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我還是第一次來西北。”
陳錦之和蘇成意並排坐在馬路邊,身上的外套最終還是被她脫了下來,披在兩人肩上。
“也是,畢竟你之前都在國外。”
蘇成意剛說完這句話,就意識到一個問題。
他也是第一次來西北。
要算起來,也是活了兩輩子的人了,運動軌跡卻清晰得很。
往返於10km以內的公司與家,千篇一律,風雨無阻。
加班已成慣例的大廠裡,假期更是少得可憐,“自願加班”已經成為了大家都默認接受的潛規則。
每個人都像是一顆經過精細打磨的螺絲一樣,兢兢業業地在自己的崗位上精確運行著。
朝朝暮暮麵對著屏幕上滾動的代碼,蘇成意偶爾也會想,如果他的人生也是代碼的話,一定是編寫起來最簡單的那一種。
小學二三年級的時候,蘇成意就翻著教程書,在電腦上自己編寫了“猜拳”的小遊戲,再後來就發展為吃金幣、消消樂一類的。
後來楊柳偶然發現了這一壯舉,便到處宣傳自家兒子是電腦天才。
蘇成意覺得很是丟臉,便將那本編程書壓到了箱底,那時候的他恐怕想不到,日後真的會成為程序員。
那時候蘇成意想,他的人生代碼,比起他按著教程一個一個字母敲下來的小遊戲來說,似乎也難不到哪兒去。
好在程序出了個bu,一切都崩潰了,他回到了十七歲的起點。
所以,他現在才能坐在這片大西北的土地上,摟著全世界最漂亮的女孩的細腰。
“來到這裡之後,我覺得有一點點不真實。”
陳錦之順勢靠在蘇成意的肩膀上,慢慢說道。
蘇成意晃晃腦袋,努力將什麼“代碼”“bu”之類的東西從大腦裡清理出去。
“為什麼不真實?”
“像是沙漠、戈壁這樣的詞語,我以前在地理書上學到過,也在紀錄片裡看到過。可是隻有真正來到這裡之後,我才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原來世界上真的存在這樣壯觀的地貌。果然,有很多事情是沒法描述的,一定要親自感受過才能理解。”
陳錦之望著遠處大漠的地平線,繼續說道:
“也是來到這裡之後,我才理解了為什麼Carole導演會執意要來實景地試鏡選角。她是個非常熱愛旅行和探險的人,去過世界上很多地方,還問我來到這裡之後有什麼感受。
她問得很真誠,而我第一反應卻是覺得這是不是跟試鏡相關的問題,於是照例給出了很官方的答案。”
說到這裡,她輕輕歎了口氣。
“蘇成意,其實沙漠是真的,月亮是真的,劇組的鏡頭是真的,不真實的是我。”
“但我見過真實的你。”
蘇成意牽起她的手掌,稍稍用力攥住。
又來了,陳錦之身上那種虛無縹緲的感覺,恐怕這才是她這段時間以來都心神不寧的原因。
每次從她身上感受到這種氣息,蘇成意都感覺有點不安,因為她表現得好像下一秒就會驟然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一樣。
“是的。”
陳錦之抬起眼睛,不悲不喜地看向他。
“所以不管眼前的風景多麼壯闊,不管發生了什麼叫人欣喜的事情,不管身邊其他人待我有多麼真心,我都無法給出正常的反饋。
真奇怪,我永遠隻會想,如果你在就好了。”
越是處在自由廣闊的地域,人就越是能夠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和卑劣,以及和其他人的格格不入。
“那麼,蘇成意,如果有一天你想要離開我呢?”
陳錦之忽然問道。
蘇成意微微一愣,理智告訴他這時候應該說一些類似於“我怎麼會想要離開你呢”“你不要胡思亂想”之類的標準答案,可是直覺也在另一邊隱隱作祟,告訴他:她這時候不想聽這些話。
於是蘇成意沉默了半晌,慢慢說道:
“我不會想要離開你,但是陳錦之,人生是曠野。”
這句話他曾經跟楚傾眠也說過,那時候,他還說她的人生隻由她自己決定,不論是家人的期望,還是對他的喜歡,都不能影響她自己的心之所向。
因為這一切和“自由”比起來,都是束縛。
捆綁楚傾眠的是家庭所帶來的責任,相比起來,捆綁陳錦之的,就隻是他這個人而已。
他出現在了陳錦之人生中的至暗時刻,所以她理所當然地將他當成了救贖,願意為了他付出所有的一切。
對於有些人來說,這是件不得了的好事。
因為這一點可以用來控製她,無論怎麼傷害她也沒有關係,反正她沒辦法離開就對了。
但蘇成意並不這樣想,他曾經也有過自私的時刻,但最終還是真心拔得了頭籌。
所以,他這樣說道:
“你的人生除了蘇成意之外還可以有很多,不要為了我而活。現在還做不到也沒有關係,可以慢慢來。
你要考慮的不僅僅是如果我想離開你,還要再加上,如果你想離開我的話,你要去哪裡。”
說實在的,說出這句話需要的勇氣不亞於從老君山上往下跳。
因為這世界上沒人能接受陳錦之的離開。
明明隻是個假設,蘇成意卻感覺說著說著都快窒息了,原來陳錦之剛剛問出這種問題的時候是這樣的心情。
“如果我想離開你的話.”
陳錦之一邊思考,一邊重複了一遍他的話。
聽得蘇成意心裡一陣淡淡的死意,感覺下一秒就要很沒骨氣地收回自己那很是偉大的自由宣言了。
陳錦之很輕易地就看出他僵硬的神情,忽然低頭笑了起來。
他方才說的那一堆話顯然不是全無作用的,至少陳錦之身上那種脆弱而縹緲的感覺消失了。
“蘇成意,我永遠,永遠都不會停止愛你。即便某天我不得不離開你。”
她用著像是宣誓一樣的語氣,眼神卻溫柔似水。
“我願意為了你放棄自由,當然也會願意為了你去成為一個自由的人。所以,就像你說的那樣,我會努力找到我的人生中除了你之外的意義。”
她這些話的份量很是沉重。
想讓陳錦之去愛這個世界,就像讓楚傾眠不愛這個世界一樣艱難。
蘇成意垂下眼睛,又一次意識到了眼前這個女孩究竟是有多麼愛他,才願意為了他走出這樣的一步。
“但是,也希望你始終明白。”
陳錦之靠近了一點,望向他的眼睛,月光下她的輪廓美得像是傳說裡動了凡心被逐人世的神女。
“我的自由建立在對你的愛之上。”
話音落下,像是要給這句誓言蓋章,她輕輕吻在了他的嘴唇上。
月色如霜。
回酒店的路上,蘇成意還在思考。
無法回饋他人的真心,無法融入這個世界,陳錦之大概一直以來都在為這樣的自己感到可悲。
所以她需要從這個她和這個世界唯一的聯係,也就是他這裡,詢問並得到答案。
想到這裡,蘇成意一時間又為他的回答而感到幾分慶幸。
還好他的真心戰勝了自私,如果他順勢說什麼“啊這不是很好嗎你的人生就隻有我就OK了”,那陳錦之一定也會照做的。
隻是,那樣的話,她會越來越迷茫,越來越沒有自我。
也就會活得越來越痛苦。
蘇成意想,他不願意讓陳錦之感到痛苦,即便這是不可逆轉的、遲早都會到來的,他也想儘量讓它來得晚一點,或者傷害再小一點。
沉浸在這樣的思緒裡,一路上車上其他三人嘰嘰喳喳一直在聊天,他都心不在焉的一句話沒接。
直到小鄭實在受不了了,怒摁喇叭,才把他的心思拽了回來。
“怎麼了?”
蘇成意回過神來,抬頭問道。
“怎麼了怎麼了,少爺你說怎麼了,我們幾個討論半天了你這主人公怎麼聲都不帶吭一聲的?”
小鄭拍了拍方向盤,顯然又進入了戰鬥模式。
“主人公?”
蘇成意疑惑地一挑眉毛。
陳錦之當然知道他這一路上都在想什麼,方才就一直在幫他接話,這會兒也輕輕捏了捏他的手指以示安撫,語氣溫柔地提醒道:
“鄭哥想和你說說和劇組的合作曲目的事情。”
“哦,說唄。”
蘇成意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
搞什麼,就這麼一點小事,他剛剛思考的可是比這重要千倍百倍的問題。
“我是說啊,這次來都來了,我們可以再去跟Carole交涉一下。你看r的試鏡也通過了,咱們想再加深一下合作也是無可厚非的,這時候不知道多少人都盯著這香餑餑呢,咱們早點來占個位置,百利而無一害啊。”
小鄭循循善誘。
“能說服Carole的隻有作品,但整部劇集的基調定下來之前,我該怎麼製作作品?”
蘇成意反問道。
“她不是想要你現在就為劇組作曲,但是她需要看到你的製作能力,少爺您就想個辦法去她麵前秀一下不就完了!反正咱們真才實學在身上呢,怕啥?”
小鄭一揮拳頭,鬥誌昂揚。
“狠狠給她表演一個三鍵成曲!”
三鍵成曲,定義上並不是一直用三個固定琴鍵進行彈奏,而是圍繞三個音加上對於聲調性理解的即興聯想延伸創作。
這是需要常常進行即興創作的人才能做到的事情,同時還需要對於古典曲目的積澱與流行創作經驗的加持。
也就是說,肯定不是蘇成意能“秀”的玩意兒。
“你不覺得這個場麵很滑稽麼?我扛著鋼琴去人家麵前說:導演請留步,請容許我為您表演一曲。”
蘇成意很無語地說道。
“哎呀,機會是人創造的嘛!我們可以爭取一下呀”
小鄭顯然不肯放棄,還在嘰嘰喳喳地講述他的偉大計劃。
“這樣一來,我們今天就是雙喜臨門!r試鏡通過,少爺的合作曲目也敲定。
啦啦啦今天是個好日子~~正月裡來是新年~~啊啊啊~~~我恭喜你發財~~~我恭喜你精彩~~~”
坐在副駕駛的璐璐總算忍不了了,“啪”地一下摁下藍牙音響,播放了一首她珍藏的死亡重金屬,並將音量狠狠調大。
主唱嘶啞狂躁的咆哮聲從音響裡傳出來,越野車的車輪從黑夜裡飛馳而過,如果恰好有露營的勇士在這邊過夜的話,恐怕會覺得見了鬼了。
抵達酒店的時候,劇組其他人早就已經到了一會兒了,所以隻剩下他們幾人在大堂裡辦理入住。
一共三個房間,兩個單人的給小鄭和璐璐,蘇成意和陳錦之住有外景的大床房。
“我說你們劇組好像有點沒人情味兒啊,這時間還早呢,也不團建一下再解散。”
小鄭看了一眼大堂裡掛著的壁鐘,感慨道。
“你就是覺得可惜沒能碰上導演吧!”
璐璐拿過房卡,毫不留情地戳穿他的心思。
“那咋了?”
小鄭搖頭晃腦地哼哼幾聲,儘管知道機會不大,但還是不死心地左右張望著。
這一望,倒還真的被他望到了一個熟人。
雖然這個熟人打量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個拐賣無知少女的犯罪團夥,下一秒就會撥打報警電話的那種程度。
“嘿,這不是那誰嗎?”
他很是興奮地戳了戳旁邊的蘇成意。
蘇成意把房卡揣進兜裡,漫不經心地看過去。
酒店大堂的柱子後麵藏著一個人,她大概以為自己藏得很是隱蔽,此時正扒著柱子警惕地觀察他們幾人。
“林易水?”
蘇成意稍微皺了皺眉毛。
林易水是知道他跟陳錦之關係的,所以不需要回避,隻不過這會兒這小妮子的眼神不知道為何充滿敵意。
“這就是Carole導演的親女兒吧?”
小鄭兩眼放光,隻覺得今天真是得到了上帝的眷顧,簡直是車到山前必有路。
“太好了!她肯定能把Carole約出來吧?”
“去死!”
璐璐搗了他一拳。
“求求你不要讓r姐和她的好朋友之間的友情變質好麼!”
“跟媽媽介紹一下好朋友的男朋友怎麼了?”
“.”
璐璐對著陳錦之點了點頭,便大力拖著小鄭走進了電梯。
“彆拽我,我還有話要說!喂,那邊的小美女,你媽貴姓啊?有沒有興趣出來吃個夜宵?!
不是,璐璐你這丫頭力氣咋這麼大?!背著大夥兒舉鐵了是吧”
小鄭不甘心的聲音漸漸消失在了關閉的電梯門裡。
陳錦之這才忍著笑意轉過身去,看向還躲在柱子後麵的林易水。
“小水?”
她輕輕勾了勾手,林易水就很聽話地走了出來,她的眼神一直落在蘇成意身上,半晌,開口道:
“書曾以。”
一如既往非常標準的普通話。
蘇成意著實有點想笑。
“啊,我都差點忘了,你們是認識的。”
陳錦之慢悠悠地說道。
蘇成意的心中立馬警鈴大作,要算起來,他跟林易水的第一次見麵要追溯到簡瀟回國的那個歡迎會了,而那次還有楚大小姐的隆重出席。
不過,林易水要是還記著這回事兒的話,肯定早就跟陳錦之講過了。
蘇成意這樣想著,稍微鬆了口氣。
“小水,不要緊張啦。101比賽的時候,他還給你投過票呢。”
陳錦之笑吟吟地說道,語氣百轉千回,很是婉轉。
“.”
蘇成意頓時感覺膝蓋一痛。
沒想到這種陳芝麻爛穀子的事陳錦之都還記得,記仇也記太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