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盛維威脅自己功名不保的事,孫誌高是不怎麼相信的。
畢竟若是盛維口中的貴人,是個能一言將人革除功名的人物,那麼方才的縣令和通判大人,恐怕不是在這言語態度警告,而是早就直接登門自家,強壓著自己簽下和離書才對。
依孫誌高的判斷,無非是盛家認識了個什麼大人物,是連縣令和通判大人都不好招惹的那種,但兩人也並不是無法招架,所以才隻是露個麵告誡自己。
說不定其中還有什麼人情往來之類的。
而對於這樣的貴人,孫誌高心裡明白,自己是招惹不起的。
至於盛維口中的“功名不保”……
孫誌高自覺時至今日,自己都未曾做過什麼能討得個革除功名的罪過,心裡不怎麼懼怕。
但同時又有些憂心。
畢竟天底下向來隻有千日做賊的,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
若是自己當下不同意和離,恐怕日後都要被這樣得罪不起的大人物心裡惦記著。
臥榻之處隨時都可能被人窺伺,被人抓住痛腳,說不得後麵還有構陷之類的……
一時間,孫誌高心裡惴惴不安。
‘看樣子討是討不得什麼好的了,魚死網破,彆人不過是拿個棄若敝履的織網,自己則是拿著性命、前途相博,實在是不值當。’
雖說浪蕩了這麼多年,但孫誌高的秀才功名可是實打實的,一番分析利弊,權衡局勢後,他終是將頭低了下來。
‘反正不過是個不賢不孝的妒婦,不值當,不值當……’
見孫誌高眼神裡傳達了些許順從的意思,盛維明白自己的勸說起了作用。
這樣便對了。
提起能將事情談攏多好,免得等會兒進了正廳,還得在一眾人麵前辯駁、爭論,鬨得場麵難堪不說,而且怎麼樣都是壞了自家名聲,不利於淑兒日後找好人家。
這樣提前消弭爭端就好多了。
再說了,總不能全然讓家中女眷和孫家爭,自己這個主君不聞不問吧。
真正有擔當的男人,都是提前把事情解決了。
等會兒正廳內,自然是個夫妻離心離德、安寧和離的“好場麵”。
威逼利誘。
現在威逼用了,為了讓孫誌高安心俯首,盛維也得給個孫誌高甜棗嘗嘗。
至於和離之後的“報答”,那就是另一碼事了。
至少當下,還是得利誘一番。
於是乎,盛維又對著孫誌高開口道:
“賢侄,此下你也不吃虧。”
說著,盛維揚了揚手中的花娘籍契:
“成全了我家,我家自然也能成全你的心意,還一個母子平安。”
“你說呢?”
孫誌高沉默了半晌,過後,才緩緩道:
“可是伱家已經差使下人將我家裡搬空了……”
“誒,這不是有備無患嘛。”
盛維臉上沒有半點尷尬之色。
也對,畢竟是重新拿回自家東西,該不好意思的理當是孫家人才對。
不過看孫誌高這樣子,盛維料想他恐怕也生不出什麼羞愧之情,不然也不會語氣自然的說出這句話了。
既然孫誌高這邊想法已經鬆動,盛維看到了完美解決淑蘭和離之事的曙光,索性也不吝嗇些許錢財,當即開口道:
“隻要賢侄你等會兒簽了和離書,那麼除了我家陪嫁過去的下人女使,其他的諸多陪嫁,儘可以送一半到你家去。”
盛維沒說什麼把陪嫁全送給孫家,畢竟當下是自家勢大,孫誌高是弱勢方。
如若不是實在擔心孫家品行,和彌補對淑蘭的虧欠,讓她之後不再受孫家糾纏,盛維一毛都不想給。
他又不是不記仇的大善人。
行商多年,他最是深刻明白一個真理,那便是天上絕沒有掉下來的餡餅。
這麼些年吞進去的,之後都是要還的。
一聽隻能留一半的淑蘭陪嫁,孫誌高麵上當即露出不甘之色,心裡覺得憋屈,曾幾何時,盛家可是求著把陪嫁送到自己手上的……
但他又看了一眼盛維手上的籍契,和不遠處屋子裡的陳和和通判,他終究是低了頭。
‘罷了,反正有一半的陪嫁在手,也不算少了。’
“便依盛員外說的罷!”
盛維聞言一怔,隨後臉上洋溢出笑容:
“好好,便這麼說定,我這就回身請通判老爺書寫文書,等會便去正廳提筆落名。”
孫誌高此刻被人牽著鼻子答應和離,家產還丟了一半,心裡可謂是膈應極了,也不同盛維說話,徑直往正廳裡走去。
正廳。
孫誌高一路往裡走著。
雖沒有看見那兩位大人,但孫誌高卻清楚知道,那兩位可都是在後堂等著自己的結果呢。
不過還未等孫誌高還未進屋,便聽到了自己母親響亮的怒罵聲。
“好你個盛家,居然敢趁著我兒不在,去抄秀才相公的家,當真是目無尊法,肆意妄為!那可都是我們孫家的東西,快,把我的東西還回來!”
迎著孫母的喝罵聲,孫誌高進了屋。
他往屋裡抬眼一看。
果然便見原本寬敞的屋子裡,竟滿滿當當的坐了半屋子的人。
除了盛家一眾人,還有自己孫家的長輩族老,更有幾個宥陽德高望重的老前輩在場。
‘果然,一切都是已經備好了,隻等我們母子往裡邊跳呢。’
孫母看到李氏,可謂是仇人見麵分外眼紅,隻把她當成是搶奪自家財貨的生死仇敵,立馬跳腳著怒罵,還一邊要往前去扯頭發發泄。
不過孫母當即便被旁邊的仆婦給攔住了。
孫母被攔住也毫不氣餒,顧不得在場這麼多長輩在,隻依舊盯著李氏,同前麵的一眾仆婦互相推搡。
而這時,隻聽得“撲通”一聲,眾人循聲看去,隻見孫母不知為何腳下一絆,兀自摔了個狗啃泥。
“撲哧~!”
此刻躲在隔間裡,時刻關注裡麵動態的如蘭等人,登時都不由得笑出了聲。
“好,真是摔得好!”品蘭心裡大感痛快,捏著粉拳打氣道。
“誰?誰推的我?”
孫母驟然摔了一跤,箕坐在地上,濃妝豔抹的臉上滿是茫然,朝麵前的仆婦質問,得來的隻有麵麵相覷和暗自偷笑。
見得不出結果,孫母眼珠子轉了轉,隨後立馬發出哀嚎:
“殺人了,殺人了!”
“盛家人說理說不過,竟還唆使下人來打親家婆母了喲!救命呀,救命呀!”
在場人都是明白孫母的脾性如何,也看得清孫母是自家腳下不慎,踉蹌摔著的自個兒。
現在她在這裡鬼哭狼嚎,一屋子人皆是冷眼旁觀。
就連一旁胡子花白的孫家族長,也實在是瞧不過眼,覺得丟了孫母此舉自家臉麵,正好看見孫誌高走了進來,當即揮手讓他來把孫母扶起來。
自己則是偏過頭,用手掩麵。‘你當著眾人的麵,還假摔的這麼明顯,我們就是想幫也不好幫啊!’
孫誌高剛好一進來就看到這一幕,也覺得有些丟臉,連忙快步上前將孫母攙扶起來。
而見了孫誌高,孫母立馬像是找到了靠山,一邊起身,一邊大聲嚷嚷道:
“好,好了,現在秀才相公來了,你們欺負我,不幫我做主,我自讓我兒子替我做主!”
孫誌高已經在外麵和盛維談妥了,當下隻等著盛維拿著寫好的和離書進來,因此對於自己母親的“求援”,他沒有跟著出聲,而是低聲寬慰孫母放寬心。
“怎麼做主?”
李氏從一旁女使手中接過淑蘭的陪嫁契書,冷哼一聲後,皮笑肉不笑道:
“陪嫁單子可都是在這兒呢!裡麵的白紙黑字都記明了,我家拿回的東西可都是我家早先給淑蘭的陪嫁,可不是什麼你們孫家的家產,倒是你們孫家,這麼些年可是花了我淑蘭陪嫁裡的幾千兩銀錢和許多首飾,這如何算?”
李氏環顧屋內眾人一圈後,冷笑道: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堂堂秀才相公家的門楣,居然家中開支都是取用兒媳的陪嫁,真當是高不可攀!”
李氏之前為了淑蘭能在孫家過活的好,可是忍氣吞聲了好多年,這下總算是能把心中的鬱結之氣發泄一通,神情極為爽快。
“你放屁!”
孫誌高最是愛臉麵的人,原本他隻想等著盛維進來就和離,但當下聽李氏“汙蔑”自己挪用妻子嫁妝,這話若是傳出去,恐怕能讓自己成為士林裡的笑話。
但說理又說不通,於是他隻大吼道:
“她嫁進我家,那便是生是我孫家的人死是我孫家的鬼,她的東西自然都是我孫家的,什麼你的我的,這些東西都姓孫!”
“哦?你平日裡上我們家,最愛說的話不就是視錢財如糞土嗎?”
李氏今日可謂是火力全開,當即反諷道:
“既是不看重錢財,那又為何拽著我們家的財貨不肯撒手?豈不聞睹物思人的道理?還是說……”
“你終究是嘴上說得好聽,實則心裡把錢財看的比什麼都重?嘖嘖,沒想到你竟如此俗氣。”
孫誌高被李氏拿這話堵著,登時有些張不開口。
應下這句,那怕是一半陪嫁都拿不回來了。
若是不應下,恐怕自己今後在宥陽,乃至於金陵的名聲都臭了。
畢竟文人最是注重清高之名。
不管你背後裡如何嗜錢如命,但是在人前,那你必須還得保持著“文人風骨”。
哪怕是裝的。
哪怕彆人也知道你是裝的。
正當孫誌高為難之際,恰好這時,盛維拿著和離書走了進來,身後則跟著一身便服陳和和通判。
孫誌高一時間如同看見了希望曙光。
‘既然結局已定,但說不得還能趁機傳出個不為俗物所動的好名聲。’
於是孫誌高當即立直身子,挺起腰板,眼神睥睨屋內眾人,朗聲道:
“好!今日我便讓你知道我孫誌高的清高!”
“和離就和離,我孫家並不稀罕你家的財貨!”
聞聽此言,上首的盛大老太太和李氏都是表情一怔。
‘這麼痛快就答應了?’
而此時盛維約莫聽出個大概,於是也順著孫誌高的戲台往下演。
“哎!你們孫家的難處我們也是曉得的,畢竟難得有後……”
盛維故作沉思,隨後道:
“那不如便各退一步,你答應和離,我們家也給你留一半陪嫁,也算全了兩家姻緣,不傷日後和氣,你以為如何?”
孫誌高為了不悔人設,隻頓了頓不發一言,裝作思忖,而此時孫母就做了個極好的助攻:
“不行!這怎麼行!一分陪嫁都不能留,全都得給我還回來!”
孫誌高見狀,心中一喜。
於是連忙拉著孫母的袖子,好一番苦口婆心的勸說,說什麼“我們這等人家慣是不喜世間財貨”,“身無俗物也好,日後能夠用功讀書”……
這一番長篇大論下來,使得孫母都有些糊塗了。
這還是我養了這麼多年的兒子嗎?
怎麼才一會兒不見,就和變了個人似的。
孫誌高依舊侃侃而談,待將孫母說的平靜(迷糊)下來後,他又立馬道:
“好!一半便一半,我雖不看重錢財,但也不能使得我家老母親靠著漿洗過活!”
孫母這下才反應過來。
不過自己兒子已經“誇下海口”,還一副要從此改過自新,潛心讀書的樣子,孫母也不好再說什麼,最後隻得將目光投向李氏手中的陪嫁單子。
損失必不可免,當下隻想著挑些好東西,少些損失而已。
孫誌高也看出了自己母親的打算。
所謂擺渡擺到岸邊,作秀也得有始有終,更何況當下還是縣令和通判皆是在場。
於是孫誌高一步搶先,拿過李氏手中的陪嫁單子,看也不看,就將其對半撕開。
一半遞給孫母,一半不屑丟回。
儘顯文人風骨。
如若不是盛家人和孫誌高對付了這麼多年,對他知根知底,不然都要被他這副作態唬住了。
李氏此時從袖子中掏出幾張銀票,說道:
“陪嫁去你家的下人都是家生子,如今和離後我們便是兩家人,便也不好讓他們骨肉分離,這樣……”
孫誌高此刻不由得再次為自己的先見之明暗自慶幸。
當即仰起頭,看也不看李氏手中的銀票麵額,隻傲氣道:
“連你們這等人家都不忍,我又如何忍心?彆用錢財來辱我,收回去!”
李氏又是一怔。
她看了看手中的幾百兩銀票,又看了看仰麵朝天的孫誌高,以及他旁邊欲言又止的孫母。
‘怎麼回事?’
盛維此刻深藏功與名,隻淡淡一笑,讓李氏將銀票收回去,隨後將已經寫好的和離書放在案桌上。
通判看了兩邊人一眼。
“來,既已經商討好,便各自來簽押了。”
孫誌高自是當仁不讓的頭個署名。
龍飛鳳舞的落了一筆好字,頗有當年考取秀才時的從容不迫,下筆如有神。
末了,又按了個指印下去。
“你家女兒呢?”通判轉頭看向李氏。
李氏自是不想讓淑蘭再與孫誌高見麵,最好是兩人從此天涯海角,再也不見麵才好,於是忙道:
“小女身子不適,由我這個做母親的替她。”
恰在此時。
旁邊隔間突然傳來一陣嘩啦響聲。
定睛一看,卻是淑蘭突然從裡麵走了出來,清苦的臉上帶著決意。
“淑蘭,你出來做什麼?”李氏忙要上前把淑蘭推回去。
“母親,這和離書還是讓女兒自己來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