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裹挾著鹹澀的風掠過窗欞,王霸將鏢行的賬冊輕輕合上,那雙恢複了些往日潑辣爽利味道的眉眼間帶著一絲倦意。
她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映著淡淡光輝的圓月就掛在天邊,海浪聲連綿不絕,夜色下遠處點著幾團篝火,讓她的心跳慢慢平靜下來。
這是座遠離陸地的海島,比起倉山當然要小上一些,白天一望無際的海麵取代了曾經熟悉的莽莽群山與密林,住久了彷佛能讓人的心胸也開闊起來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狂風暴雨的夜裡,海浪聲會吵得人睡不著覺,閉上眼睛就彷佛能被那天地間的咆哮聲吞沒,一直往漆黑的海底落下去,永遠沉不到底。
不知道是不是又回憶起了那種感覺,還是因為海風帶走了室內的暖意,倚著窗欞的王霸緩緩抱緊了自己的雙肩,眼瞳裡某種情緒越來越濃,濃到這幾年的時間,一眨眼就過去了。
好像做了很多,又好像什麼都沒做。
鏢局自然是越開越大,還在倉山的時候,那些從綠林從江湖裡安分下來的漢子就能護著商隊走遍大江南北,甚至於走到草原和西域,等到從倉山遷出來,順應著江南海上貿易空前發展的潮流開始去往高麗、倭國,甚至下南洋,當初隻是一些山賊湊合出來的小小鏢局,如今的體量已經到了王霸也很難把它理清楚的地步。
他又一次說對了,如果鏢局如今還在倉山,是不是連朝廷都要看著這個龐然大物頭疼?雖然鏢局確實為地方上的穩定做出了貢獻,那些以往學了些武藝就敢闖蕩江湖的遊俠豪傑們不再餓了肚子的時候就胡作非為,那些在街巷裡廝混的潑皮無賴也能做個押送貨物的夥計正當地討碗飯吃,但對於朝廷來說,一個不被掌控、體量龐大的組織光是存在就是種錯,沒有人敢賭如果有一天鏢局除了問題,那些遍布各地的鏢師夥計還會不會像今天一樣安分,對於他們來說,最好也是唯一的選擇,就是把鏢局拆解或者拿到手裡,除此之外,他們並沒有任何必要低下頭來和王霸談論任何東西。
倉山裡的寨子可以不用動,但鏢局總部的遷移是件必然的事情,他說如果不是因為他在朝廷,鏢局在遠未到達今天這種體量的時候就會被朝廷下手了,朝堂裡那些人在這種事情上還是很精明的,自己連打個算盤都費勁,玩不過他們,而且這件事情總不能一直拖下去,各地的鏢行分局先不用管,起碼得找個大點的海島先把總部給遷過去再說。
對於這些事情,王霸不怎麼懂,她總是習慣了在泥濘裡打滾,父輩和父輩的父輩都是山賊出身,總不能指望到了她這兒反而懂得怎麼和朝廷和大人物打交道,對於一個前半生夢想都隻是想當個大山寨大當家的女子來說,那些超出了“提刀子乾他媽的”之外的事情都實在太過複雜了一點。
當然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他說了,她就做,就這麼簡單。
“你這想法就屬於那種被賣了還要幫人數錢的風格,雖然一早就知道你不太聰明,但也真沒想到你能夠不聰明成這樣。”
夜風裡傳來一道聲音,王霸回頭看見書生坐在門檻上,衣衫下擺還沾著當年山寨石牆的青苔,端著半碗冷飯用筷子敲著碗沿:
“想想看多少人現在指望著你,多少人靠著你吃飯,除了那些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其他養家糊口的人家裡還有幾張嘴,你以為還跟當年寨子裡上上下下一兩百人一樣,做決定很簡單?”
王霸靜靜地看著書生的眉眼:“不是還有你麼?”
“我?”書生挑眉一笑,“你以為我還是你寨子裡的二當家?我現在是朝廷的人,從本質上說,你要防的人得加上我一個。”
他似乎還是當年的模樣,綴著補丁的一件書生儒衫,笑起來的模樣像是個無憂無慮的少年郎,從被綁上山寨的讀書人到跟所有人都廝混的很熟,走在寨子裡左一個“今天去你家吃飯你千萬彆跟我客氣”右一個“你這兒子怎麼長得跟我一模一樣”,迎來兩句笑罵後笑得賤賤的,偶爾他會端著飯碗坐在自己屋外,和自己說那些聽起來就很長很遠的計劃,說著山寨哪些地方做得不夠好,說著怎麼讓自己當上山賊王,那時候的穿堂風總是溫柔的,隻會輕輕拂動自己的頭發和他的青衫,而不是像這樣的海風,隻會讓人覺得世界很大也很空。
後來他就不這樣了,他穿著的那件藩王黑色蟒服比起書生儒衫大概金貴了不知多少倍,他笑得也不如以前開心,眉頭總是皺著,心頭總掛著心事,他和自己的距離越來越遠,遠到幾年就隻見了幾麵,從那些故事和傳說裡拚湊出來的他的模樣,恍惚間已經見不到當初的那個少年。
王霸沒來由的感覺有些煩惱和苦悶,她低下頭,又抬起來,瞪了他一眼:“要你教?”
書生聳了聳肩,轉頭繼續扒飯:“不樂意聽我不說就是了。”
“我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她沉默了許久,才看向窗外說道,“我一開始真的隻是想要讓山寨裡的人能好好活下去。”
書生拈起塊肉放進嘴裡,享受地嚼著:“這樣不好麼?如果你沒走出這一步,就意味著你隻能帶著那座山城裡的人提著刀討生活,到如今還能有多少人活著?而且你也不是什麼沒有善惡觀念的人,要不然當初我上山之後說隻劫財物不傷性命你也不會答應得那麼快,說到底,你之所以會當山賊隻是因為你那離譜的家傳文化,你從來都不享受不勞而獲和傷害他人的過程,當初真讓你繼續把山賊家學發揚光大,到了今天你就會開心麼?”
“可現在鏢行變得太大了。”
“第一次聽見還有人把生意做大了反而不開心的,所以說到底你害怕的不是鏢行太大導致被朝廷忌憚,也不是被逼得要跑到海島上生活,你害怕的隻是責任感,無數家庭是否能安穩過日子全在你一念之間的責任感,你覺得自己不是合適的執掌鏢行的人選,你從來沒懷疑過我給你的建議對不對,你隻是擔心自己會做得不夠好但在我看來這種想法是很沒必要也很可笑的,因為沒人真正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那塊料,還沒走過的路,是沒有儘頭的,你現在逃了,不會讓事情變得更好。”書生淡淡地說道。
王霸第一次覺得書生的話很尖銳,尖銳得讓她想要捂著耳朵不聽,自己在想什麼他都知道,連那些自己想要逃避的想法,他也總能一針見血地點出來。
她隻能繼續用力瞪著,用當初他調侃過的“吊死鬼投胎”的眼神橫瞥著他,配上她略微嬌小的身形,這一幕看起來實在是沒有半點氣勢。
“這麼看著我乾嘛,我說的不對嗎?”書生又扒了一筷子飯,“這世上沒人比我更懂你,畢竟我是你想象出來的你不敢麵對我的話,自然代表你不敢麵對自己,所以又不可能真的一甩袖子就走,你還老想這些做什麼?”
“我討厭你。”
“我知道,我還知道你為什麼討厭我,一是因為你當初以為我會帶你走而我沒有,二是因為你以為自己一直努力打理的鏢行是兩個人的,然而我卻告訴你這不再是我的退路隻是你一個人的東西,你覺得很受傷很難過所以你討厭我這件事實在是很合理。”
王霸嘴唇動了動,過了好久似乎是才鼓足了勇氣,問道:
“那你為什麼不帶我走?”
坐在門檻上的書生愣了愣,放下碗筷撓了撓眉角,有些茫然:“這事你不該去問正主麼?我知道的都是你知道的,你不知道的我當然也不知道啊。”
王霸早意料到這個答案,她走回桌邊坐下,垂頭喪氣:“我不敢問。”
“我懂,我懂,不問清楚多少還能有點念想,死纏到底萬一撕破臉了到時候就沒臉再維持這種關係了是不是?如今好歹隔三差五還能有封信從北邊寄過來,你看你每次收信那樣,第一個跑到碼頭上還裝是去看風景,實際上大家都知道”
“不要說了!!”王霸從來沒覺得這幻影像今天這麼討嫌和活靈活現過,簡直像是顧懷親自站在她麵前一樣,“你閉嘴!”
書生聳了聳肩,拿起碗筷,房間裡一時隻剩下他吃飯的聲音,王霸紅著臉看著他的背影,眼神中的殺氣簡直都快溢出來了。
“彆想著滅口了,你知道碰不到我,你不是一開始還覺得自己有病麼,現在反而把我當活人了?你當初跑到岸上找了個大夫,人家告訴你是相思病你還不認”書生沒有轉身卻好像察覺到了王霸的目光,他喋喋不休地說著,直到王霸眼中的殺氣越來越重,他才改口道:
“不過你總這麼下去也不是個辦法,我也沒多好,不就是當初被你綁上山當了一段時間二當家,整個山寨裡都是糙漢子就我一個人眉清目秀;不就是在你迷茫失敗的時侯給了點建議,讓你開了鏢行養活了整個山寨,甚至到了今天還養活了從南到北那麼多人;不就是讓你感覺依賴,感覺這輩子再也遇不到像我一樣的人了麼?其實你真不用一直念念不忘,天底下還是有好男人的,你現在在江湖綠林乃至整個天下的名頭都那麼響,什麼樣的男人找不到?”
王霸沉默片刻,說道:“我的確想過這些,所以你才會說出來,但你也知道,我為什麼沒有那麼做。”
書生肉眼可見地眉飛色舞起來,帶著些驕傲的味道仰頭道:“那當然,因為天底下的好男人或許有很多,但他們都不是我。”
這股透著些理所當然的得意勁兒實在是有些欠揍,但她拿他從來都沒什麼辦法。
就好像那次在倉山裡的再次相見,他被王五綁回來,和自己對罵,告訴自己所謂的“山賊王”都是他騙自己的,包括很久很久以後的後來他看著自己,說他對自己沒有什麼異樣的心思和感覺,有些事情該過去的就讓它過去
好討厭啊,可就是恨不起來。
書生還在說著,說著自己的好,說著她的等待,明明不想聽了,但又怎麼會不明白,他說的那些都是自己平時想的話,在這遠離陸地的海島上,連逃避都變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
王霸越過他推開門扉,走向海邊,已經是子夜漲潮時,她獨坐在礁岩上,抱著自己的雙膝,呆呆地看著夜色下黑暗而又模糊的遠方。
那個討厭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了旁邊,負手和她一樣,任憑海風輕拂著他的儒衫,靜靜地看著。
“你會消失麼?”
“會吧,大夫不是說了麼?哪天你不再想了,我自然也就不會再出現。”
“但你最近出現得越來越多了。”
“這證明你在越來越想。”
王霸再次沉默下來,許久之後,她輕聲說:
“我真的很想你。”
“嗯,我知道。”
“我總是夢見我們以前在山寨的日子,有時候覺得,如果能一直那樣下去就好了。”
“我也知道。”
“那次你回來,我在想,如果你還不知道,我就把一切都告訴你,可你說你知道了,卻不會帶我走,我真的很傷心。”
“也許我是有苦衷的呢?比如要去打仗,比如不是為了自己一個人而是在為天下活,兒女情長之類的,實在是不好簡簡單單就答應。”
“你在騙我也是我在自己騙自己。”
書生笑了笑,移開視線,他閉眼聽著夜幕下的潮聲,突然說道:“要不,再等等吧。”
沒有回答,海浪像一匣東珠拍得粉碎,王霸摸出把匕首就著月光在礁石上刻字,潮水湧上來時,四個刻好的字在浪花裡明明滅滅,像極了那些沒能說出口的話。
殺千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