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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四十一章 決意(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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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衛的聲音洪亮而清晰,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敲擊在寂靜的暖閣裡,也敲擊在盧何的心上。

那張布滿溝壑、寫滿無儘疲憊的臉上,所有的表情瞬間凝固。渾濁的眼中先是極致的茫然,仿佛無法理解這簡簡單單的“遼廷覆滅”幾個字以及這如同泰山壓頂般的任命,隨即,茫然被巨大的、足以淹沒一切的震驚所取代!枯瘦的身體開始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幅度之大,幾乎要將他單薄的身軀震散架!

攻破上京遼廷覆滅八十歲北平行省樞密院主使

這幾個詞在他衰老的腦海中反複碰撞,發出震耳欲聾卻又無聲的轟鳴,上京竟然真的被攻破了?那座象征著遼國百年榮光、如同草原巨獸盤踞的雄城,就這樣在顧懷大軍的鐵蹄下崩塌了?遼國草原外的兩京四道,那廣袤得幾乎與魏國舊土相當的疆域,從今以後,就要刻上大魏的印記了?

這消息本身已如驚雷,然而緊隨其後砸下的任命,才是真正將他釘在原地的重錘!

一個八十歲的老人一個在北伐這場驚天動地的偉業中,本以為自己隻是幕後燃燒最後一點光熱、待塵埃落定便可安然退場、靜待大限的老人竟被推向了這風暴的最中心!北平行省樞密院主使!這不僅僅是一個職位,這是一個幾乎要一肩挑起與大魏舊疆等量齊觀、卻更加混亂、更加危險、更加百廢待興的新國土的千鈞重擔!

某種複雜洪流如同決堤洪水般洶湧而來有被賦予如此重托、得此殊榮的惶恐戰栗,有對自身垂垂老矣、油儘燈枯之軀能否擔此千鈞重擔的深重絕望,更有一種一種被命運之手推向懸崖、卻又被賦予無上信任的悲愴與壯烈。

八十歲了啊!人生七十古來稀,八十已是風中殘燭!尋常人到了這個年紀,早已是兒孫繞膝,含飴弄孫,靜待天年,他卻要在風燭殘年之際,拖著這具隨時可能散架的殘破之軀,離開這尚且安穩的北平,奔赴那剛剛經曆血火洗禮、滿目瘡痍、百廢待興、且潛藏著無數明槍暗箭的北疆!去擔任那如同定海神針般的“樞密院主使”!

這算什麼?學生對老師的盲目?藩王對幕府首臣的提拔與恩寵?這分明是將整個帝國北疆的安危與未來,那沉甸甸如同山嶽般的擔子,不容分說地壓在了他這把早已不堪重負的老骨頭的肩上!這既是對他盧何能力與忠誠的終極信任,也是對他生命最後一絲能量的極致榨取與獻祭!

而且根本沒有給他拒絕的機會。

他能拒絕麼?他怎麼拒絕?這幾乎是足以將他靈魂都壓碎的重任,自古文臣武將,勳貴外戚,有幾人能得此托付?有幾人能肩負起整整一片剛剛打下、尚未穩固、其疆域之廣袤幾乎等同再造一個魏國的疆土?這片土地上,遼國的餘燼尚未冷透,潰散的兵卒、心懷怨懟的貴族、茫然無措的百姓、虎視眈眈的草原部族稍有不慎,星星之火便可燎原,一個嶄新的、帶著刻骨仇恨的“遼國”就可能從這片尚存餘溫的灰燼中複燃!而顧懷,他的學生,他傾儘心血輔佐的君主,將這關乎國運興衰、帝國安危的鑰匙,交到了他盧何的手裡!

這哪裡是恩寵?這分明是獻祭!是將他盧何這具殘軀、這最後一點生命的光和熱,獻祭給這新生的北疆,獻祭給這煌煌大魏的萬世基業!顧懷在用這道旨意告訴他:老師,你的命,你的才學,你的見識,你的一切,都要燃燒在這片土地上,直到最後一息!這是榨取,是極致到殘酷的榨取,將他生命最後一絲能量都壓榨出來,化作滋養這片新土的養分!

但奇怪的是,一點都不殘忍。

顧懷是懂盧何的,從他當初第一次聽到關於盧何的故事時,就知道這個年輕時性子烈得能追著張懷仁罵的老臣,此生最在意的其實便是士人的氣節。

這種氣節是什麼?不是缺心眼的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也不是頑固的滿嘴仁義道德卻背地裡蠅營狗苟,而是讀過了書,知道了道理,在黑暗裡點起燭火,就應該幫更多人把燭火點起來,而不是去吹滅了其他人的光芒,還沾沾自喜。

從朝堂上剛烈如火,到回鄉後教書育人,其實盧何這一輩子除了在幕府這幾年的兢兢業業,以及一個“大儒”的名頭,能記在史書上的東西或許根本沒多少,或許很多年後也隻會有隻言片語比如“盧何,少聰穎,後入仕,官至禮部尚書,因病請辭”來描寫他的一生。

他甚至都沒有楊溥那種做實事之餘愛貪點的愛好。

有理想,但是做不到,有準則,卻隻能約束自己,這樣無疑是很痛苦的大概盧何這些年都很痛苦,在朝堂上看靈帝昏庸百官閒混時痛苦,回鄉後關門教書眼看世間紛亂卻無力改變時痛苦,臨到老了發現讀過的書學會的道理卻根本沒有什麼意義時會更痛苦。

如果不是顧懷入河北,如果不是幕府缺一個統籌者,大概盧何在閉眼前都不會獲得一絲心安。

而現在,顧懷,這個他的學生,在他人生的最後一個階段,給了他一個選擇。

儘管他很明白,這一走或許就很難再活著回來了,但那又怎麼樣呢?

他必須去,如今在魏國能承擔起這個責任的,除了他,大概就是南邊內閣裡的首輔楊溥,但楊溥需要看顧南方,無法脫身,所以無論怎麼想,都是他,最合適。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般漫長,盧何臉上刀刻般的皺紋動了動,然後用儘全身殘存的氣力,點頭道:

“我知道了。”

正堂內死寂一片,隻有炭火偶爾爆裂的劈啪聲,和盧何沉重而斷續的喘息,錦衣衛的番子肅立著,看著這位瞬間仿佛又蒼老了十歲的老人,眼中敬意更深,他再次鄭重地捧起那方沉甸甸的紫檀木盒以及裡麵的任命文書,如同捧著整個北疆的萬裡河山。

盧何沒有立刻去接,他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那氣息如同破舊風箱的嘶鳴,再睜開時,渾濁的眼底深處,那悲愴與壯烈的火焰似乎燃燒得更加純粹,他緩緩伸出手,枯瘦如柴、布滿老人斑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接過了那冰冷的木盒。

入手沉重,幾乎讓他手臂一沉。

他緊緊抱著盒子,如同抱著自己的棺槨,也抱著一個王朝的未來。

錦衣衛的番子行禮之後退了出去,正堂內隻剩下盧何和一直侍立在一旁、神情複雜的崔茗。

“崔茗”盧何的聲音帶著濃重的疲憊,目光卻投向角落那張巨大的、堆滿了文書的書案,那是他數年來嘔心瀝血的地方,是維係北伐命脈的中樞。

他抱著那紫檀木盒,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走到那張承載了無數心血的書案前,他伸出枯瘦的手,顫抖著,帶著一種近乎告彆般的留戀,輕輕撫過案上堆積的卷宗、攤開的地圖、批閱過的文書每一寸都浸透著他的心血。

崔茗靜靜地站著,她今日穿著一身月白色的素錦襦裙,外罩一件淺青色的薄紗比甲,發髻簡單地挽起,隻簪了一支溫潤的白玉簪,這身打扮在近日肅殺氣越來越重的幕府中顯得格外清雅,卻也掩不住她眉眼間因連日操勞而染上的倦色,然而片刻之後,這抹倦色就被驚訝打破。

“北疆需要老朽這把老骨頭去鎮一鎮,”盧何說,“這幕府從今日起,就交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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