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楊文遠自翰林院放衙。
罩著靛青披風,冒著一身風雪歸家,迎麵而來的便是叔母陳大娘子的冷眼。
楊文遠心裡發虛,自是不敢直視以對,隻得掩麵而走。
飯桌上。
陳大娘子又是隱隱點了點什麼令國公府的幾個公子哥兒、“負心郎”之類的話,麵對麵的對著楊如錦說,要她以後務必要離這些人遠些,卻是讓旁邊的楊文遠聽得背脊發涼。
楊如錦懵懂點頭,華蘭在一旁巧笑嫣然。
飯後。
梓澤居臥房內。
“好嘛,這下可是被叔母抓住痛腳了。”楊文遠幾乎是齜牙咧嘴的用完了飯,一躲進房裡,便開口朝華蘭“抱怨”道。
當然,隻是嘴上抱怨。
華蘭當即給了楊文遠一個嬌媚的白眼,楊文遠也隻得嗬嗬笑了幾聲。
隨後道:
“再有半月便是年歲,你也不用多把心思放在這等細枝節末上,安心看顧自己才是。”
華蘭輕輕點頭應了聲好。
“對了。”
楊文遠這時似乎想起了什麼,當即往側房小書屋裡走去,過了一會兒,手上拿了一個薄薄的賬冊回來。
走到華蘭近前,將冊子遞到其麵上。
待得華蘭翻看的時候,楊文遠麵露得意道:
“如今那煙花作坊也是有了好些進項。”
“可是之前我從老家裡拿的那些樣式?”華蘭一邊翻閱賬冊的功夫,一邊問道。
她還記得長梧婚禮上放的那些新穎煙花,很是出彩顯耀。
“對,便是那些。”
楊文遠點點頭,回道:
“這些新鮮樣式頗為新穎,很是受得達官顯貴們的歡迎,就連宮廷裡也采買了不少,可是供不應求。”
自家在煙花作坊上耗資巨大,總是要拿出些新東西給人瞧瞧的。
這不,楊文遠便讓一些匠人閒暇時,根據自己的提議搗鼓出來的新穎煙花弄到汴京來賣了。
果不其然,一經發售便完全是個賣方市場,買賣絡繹不絕。
汴京顯貴巨賈多不勝數,都是不差錢的主。
這樣能討得幾分喜慶和煊赫的東西,付起錢來自是毫不吝嗇。
“嗯~!”
華蘭點點頭,笑容洋溢的翻看賬冊上的收益。
她倒不是為煙花作坊能掙錢而開心,畢竟這些錢財還不如她城外的一片水田,而是楊文遠的“努力”終於有了回報。
沒錯,在華蘭看來,楊文遠這般注重煙花作坊,還耗費了如此多的心血,如今終於有了“收成”,就如同一番辛苦後收獲果實的果農,想必心裡是很高興的。
楊文遠則是有些擔心華蘭誤以為自己不務正業……
好吧,以楊文遠的身份來說,掙錢確實也算是不務正業了。
但不管怎麼說,楊文遠都不希望在華蘭眼裡,自己是在做無用功。
看著各自臉上的笑容,兩人心中的歡喜不約而同。
“不過每日買賣的數量似乎都有定額?”華蘭看了一陣,突然櫻唇輕啟,發出了一聲疑問。
“嗯。”
楊文遠點頭,答道:
“這種新穎的煙花產量不多,又添上沒想到這麼受歡迎,所以隻得提些價格,定額售出。”
這個倒不是楊文遠要搞饑餓營銷,而是實在是他不想多給,也多給不了。
畢竟對他來說,賺錢才是次要的。
“哦。”華蘭點了點頭。
她對於這方買賣了解不多,因此並未多說什麼。
很快,楊文遠帶來的煙火便被售賣一空。
而隨著這批煙火進入各家各戶,空氣中的“火藥味”似乎越發濃重起來。
不光是越來越近的年節氛圍,同樣,還有越發緊逼的立儲風波。
自從上次鬆口立儲之事後,官家似乎就此想開了,對於立嗣的話口,越來越鬆了。
到了如今,這件事幾乎可以拿到台麵上來相談。
朝堂名公巨卿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是被接下來更重要的一件事困擾。
官家到底想要立哪位王爺為皇儲?
邕王年長子嗣繁多。
兗王強乾卻隻有一子。
這如何站隊,也是當前的一大難題。
這些日子裡,官家一邊著令翰林院的庶吉士們開始研冊封之事,一邊卻是並未對外放出任何口風。
而這其中對於庶吉士的選擇,而不是禮部的官員,這也是一件很值得考量的事情。
畢竟庶吉士並未有議論朝政的權利,隻有觀政之權。
此舉將太子冊封之事放在這群未有官身的人身上,就並不算把立儲提上正軌,但同時,卻對外界釋放出了官家已經準備立儲的信號。
這下,邕王和兗王兩大派係就如同嗷嗷待哺的乳狼,都想要將高懸在頭頂上的儲君之位收入囊中。
而結合當下馬上便是除夕夜,屆時便是高官顯貴們進宮朝拜的日子。
恐怕那時,便是官家屬意之人確定的時候。
因此,這年前的半個月,朝堂間派係的碰撞越發猛烈,兩方都想要在官家麵前展露自己的才華和能力,以博得官家的青睞。
因而,在這寒冬雪月裡,邕王府和兗王府門前卻是未見絲毫清冷,反而經常是通宵達旦,徹夜歡歌。
門前車轍將雪地泥濘映的一清二楚,便是徹夜雪花紛飛,也難以覆蓋其表,最終化為泥沼顯露在往來官員之間。
不過並未有人在意。
楊文遠作為當今楊家主君、平陽侯,自是也受到了邀請。
上次平陽侯府飲宴,楊文遠因為記恨兗王一係派人唆使長楓之事,所以並未邀請兗王一家。
而今這時候,兗王也是“不計前嫌”的給楊文遠送來了帖子。
不管是作秀還是真心實意想要這份助力,兗王這份“賢王”之名,也因此顯得更加貼切。
不過楊文遠自是敬謝不敏,他可不想和兗王扯上任何關係。
但沒來由的直接拒絕也不好看,反而更惹人注意。
正好,楊文遠便拿華蘭懷孕之事推諉。
隨著華蘭漸漸顯懷,這事已經是漸漸傳開了。
楊家本就嫡係不多,此刻楊文遠對下一代的第一個嫡子女多加關注,也算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兗王都能來請。
那麼作為上次參加平陽侯府飲宴的邕王,自然也是送來的帖子。
楊文遠也以相同的理由拒了,表明自己不想參與這些風波。
我楊文遠是堅定的保皇黨!
不過邕王不知道怎麼想的,或是覺得自己比兗王在楊文遠這兒更有麵,或是覺得自己皇儲之位已是板上釘釘,楊文遠應當懂得順從,邀請被拒後,竟又接著遞了份拜帖上來。
楊文遠自是不慣著,這下理都沒理。
皇宮。
禦書房。
皇帝穿著一身月白色單薄綢衣坐在書桌前。
殿內一刻不停的地龍將屋內燒的火熱,又因皇帝年老體衰,受不得寒,所以比平常時燒的更旺些。
“嗬嗬,楊家這小子,兩邊都沒在他那兒討得好。”
皇帝翻閱著皇城司遞上來的諜報,笑著同旁邊端坐著的曹皇後道:
“這小子也是機靈,隻想著置身事外,一點風險也不想冒。”
曹皇後自是明白皇皇帝說的是楊文遠。
今年來,楊家和她娘家曹家走的有些近,華蘭也時不時來進宮拜見,因此曹皇後對於楊文遠印象一如往常般好,於是當即輕輕笑道:
“這皮猴子慣是這樣的。”
皇帝看了曹皇後一眼,又低頭看了看手中的諜報,笑容微微收斂了下去,語氣平緩道:
“早先好,現在卻不怎麼樣了。”
自打皇帝在心裡有了妥協立儲的思量後,那麼作為先前站隊自己的受益者楊家,如今也就用不到他們了。
失了聖眷,也失了作用,那麼原先多給的恩寵,自然也要收回來了。
不過皇帝到底不是個刻薄寡恩的無情君王,還是個親厚的脾性。
因此。
對待楊文遠,皇帝隻將他按在了第四名,不讓他殿試之後就有官身,轉而去翰林院待上幾年。
至於楊文遠之後的路,皇帝便留給了後麵的繼任者。
而對待楊宇卿,皇帝最重要的便是,將其手中的中央禁軍的兵權拿回來。
此下讓楊宇卿南下平叛,便是最好的借口。
如今南方儂賊潰敗,楊宇卿凱旋歸朝已是近在眼前的事。
屆時恩榮加身,無論是外放去南方鎮守,還是升入內閣,都能將西廂都指揮使的職位撤下來。
沒有中央禁軍的兵權,現在強盛的楊家便會萎靡,自是不會成為後繼者尾大不掉的麻煩。
“陛下,您的意思是?”
曹皇後自然是聽出了皇帝語氣中的意思,一時間神色有些驚愕。
莫非,皇帝對如今的楊家心生不滿了?
明明先前還頗有依仗的……
“沒什麼,人老了就是會說些不所謂的話。。”
皇帝胡子花白的臉上再次露出笑容。
隨後他一擺手,表情顯露出不在意道:
“對了,皇後,聽說楊家最近和你娘家往來密切?”
曹皇後雖然自持自己和皇帝的感情甚篤,但現在看皇帝對楊家的態度有了轉變,當下麵露詫異道:
“陛下這話是從哪聽來的?哪裡走的進了,隻是些官場逢迎罷了。”
同時,曹皇後心裡暗忖著,要不要同娘家人警告一聲,以後和楊家撇清關係。
皇帝表情不變,點點頭道:
“你既這樣說,那想來是我聽錯了一嘴。”
這話說完,皇帝略作思忖片刻後,這才對著曹皇後輕語了一句:
“長幼有序,楊家那兒你也照常看待便是,不必忌諱什麼。”
曹皇後明白皇帝這是心中有自己的考量,不想被自己突然轉變的態度壞了計劃,當即點頭應是。
不過……
曹皇後突然心裡咯噔一下,立馬回頭看了皇帝一眼。
照常對待楊家說便是了,為何前麵要加個長幼有序?
“長幼有序”這句話,曹皇後當前聽得最多的便是關於立儲之事。
曹皇後如今知道皇帝起了立儲的心思,隻不過皇帝到底想要立誰為皇儲,曹皇後也和朝臣一樣,沒瞧出任何苗頭。
再結合當前這句“長幼有序”……
‘莫不是官家已經屬意了邕王?’曹皇後心中一驚。
立馬開始思忖起官家後麵的話。
而照常對待楊家,莫非指的是照常對待邕王,不要為外人看出來?
至於“不必忌諱”……
想要是想安自己的心,暗指這是皇帝給自己這個皇後留的退路了。
曹皇後一時間心中思緒良多,當即抬頭就要同皇帝確認一番,不過放眼望去,卻是隻見官家重新低下了頭,正對著書桌上的奏章、亦或是諜報秘聞細看起來。
尋求無果,曹皇後也不敢再問,隻緊蹙眉梢,低下了頭開始默默沉思。
半晌過後。
皇帝終於舍得從書桌上抽離了視線,旋即對著曹皇後開口道:
“皇後,若是無要緊事,便先回寢宮去吧。”
“是,陛下!”曹皇後也不明白自己猜的對不對,隻循聲朝皇帝張望一眼,但映入眼簾的隻有一雙如水潭般平靜的眼眸。
沒得出任何答案,曹皇後隻得起身行禮告退。
看著曹皇後離去的背影,皇帝將手中奏本隨手丟在書桌上,微不可察的歎了口氣。
他今日突然對曹皇後吐露了這麼多,便是實在放心不下她,擔心自己故去後的曹皇後如何自處。
若是換做彆的皇帝,恐怕到事情確定前,也不會向旁人吐露半點風聲。
想到這,皇帝又重新拿起了關於楊家的諜報,在前些年恩寵楊家的同時,皇帝對於楊家的關注也是前所未有的。
上麵細細列數了楊家近日來的大事——“平陽侯夫人確定懷有身孕”、“盛家大娘子攜子女登門拜謁”、“與寧遠侯府顧家嫡次子依舊有聯係”,以及“新穎的煙花樣式來自楊家”……
一樁樁、一件件,皆是源自楊家的詳細信息。
看著上麵“新穎的煙花樣式”,官家灰白的眉頭微微擰起,嘴裡低聲自語道:
“韜光養晦?還是興之所至?”
若是韜光養晦,這就有些太明顯了,畢竟這事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更彆說楊文遠還弄得這般大張旗鼓。
但興之所至……
又有些不合常理。
畢竟再如何喜歡這煙花爆竹,也該有個限度,有個時限,但楊文遠對於這煙花爆竹卻是這麼長時間都沒有膩味。
著實讓人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