”
“好了,這件事就言儘於此,休要再提了,咱們是師生關係,畢竟不是父子,有些事兒,還是交給你爸媽去頭疼吧,我就不分擔了。”
薛亮亮張了張嘴,最終還是點頭應下了。
拍了拍愛徒的肩膀,羅廷銳鼓勵道:“打起精神來,排除掉個人情緒,麵對工作,你應該清楚,這項工程牽扯到多少人,多少家庭,很多人已經付出了很多很多,我們得為他們的付出,負責。”
“我明白,老師。”
羅廷銳攔下一輛出租車,坐進去後對司機師傅報了地址,順便叮囑了一句:“師傅,快點。”
隨即,羅廷銳正準備向薛亮亮詢問與小遠的聯絡情況,誰知下一刻,出租車就如離弦之箭,“嗡”的一聲,射了出去。
平地起驚雷還好,這山區飆車那是真的刺激。
羅廷銳隻得手抓著車窗上方的把手,將身子繃緊。
很快,目的地到達。
司機師傅拍了一下方向盤,問道:“咋樣,快不快?”
羅廷銳:“快。”
二人下車後,薛亮亮結了車費,隨後司機慢悠悠地開了下去。
外地口音,要求快,那對出租車司機而言,等於興奮劑。
整理了一下衣服和頭發,羅廷銳帶著薛亮亮進入單位。
和翟老他們先前來時一樣,羅廷銳的到來也引動了很多人來迎接,而且人更多,也更熱情。
“小遠。”
羅廷銳一眼就在人群中看見了少年,上前親昵地摸了摸又看了看。
隨後,對站在李追遠身後的林書友和譚文彬點了點頭。
簡單寒暄,眾人就一齊去了會議室。
敲門進入時,翟老側過身,摘下鼻梁上的眼鏡。
羅廷銳主動上前,與翟老握手。
“翟老,您辛苦了。”
“老骨頭了,趁還能動,得多用用。”說著,翟老就介紹起了自己身邊的這些弟子,進行引薦。
介紹到一半時,翟老側過頭,看向站在羅廷銳身後的少年,不過他沒急著發問,而是在停頓後把自己的弟子都介紹完。
羅廷銳也把自己帶的學生進行介紹,介紹到少年時,翟老笑了,他身後的一眾弟子也紛紛麵露詫異。
翟老彎下腰,掐了掐李追遠的臉:
“小家夥,你可真能保密,來,跟爺爺表現出個驚訝,說沒想到爺爺也是乾這行的?”
李追遠麵露靦腆的笑容。
羅廷銳問道:“翟老,你們認識?”
翟老點點頭:“路上就遇到了,但不曉得是你的學生,我還以為他真在上小學。”
羅廷銳:“哈哈哈,彆怪這孩子,他跟我彙報了路上遇到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輩,是我跟他說得保密,我是怕自己以後的寶貝疙瘩被人給撬了去。”
翟老知道羅廷銳這是在故意打圓場,真彙報過了哪裡會問是否認識。
不過,老人家並不生氣,他本就看好這孩子,想著以後看看能不能把他引入這行,誰成想,人家其實早就在這一行裡了。
一想到自己還曾勸過他要好好學習,嗯,勸一個高考狀元好好學習。
翟老對李追遠道:“跟著你老師好好學好好乾,你老師的能力,是咱們業內公認的。”
羅廷銳:“互相學習,師從百家嘛。來,大家坐,繼續開會,我跟接待方說了,不單獨去吃午餐了,叫他們分個盤子送過來,我們邊吃邊談。”
“嗯,應該的,來,請坐。”
雙方落座,幾個主講人繼續做彙報,翟老則和羅廷銳靠在一起,對他講述先前會議中值得注意的點。
李追遠和薛亮亮一邊聽著彙報一邊整理看著辦公桌上的文件資料,譚文彬做著會議摘錄,林書友坐了一會兒後,就去幫忙分發盒飯了。
這還是李追遠第一次接觸這麼大的工程,嚴格意義上來說,他們在座的這些人,包括這一分類部門,都隻屬於這一大工程的冰山一角,它所涉及的方麵,實在是太多太多。
會議一口氣開到了黃昏,期間不停有人過來加入,晚上還會有更多人過來,小會議廳坐不下,得轉去大會議廳。
晚飯依舊是盒飯,隻不過多出了一個小時的休息時間,主要也是為了等後續參會的人。
有些會,是提前定好時間地點後,為了開這個會兒而開這個會,有些則是因為特定的人來了,這會才能開得起來。
李追遠手裡端著一份盒飯,薛亮亮則端著兩份,二人走到一處僻靜的露台。
女人現身而出。
薛亮亮對李追遠笑了笑,女人在薛亮亮身後,避開其視線,對李追遠輕輕一福。
三人坐在地上,開始吃飯。
女人將自己盒飯裡的肉,夾給薛亮亮。
薛亮亮:“你也吃。”
女人:“我夠了,吃不下也浪費。”
薛亮亮:“來,我喂你,彆看是盒飯裝的,但做菜的可是當地老師傅。”
女人:“這裡的菜確實好吃。”
倆人郎有情妾有意。
李追遠默默吃著自己的飯,少年清楚,白家娘娘怎麼可能用得著吃飯?
不過,少年也看出來了,二人現在是在珍惜體驗著這種正常夫妻的生活。
吃完飯後,李追遠對女人道:
“你該回去了。”
護送任務到這裡,就該結束了。
女人雖心裡不舍,但她並未看向薛亮亮,而是快速點頭回應:
“是。”
薛亮亮咽了口唾沫,忍著,沒求情沒挽留。
“我把飯盒帶走吧,你們聊。”
女人將三人飯盒收到一起,最後看了薛亮亮一眼,又對李追遠再次一福,隨後轉身離開,身影漸漸消失在廊道裡,化作一片虛無。
李追遠:“亮亮哥,她留在這兒,會有危險。”
薛亮亮點頭:“小遠,我懂。”
接下來豐都這裡的局麵,李追遠無法掌控,把懷有身孕的女人留在這兒,真的不合適。
二人並排,慢慢朝著會議廳走去。
薛亮亮:“小遠,你要注意安全,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的話,儘管跟我說。”
李追遠:“我會的,亮亮哥。”
薛亮亮:“這次出門的幾日,是我這些年,最幸福的回憶。”
李追遠:“條約,果然是用來撕毀的。”
薛亮亮臉當即一紅。
當初他寧死不屈、強力爭取,才弄到個至多多長時間才見一麵的條約,本以為這條約是來約束那白家娘娘的,結果約束的居然是自己。
薛亮亮:“以前不覺得,現在我發現,人生每個年齡段的想法,真的不一樣。”
李追遠:“你覺得自己改變了很多麼?”
薛亮亮:“所以這才凸顯理想主義的寶貴,它是唯一不褪色,可以照耀你人生的每一個階段。”
大會議室裡,人更多了,很多人身上臟兮兮的,這是剛從一線勘測回來。
雖然這裡以羅廷銳和翟老行業地位最高,但在討論時,也依舊漸漸上了火藥味,外加基本都是煙槍,煙霧繚繞的,不知道的還真以為打起了仗。
等到淩晨三點時,會議才結束,不僅是因為吵出了不少共識,也是因為大家都困了,不少身上臟兮兮的人,已經靠在牆邊打起了呼嚕。
招待所就在該單位隔壁,風景視野極好,正對著鬼城景區,夜裡推開窗多看幾眼,晚上做噩夢就不會缺素材。
譚文彬在那兒用力揉著左右手腕,他是真從頭記錄到尾。
林書友先把自己房間熱水瓶裡的水喝完了,就跑到李追遠和譚文彬的房間裡來繼續倒水。
譚文彬:“阿友,你這麼渴?”
林書友:“嗯,渴死我了。”
譚文彬:“你不是一直在忙著倒茶麼?”
林書友:“忙得我自己都來不及喝一口。”
譚文彬:“哈哈,你這也算是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了。”
林書友又灌了一大缸茶後,問道:“要不要出去轉轉?”
上次小遠哥來豐都時,他還不在團隊裡。
譚文彬:“我可以留下來看著。”
李追遠點點頭:“那就去鬼街逛逛吧。”
林書友開心地跟著李追遠離開了招待所。
這個點了,鬼街早就安靜了,可這個點的鬼街,才最有氛圍。
白日裡熙熙攘攘叫賣聲不斷,活人氣息太濃,夜裡,鬼才會出來遊蕩。
林書友一邊走一邊好奇地四下張望:“陰萌以前就生活在這兒麼?”
李追遠走到一間鋪子前停下,鋪子上的招牌已被改成成衣店,原先這兒是陰萌開的棺材鋪。
離開豐都時,陰萌將家裡留存的棺材都折價賣給了街坊鄰居,鋪子也退租了。
當時譚文彬建議過,哪怕鋪子不開了,也可以關門放在這兒,反正房租也不貴,這樣以後回來時,還能留個念想,畢竟這裡不僅是鋪子,還是陰萌的家。
但陰萌的態度很堅決,就是要退租掉,不知道後來陰萌是否後悔過,可當時的她,應該是迫切地想要逃離這裡。
這時,林書友麵容一肅。
他察覺到,自己身後,有一道黑影正在向這裡靠近。
剛重傷醒來時的阿友,能弱到連兩隻惡鬼都打不過,但醒來後,夥伴們的傷勢恢複速度就會很快。
因為譚文彬體內的靈獸和林書友體內的童子,隻要複蘇過來,就能自己想法子加速療傷進程。
外加還有趙毅跟變戲法似地,不斷拿出“最後一顆”。
李追遠抬起手,示意林書友不要輕舉妄動。
林書友壓製下氣息,豎瞳沒有開啟。
那黑影頭戴鬥笠,身披蓑衣,裡頭卻是空蕩蕩的。
它似乎很好奇,靠近過來後,對著林書友和少年做了一番打量,然後,走到鋪子門口。
“吱呀……”
一塊門板被從裡麵卸下。
黑影從兜裡拿出銅錢,丟到這裡幾乎每家店鋪門口都會擺著的水缸裡,銅錢飄浮在水上,沒絲毫沉下去的跡象。
鋪子內,滲出幽幽的光。
黑影走了進去。
隨後,一張清秀女人的臉探出,看見這個點居然有兩個大活人站在這裡,顯得很驚訝。
她伸出手,揮了揮,似乎在試探他們是否能看得見。
林書友瞪著眼,目不轉睛,仿佛自己真的看不見。
他覺得自己表演得很好,沒露出丁點破綻。
李追遠開口道:“口渴了,想進去討杯水。”
清秀女人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又拆下了一塊門板擴大了開門麵積,示意請進。
李追遠走了進去。
清秀女人問道:“你身後的這位,是盲人麼?”
李追遠:“不是。”
清秀女人麵露疑惑,等他們進來後,就將門板又裝了回去,隔絕了外頭。
林書友好奇地問道:“小遠哥,她為什麼說我是盲人?”
李追遠:“她是活人,一個大活人在你麵前揮手,你裝什麼看不見。”
林書友:“……”
鋪子內的裝修並未發生變化,甚至連原本的櫃台都被保留了下來。
裡屋,原本曾被陰萌拿來放棺材的地方,這會兒被擺了好幾排衣架,上麵掛著不少衣服和帽子。
單純從成衣店角度來看,貨品明顯不足,不像是專門租下來賣衣服的,倒像是特意打個掩護。
櫃台後麵坐著一個瘦削男人,上半身正常,兩條腿萎縮,這會兒正盤腿坐在椅子上,與那穿著蓑衣的黑影麵對麵,應該在走陰交談。
李追遠沒刻意去聽取對方交流的內容,在旁邊長凳上坐下來後,伸手接過清秀女人遞來的茶,說了聲謝謝。
那邊生意談完了,黑影起身離開,清秀女人去幫它開門。
男人睜開眼,麵露疲憊,又擠出禮貌的笑容,開口問道:
“敢問二位,所來何事?”
李追遠:“故地重遊,就想進來看看。”
男人:“二位是這間鋪子的原主人?”
李追遠:“是我朋友的。”
男人:“原來如此,我們是做走陰生意的,當初夜裡選檔口時,發現這間鋪子門口總是會有孤魂野鬼駐足停留,恰好這間鋪子又關了,就去找街道,給租了下來。
如你所見,生意還不錯。”
開店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人流。
這個鋪位,位於鬼街的中段,是個相當差的位置,因為你不管做什麼生意,隻要生意好了,頭尾都適合插店給你截流。
當然,陰萌以前生意慘淡……倒和鋪麵位置的關係不大,哪個遊客會來逛街時,順手買口棺材帶回去?
早年陰萌爺爺開棺材鋪時,生意應該還可以,但老人家也沒料到,隨著縣城發展和旅遊興起,這兒會變成旅遊街。
不過,人流不行,可這裡的鬼流可以。
這得益於陰萌爺爺哪怕昏迷在棺材中時,依舊會夜裡走陰起來做生意,長年累月下來,倒也積攢了鬼氣,形成了口碑。
男人開始做自我介紹,他姓張,叫張遲,他妹妹叫張秀秀,兄妹倆是涪陵人。
老張家以前就是以算命卜卦為生,結果連續幾代天缺,要麼生來殘疾,要麼成年後得罕見病。
聽到這裡,李追遠可以基本確定,應該是老張家有一代人,壞了規矩。
算卦這一行,其實不會遭受天譴,泄露天機也沒什麼關係,李追遠本身就擅長這個,現在看見一個陌生人先看其麵相幾乎是他的一種習慣。
真正會招致反噬的是,你泄露天機的目的是為了給自身謀利,人有貪婪本性,尤其是對於有本事的人而言,這貪欲基本很難控製。
可你若是因此獲利,那天道就會讓你加倍吐出來,或許不會報應在你身上,卻能讓你子孫生來就有原罪。
但就算明知如此,這一行永遠不缺犯忌諱的人,若是剔除掉那些沒本事的騙子,正兒八經真懂點門道的,基本都“有缺”,漸漸就形成了刻板印象,普通人覺得你不瞎不殘,就沒本事。
張遲沒有正式行禮報家門,李追遠也就簡單回應了己方二人的名姓,沒做發散。
本意隻是坐坐,故地重遊,李追遠打算走了,天亮前還能回去睡一會兒,明天上午還要開會。
可剛起身準備告辭,張遲就開口勸阻道:“兩位還是再等等,這會兒出去,不太合適。”
林書友:“怎麼了?”
張遲:“若是普通人這會兒出去走夜路倒沒什麼,可二位是能看見那些東西的,這會兒出去,容易受影響。”
張秀秀抬頭看了一眼掛鐘,說道:“哥,到點了,要來了。”
張遲伸出手,對妹妹道:“秀秀,推我過去。”
其身下的凳子,是一張木質輪椅,秀秀把他從櫃台後推出,來到門口,再攙扶著哥哥下輪椅,尋了個墊子他跪下。
緊接著,秀秀就張羅起了供桌,布上燭台火盆,擺在店鋪門檻內側。
做完這些後,張秀秀就抬頭,注視著時鐘。
外頭街麵上,傳來了整齊的腳步聲。
張遲:“來了。”
秀秀馬上去將門板拆下,然後退回來,跪到哥哥身邊。
街麵上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哪怕李追遠沒走陰,卻也能聽到幽幽而起的奏樂和鳴鑼。
另外,哪怕是站在店內,也能看見前方後方映照而出的好幾道燭火,意味著像張遲這般開鬼店的,不少。
張遲回頭,對李追遠道:“二位若是想看,就跪下來,若是不想跪,就請回裡屋,要不然,會引起麻煩。”
說著,張遲就從自己身側又拿出了兩個墊子,擺在自己身後。
他大概是覺得,這兩位客人應該會願意跪下。
誰知,在他說完後,兩位客人就退到裡屋去了。
張遲微微一愣,也沒多想,又擺正回姿勢,低頭。
腳步聲臨近,很快,有身穿統一袍子的人,列成兩隊,自街麵上行過。
他們一個個麵容深白,白到五官在臉上都成了一種極不和諧的累贅。
緊接著,一張大輦出現,有身著不同製式衣服的“人”,將其抬著,上方帷幔輕晃,坐著不知是哪裡的陰間貴人。
雖是退到裡屋,可依舊是能通過衣服間隙看到外頭景象的。
林書友問道:“小遠哥,這是豐都鬼街每晚的固定節目麼?”
阿友覺得,要真是每晚都這樣,那遊客來豐都旅遊是真值了。
白天有活人表演,晚上有眾鬼遊街,簡直全天都沒節目空檔。
李追遠:“不是。”
上次李追遠來時,就沒遇到過這種情況,而且最近也不是廟會日。
再者,上次整條街,隻有陰萌的爺爺在這裡開鬼店。
這次不光是晚上多出了這個,鬼店數目也一下子多出很多。
這說明,這段時期,這兒的客流十分充足,要不然也支撐不起這麼多鬼店。
一輪又一輪的隊伍過去,每一輪隊伍都有一個主位,或乘輦或坐轎或乾脆一張大台麵,上麵的貴人有些看不清楚似不願露麵,能看清楚的,也往往千奇百怪。
林書友看得那叫一個津津有味。
他老家那兒本就有遊神傳統,類似的活動多得很,但都是人來扮演,前後呼應、搭台起龕,可那隻是人為活動的模仿,哪裡有這般原汁原味?
當然,這裡是豐都,出現這樣的情況,能夠理解。
要是自己老家也出現這種規模的百鬼夜行,那官將首豈不是得忙死?
“哢嚓……哢嚓……哢嚓……”
這摩擦聲,雖帶點飄渺,可明顯是金屬質感,而且,與前頭隊伍的腳步整齊不同,它現在很雜亂。
不一會兒,當新一輪的隊伍出現時,兩邊開路的,是一群甲士。
都是破損的甲胄,上麵坑坑窪窪,裡麵的兵士和前麵的一樣,麵色慘白,行進時步調不一。
隊伍中間的那位,這次沒用人抬,而是自己騎著馬,身姿挺拔,器宇軒昂,卻沒有頭顱。
而且,伴隨著隊伍的前進,這些身穿甲胄的士兵,會脫離隊伍向兩側跑去。
外頭幾處燭火,也因此出現了搖曳,應該是有好幾家鬼店都進了東西。
有兩個鬼卒,在成衣店的門口停下,脫離隊伍後,走了進來。
張遲對這一幕並不奇怪,他示意妹妹開始燒紙。
秀秀將紙錢點燃,置於火盆中。
可兩個鬼卒並未滿意,還站在張家兄妹麵前,其中一個,更是將自己那慘白無比的臉,向秀秀靠去。
張遲:“秀秀,加供。”
秀秀應了一聲,拿出一個瓶子,將裡麵紅色的液體倒入火盆中,當即“滋啦”一聲,一縷灰霧升騰。
兩個鬼卒開始猛吸,慘白的臉上浮現出些許愜意。
可它們,依舊沒挪動腳步離開。
先前的血應該是畜生血,可以是雞血也可以是牛血,裹入香灰靜置過的。
如果把普通的紙錢比作白米飯的話,那加了料的這種,等同於炒飯,會更好受用一點。
隻不過普通人做祭時,不用去搞這些花樣,若是不懂配方擅自加血,容易把本來溫和的鬼物刺激出凶煞。
眼前的兩個鬼卒沒有被刺激出凶性,它們隻是過於貪婪,不覺滿足。
張遲:“秀秀,倒酒。”
其實,供桌上本就有酒,但那是普通的酒。
秀秀拿出另一個瓶子,將塞子拔出,把酒水倒在身前地上。
以走陰視角來看的話,那本該向下落去的酒氣逆勢而上,被兩個鬼卒吸入。
鬼卒的身形開始搖晃,慘白的臉上也流露出紅暈。
見狀,張遲如釋重負,以為應付過去了。
可誰知,其中一個鬼卒在“喝”完酒後,進一步地把自己的臉,貼向了秀秀,鼻子在上麵嗅著,像是打算汲取些什麼。
另一個鬼卒,沒去理會秀秀,反而朝著張遲靠去,在張遲麵前,做出了同樣的動作。
林書友:“小遠哥,這是什麼意思?”
李追遠:“閻王好過,小鬼難纏。”
騎在馬上的那位無頭將軍,它自己沒興趣下馬做什麼,但也沒控製自己手下鬼卒去收取孝敬。
鬼街上絕大部分還是普通人開的店,不少人都是以店為家,可鬼卒隻是襲擾鬼店,沒去普通人家冒犯。
這意味著,豐都的秩序,其實還在。
它們曉得,什麼事能做,什麼事萬萬碰不得。
但相對應的,針對鬼店的勒索和占便宜,就算是一種潛規則了。
一是因為能開鬼店的,都不算普通人範疇;
二是鬼店想繼續營業下去,就不能得罪它們,哪怕心裡一萬個不情願,還是得該巴結巴結,該孝敬孝敬。
在這一點上,無論是陰間還是陽間,都是相通的。
陽間反而能更便宜一些,實在不行大不了不乾了,可開陰店的,求的不是金銀財富而是陰德,就比如張遲,他是希望自己的病情不會繼續惡化下去,也希望自己妹妹不會和自己一樣生起怪病。
有這一需求在,他們的容忍度就更高。
可再怎麼容忍,也是有限度的。
秀秀麵前的鬼卒,明顯是想輕薄於她,雖然它沒實體,卻也能意淫造幻。
就比如有些特定情況下的鬼壓床發生時,你也不清楚那隻鬼壓在你身上到底在做什麼事情。
秀秀身形漸漸向後趴去,她緊咬著牙關,雙手攥緊,眼裡冒出怒火。
張遲咬住嘴唇,手伸向自己袖口。
這個店已經開了有一段時日了,門前百鬼夜行的情況一開始是沒有的,後來有了大家也能應對,無非是做個表麵形式給予尊重,給它們打發了事。
遇到貪心的進來,那就把提前準備好的孝敬取出,基本吃了孝敬它們也會很快退出,不會再做什麼過分的事。
可今晚,卻遇到了特例。
它們,它們竟然貪婪到如此境地。
張遲看著自己妹妹,他不可能看著她受辱的,鬼不鬼的不要緊,他既然能看得見鬼,就不可能拿什麼鬼不是人又有什麼關係來自我欺騙。
秀秀也是一直在強行忍耐著,眼角餘光不停看向自己哥哥,等待哥哥拿主意。
林書友:“小遠哥,這過分了吧,我們要不要出手?”
擁有樸素正義感的林書友,自然看不慣這種“匪兵調戲良家婦女”的經典橋段。
李追遠:“等人家先出手,要不然你出手了,人家還會怪你為什麼出手,讓人家生意做不下去了。”
林書友立刻點頭,他覺得小遠哥說得很對。
李追遠其實也是想主動丟塊石頭進去,探尋一下豐都發生這種變化的原因,這時候,自然得自己去找切入點。
這百鬼夜行,看起來陣仗很大,但看到現在,少年也沒感知到哪怕一個真正夠得上大人物的存在。
就比如外頭那位騎著馬的無頭將軍,從其鬼氣上來看,比自己剛出家門時就遇到的鬼將都不知差到哪裡去。
這幫家夥,應該不是陰司的本土勢力,更像是外頭的鬼,組團過來朝拜的。
當初酆都大帝一道法旨,就讓千裡之外的鬼刹為其奔跑滅門,足可見,大帝雖然落座豐都,可影響力,卻極為深遠。
鬼卒不斷壓迫下來,秀秀身子繼續後仰,就在她將要支撐不住,張遲也準備掏出自己袖子裡的戒尺出來打鬼拚命時……
一直在張遲麵前嗅來嗅去卻被張遲無視了的鬼卒,直起身,踹了秀秀麵前的鬼卒一腳,眸子裡發出紅光,似在發泄著某種不滿。
鬼卒被踹翻,秀秀得以脫離魔爪。
張遲的手攥著戒尺,沒有抽出來,他有些不懂此時的情況。
兩個鬼卒互相瞪著,沒說話,卻像是在吵架,如同一場默劇。
林書友:“小遠哥,它們這是怎麼了,另一個是良心發現?”
李追遠:“一個不平衡,覺得自己沒找到心儀的對象,就不想讓另一個得到快樂。”
林書友:“對象?”
李追遠:“沒看上張遲。”
林書友:“鬼裡居然也有這種癖好?”
李追遠:“鬼的生前不就是人麼,人有,鬼就不能有?”
林書友撓撓頭:“這個,我以前還真沒留意。”
以前,林書友遇到鬼,都是一聲“惡鬼,隻殺不渡~”,然後起乩,將鬼鎮殺,哪裡會給鬼展露自己獨特癖好的機會。
兩個鬼卒僵持之後,忽然,集體看向裡屋。
張遲先前讓李追遠二人若是不打算跪的話,就去裡屋。
因為那些鬼就算進來,也不會去裡屋。
這裡有個模糊地帶,裡屋可以理解成周邊普通人住的民居民店,不得侵犯,可模糊地帶的解釋權並不在店家自己手裡,鬼店的裡屋……也能認為是鬼店的一部分。
兩個鬼卒的“視線”逡巡過來。
正常人走夜路被鬼這麼一盯,那必然會汗毛直立。
林書友則立刻閉上眼,不讓自己的豎瞳因受刺激直接開啟。
這時,那個先前在張遲麵前嗅來嗅去的鬼卒,向裡屋走來。
它的身體,穿過了阻擋在身前的衣服,目光,落在了林書友身上。
剛平複好豎瞳本能的林書友睜開眼,看見站在自己前麵正死死盯著自己看的鬼卒,不解道:
“小遠哥,它這是什麼意思?”
“它看上你了。”
林書友:“……”
鬼卒自是沒辦法看見林書友體內藏著的白鶴童子,但一來優秀的官將首乩童,天然就對陰體有吸引力,要不然也無法接受陰神降臨;二來林書友的身體被童子改造過後,這真君之體哪怕僅僅是那點外在表現,也足以讓陰體視為溫床。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因為,撇開帶點口音的普通話,書友本人,長得確實英俊帥氣。
鬼卒張開嘴,舌頭趿拉下去,一直延伸到脖頸處,一步一步,向林書友靠來。
這下,輪到林書友以求救式的目光,看向李追遠。
秀秀和張遲也回頭看到了裡屋的情況,秀秀麵露焦急,張遲則在看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後,低下了頭。
他在掙紮,掙紮要不要救,不過既然選擇了掙紮,那接下來肯定不會救,此時的掙紮,隻是為了讓自己的良心稍安。
李追遠肯定不會生他的氣,隻是萍水相逢,剛見麵聊了會兒天的人罷了,為讓他們不受辱卻得罪了外頭讓自己的店沒辦法開下去,正常人都做不到。
畢竟,不是誰都是林書友。
不過,李追遠依舊覺得張遲的選擇很白癡,這個鬼卒找到心儀對象後,誰能保證另一個鬼卒不會倒退回去繼續糾纏秀秀?
都是能瞧見鬼的玄門中人,真要想保護下自己妹妹,那不如現在就趁機出手,好歹能多兩個“不知深淺”的幫手,去賭一把運氣。
這,才是利益最大化的選擇。
李追遠:“動手吧。”
林書友豎瞳開啟,伸手,攥住鬼卒的脖子,一掰,“哢嚓”,沒實體,卻也出了音效,這種鬼物,對白鶴而言,實在是再順手不過的玩物。
下一刻,白鶴真君掌心朝下,指尖轉動,斷了脖子的鬼卒身體向上收縮,快速擠壓消磨,在其魂飛魄散前,真君大人請它體驗了一把挫骨揚灰的快樂。
這足以可見,先前在阿友體內的白鶴,也是被惡心得不行。
堂堂昔日鬼王,竟被這種雜毛男鬼垂涎,這真要流傳出去,祂白鶴得淪為鬼界最大笑話。
另一個還在屋子裡的鬼卒見到這一場景被嚇懵住了,不僅沒想到鬼店裡向來逆來順受的人竟然敢還手,更沒料到的是,對方對付自己的同伴,竟簡單乾脆如斯。
白鶴真君一步跨出,手中凝聚出一把三叉戟虛影向前投擲。
“噗……”
三叉戟沒入鬼卒軀體,它張開嘴,慘叫聲還未來得及發出,鬼體上就出現了密密麻麻的洞口,“砰”的一聲,直接崩散。
秀秀驚愕地張開嘴,她先前若是反抗的話,隻能和鬼卒拚命,可這個人,卻能輕鬆虐殺鬼卒。
張遲眼睛用力瞪大,心裡頭忽然湧現出強烈的後悔,他甚至想扇自己兩個巴掌,剛剛為什麼沒直接抽出戒尺去幫他們打鬼卒。
他現在可以篤定,這兩個今日登門坐坐的客人,身份定然不一般,如果能與他們攀上交情,那對自己的好處絕對難以想象。
現在,是不是遲了?
不,還不遲!
熱血當即上湧,張遲準備將戒尺抽出以做補救。
可這時,外頭那位騎在馬背上的無頭將軍,卻朝著這邊轉過身。
一股可怕的怨念卷入店內,將張遲腦子裡剛剛升騰起的熱血頃刻澆滅,張遲,又縮坐了回去,戒尺還是沒能抽出。
外麵的鬼卒,開始聚集到店門口。
張遲的身體在顫抖。
李追遠和白鶴真君往這裡走來時,張遲將腦袋埋得很深。
他現在,內心很複雜,一方麵他覺得外頭那個無頭鬼很強大,還有這麼多鬼卒,以及外麵偌大的百鬼夜行規模,在這裡反抗,簡直就是找死;另一方麵他又極度的患得患失,生怕對方真有本事活下來;除此之外,他還希望對方能趕緊離開自家的店,把“他們”引出的麻煩,帶到店外去。
李追遠和白鶴真君的確沒停留,徑直向店外走去。
雖然潤生他們不在這裡,但有一個已經躍躍欲試準備“大開殺戒”的白鶴真君在身邊,已經足夠了。
再者,
雖然這裡是豐都,
但,
這裡畢竟是豐都!
上次來豐都時,李追遠隻是剛從陰萌爺爺那裡學到了幼兒版的陰家十二法門。
如今,他掌握著全套酆都十二法旨。
自己這一浪,本就有很大可能會死在豐都,而且自個兒還主動增加了變數。
但他不信,
身具大帝傳承的自己,會以這種極為荒謬的方式,慘死在豐都鬼街的街頭。
剛走到店門口的供桌前,馬上的無頭將軍抽出了劍,先指向了白鶴真君,在發現了白鶴真君跟在少年身後,如同護衛一般後,就將劍指向了少年。
這也是因為白鶴真君並未將自己所有氣息顯露,還刻意做了壓製,要不然,那位就不會還敢如此悠哉地騎在馬上。
劍身微鳴,一團團藍色的鬼火,自馬蹄下延展而出,攔路的鬼卒紛紛避開,這鋪陳於地的鬼火,最終和店鋪門口的供桌相連,連帶著供桌上的燭火也一時爆起,化為藍色。
對方的意思很明確,它要求少年自己向它叩首跪拜,再聽從它的發落。
李追遠從此舉中看出來了,它不敢在豐都隨意殺人。
就像是玄門中人在外做一些不合規矩的事,總喜歡開場前動輒以天道之名為自己開脫責任一般,這豐都……也有著屬於它自己的天道。
馬背上的無頭鬼,在做屬於它的免責宣言。
白鶴真君明明已經殺了兩個鬼卒了,可對方依舊不能直接對自己下殺手,仍存在著忌憚。
這說明,對方也清楚,自己的鬼卒進鬼店滋事,不符合規矩。
陰司,還真有說理判決的地方,對這些鬼的壓製,相當之大。
也是,若是沒這些規矩壓著,這座城市的活人,怎麼可能過上正常生活。
無頭人的劍身再次揚起,藍色的燭火不斷搖曳,似在催促趕緊磕頭。
它在等到李追遠拒絕,隻要李追遠拒絕,它就有理由親自出手或催促手下將他們擒殺,它相信,以李追遠二人先前快速殺死自己兩個鬼卒的風格,怎麼可能跪?
然而,很快,它的無頭軀體在馬背上一震,因為它看見,那個少年走到墊子前,整理了一下衣服。
這是,要打算跪了?
秀秀挪開了身位,把供桌正麵讓給了少年,並出聲安慰道:“沒事的,跪下後就沒事了,好漢不吃眼前虧。”
她是真出自好意。
張遲抬起頭,看著少年的背影,見少年打算跪了,心裡微微有些失落的同時,又有些慶幸,期望落空了,但好像期望也沒那麼大。
白鶴真君豎瞳眨了眨,想伸手去攙扶和阻止少年的動作,卻連續伸手後又被縮了回去。
童子:“勸阻啊,說你寧願死戰但求主公不受辱!”
林書友:“它自己布的局,自己擺的桌,自己點的燭,小遠哥的一跪,它能受得住?”
童子:“我當然知道它受不住,它算個什麼玩意兒!我是要你去表現一下,抓住機會!”
林書友:“不去,會顯得我很傻。”
童子:“你還想不想進步了!”
林書友:“童子,我現在越來越明白,你當初為什麼沒能進步成功了。”
童子:“……”
這一切的布置,都是由無頭鬼自己擺下的,相當於一種接受朝拜的儀式。
李追遠按照流程走,左手向下,虛撩了一下並不存在的袍邊。
僅這個動作,藍色的燭火猛地窒了下去。
馬背上的無頭人,身體連續震動,一股極為不祥的預感,出現在它心頭。
李追遠右臂後擺。
無頭人胯下的戰馬發出一聲嗚咽,直接癱軟在地。
無頭人似是明悟到了什麼,這家夥的命格,絕對有問題!
它將劍身再度舉起,想要熄滅地上的鬼火,中斷這個由自己親自布置出來的跪拜儀式。
可伴隨著少年目光微凝,那藍色的火焰,竟完全不受其控製,無法被熄滅。
無頭人慌亂地從垮塌的馬背上下來,舉著劍,要衝過來強行阻止。
李追遠右腳向後一退。
“噗通!”
無頭人跪伏在地,身體痙攣,一縷縷黑煙從其沒有腦袋的脖子處瘋狂竄出。
它掙紮著開始哀求,甚至將長劍丟棄,想要跟著一起磕頭,妄圖以此舉抵消。
以前,在老家,李追遠跟著自家太爺趕白事時,會刻意回避這種直接的跪拜,甚至連燒香燒紙,都得故意轉圜,不能直著上。
他知道自己的命格現在不一般,太多東西壓在自己肩膀上。
人家逝者家屬花錢請自家太爺過來是求逝者能更好安息的,自己沒道理讓人家來個魂飛魄散不得超生。
秦、柳龍王門庭當代唯一傳人,再加上自己雖未正式被大帝認可封賜,可因掌握酆都傳承,自己背後早已浮現出大帝的虛影。
這個頭,
請你消受!
看著前方倉皇失措的無頭將軍,李追遠左腿彎曲,身形下移。
才剛下移了幾寸。
“啪!啪!啪!啪!”
供桌上,街麵上,藍色的燭焰集體炸開,無頭將軍身體“轟”的一聲,化作一團鬼火,直接崩散!
刹那間,整條街,寂靜無聲。
秀秀看著少年的背影,仿佛普通人第一次見到鬼一樣,嘴巴完全張開,呼吸急促。
張遲的眼珠子都快瞪了出來,眼淚都急得流出眼眶,好想叫出聲來。
伴隨著無頭將軍的崩亡,那些由它駕馭的鬼卒,實則倀鬼,一個個發出哀嚎,身形扭曲,到最後消散於無形。
這動靜,對鬼街裡正在熟睡的住戶而言,像是晚上忽然刮起了一陣大風,吵人安眠,但好在,大風很快就停歇了,睡得深的根本毫無察覺。
後一輪的隊伍,在此時跟上,繼續前進。
下方開路的,目不斜視,筆筆直直地往前走,被它們托舉在輦上的那位貴人,主動伸手撥開帷幔,露出一張少女的臉,向李追遠低頭行禮。
下一輪的貴人,也是如此。
好在,後麵沒幾輪了,百鬼夜行,就此結束,街麵上複歸安息。
李追遠看著前方隊伍消失的身影,心裡有了一個念頭,之前自己想著進酆都的方法,大概是走水路,進陰家祖墳。
這個方法可行性有待商榷,技術上沒有難點,問題是……那地方默認進去的都是陰家逝者,邏輯上可能會有大麻煩。
彆的不說,誰家祖墳是大門常敞開歡迎四方來客的?
以及,誰會沒事做,閒著無聊,就去自家祖墳裡轉轉?
萬一費了不少力氣進去後,發現陰家祖墳是個死胡同,那該怎麼辦?
現在,好像酆都的鬼門開了,自己可以想辦法從正門進,這就從容多了。
林書友扭了扭脖子,豎瞳消散,恢複正常。
“小遠哥,咱們現在回去?”
“嗯,回去。”
張遲用雙手在地上爬行,跪伏在店門口,對李追遠的背影不停用力磕頭,喊道:
“我與家妹自幼命苦,得此怪疾,病痛纏身,還請前輩施恩,救我於苦海,我與家妹定感激不儘,永記恩德!”
李追遠:“你餓了沒有?”
林書友:“餓了。”
李追遠:“這會兒招待所肯定沒東西吃,你留意下有沒有已經開門在準備營業的早餐店,有什麼就買點什麼吧。”
林書友:“好的,小遠哥。”
張遲把頭磕得“砰砰砰”響,可前方二人的身影,卻越來越遠。
秀秀有些心疼地想要去攙扶哥哥,卻被哥哥一把推開。
張遲轉身,躺在門檻上,喘著粗氣的同時,目光無神。
……
回招待所途中,還真遇到了已經亮燈的早餐店,餐品雖沒準備齊全,林書友還是買到了包子和豆漿。
林書友:“小遠哥,你吃。”
李追遠:“我不餓。”
林書友一邊啃著包子一邊說道:“真辛苦,居然開店這麼早。”
李追遠:“嗯,早餐店一直是最苦的幾個行當之一。”
林書友:“小遠哥,我一直在琢磨,以後開個什麼店。”
李追遠:“不開廟了?”
林書友:“以前想開廟的,現在我都成官將首叛徒了,總不能回老家開真君廟和我爺爺師父他們打擂台吧。”
李追遠:“那就在村裡開咖啡店。”
林書友臉一繃,隨即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來:“哈哈哈!”
剛走到招待所門口,林書友的包子也剛好吃光。
林書友擴了擴肩,吃飽喝足,再去眯個小覺,起來後繼續去會議室端茶倒水。
李追遠停下腳步,看向廊道外。
林書友:“嗯?嗯!”
阿友也反應過來,廊道外,有兩道黑影剛剛一閃而過,不是鬼,是人,而且身手好得離譜。
李追遠從對方身手上,看出了些許似曾相識,自己以前,應該經曆過。
對方奔去的目的地,正好是李追遠他們住的那棟樓,翟老和羅廷銳他們,也住在那裡。
“嗡!”
有一道紅色的身影自上方窗戶落下,攔截住了那兩道黑影,不用猜,正是血猿狀態下的譚文彬。
“嘿,我可是盯著你們倆好久了,一直在外圍摸索著不進來,把我等得都快睡著了。”
兩道黑影撲向譚文彬,雙方剛一接觸,就被譚文彬身上的血氣彈開。
林書友對李追遠開口道:“小遠哥,你等著,我去幫彬哥把那倆雜碎給逮起來!”
下一刻,剛剛被譚文彬彈退的兩道黑影全部站定,左手攤開,右手握拳,單腳跺地!
兩股淩厲的氣息,降臨在他們二人身上,隨即,二人齊聲吟唱道:
“官將首,惡鬼~隻殺不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