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說吧。”陸遜將周鐸扶起後,抬手指了下堂內,轉身大步朝內走去。周鐸也不敢怠慢,隨即緊緊跟上,跨過門坎之後,小心關上了堂門。
遝中地處西州邊陲,九月底的夜晚,就已經稱得上寒涼了,與陸遜慣常居住的大江以南並不相同。
不過行軍打仗乃是國之大事。
太和元年之時,蜀漢選擇在十一月底發動進攻,而大魏也隻能被動的匆匆應下。
當下諸葛亮選在九月底的時間進兵,已經比上次蜀軍大動要早了兩個月的時間,進攻的難度顯然比當時更小。對大魏來說,這絕非一個好消息。
“飲杯薑水,去去寒氣。”陸遜從一旁火爐上溫著的陶甕中,親自為周鐸斟上了滿滿一杯。
周鐸受寵若驚,連忙起身道謝:“多謝將軍厚愛。”
“無妨。”陸遜輕描淡寫的說道:“諸葛亮會率大軍進發,朝廷和大將軍已有書信與我做了猜測。你的官職未到,不知道也屬正常。”
“是月中的那封書信?”周鐸好奇問道。
“嗯。”陸遜點了點頭:“陛下每月與我致書一封,此事你也是知道的。今年關中旱災,中原之地又水災,吳蜀兩國若不趁機而動,反倒是怪事了。大將軍也曾與我有過分派,若蜀軍來犯,大約還是會攻遝中的。”
周鐸倒也不意外,雙手端起冒著熱氣的薑水,小口啜飲了起來:“也是,諸葛亮不來攻遝中,還能攻哪裡呢?武興關啃不動,陽平關和漢中更是打不下來。張征西在武都郡的下辨城,諸葛亮又如何敢攻?若要打,也隻能來打將軍這裡了。”
陸遜從容說道:“正是如此。不過諸葛亮若這個時候來我這裡,我倒是有些為難。麥子剛剛種好,若棄了遝中向後退卻,恐怕明年之糧就要被諸葛亮所毀。”
周鐸問道:“那便是要堅守了?”
陸遜點頭:“隻能如此。輕騎借著地利遊走,再征召羌民入城守城,並等著張征西援兵到來,不然還能如何?”
周鐸歎氣:“以將軍之才之名,守在遝中這個偏遠地方,屬實委屈了。今年朝廷攻伐遼東,一戰而竟全功,大方的很,封邑爵賞都是按雙份來給的。而守邊之事,隻有苦勞卻難有功勞,將軍去歲抵禦諸葛亮,朝廷也隻是勉勵罷了!”
聽周鐸話裡話外的意思,與其說是為陸遜鳴不平,倒不如說他本人守在荒僻的武街,寸功都不得立。
也是,秦州本就荒僻至極,周鐸在武街這種邊陲的荒涼地方領著一千羌人,一守就是大半年,心中哪能沒有些情緒呢?
陸遜卻笑了起來:“涼州之處雖然荒僻,但是在朝廷在陛下眼中,卻比尋常內地更重一些。”
“金寧,你豈不知道我的嫌疑之身嗎?除了對蜀作戰可以用我,還能在哪處用我?滿朝文武皆知,我陸遜乃是蜀國死敵,我在涼州反而才穩妥無虞。”
周鐸一聲輕歎,微微拱手:“將軍所言甚是。”
“金寧稍待。”
陸遜站起身來,走到自己桌案側邊的置物架上,從最下麵的角落中,雙手認真捧出了一個漆麵精致的木匣。陸遜伸手拂了拂上麵似不存在的灰塵,打開蓋子,將木匣放到周鐸一旁的桌案前。
周鐸湊過來打量了幾眼,木匣的內裡整整齊齊碼放著厚厚一疊書信。
“金寧,我此前沒給你看過這些。”陸遜輕聲說道:“都是陛下給我的信箋,每月一封,從太和二年的九月開始,直到我月初收到的、陛下七月時從營州發來的信件,算起來已經有二十餘封了。”
“雖說我在邊陲之地,若是從陛下的聖心來論,遝中並不比洛陽來得更遠。金寧在我這裡為將,前途同樣遠大,你這兩年的苦勞事跡,陛下在朝中全都知道。”
周鐸悚然一驚,抬眼與看向自己的陸遜對視幾瞬,而後立即起身行禮下拜:
“稟將軍,屬下絕沒有半點心生怨望的意思,方才實屬無心之言,還望將軍治罪!”
平心而論,從陸遜的視角來看,周鐸方才為自己鳴不平的兩句,實際上倒像是在發牢騷了。陸遜身為主將、身為上級,對下屬如此做派也自然要妥善應對。
以官職硬壓,又或是置之不理,都不算是好的處理方式。堵不如疏,告知周鐸皇帝一直都在關注著邊地,才是安撫其心的最好方式。
陸遜卻隻是笑笑,又將周鐸扶起:“金寧這是說得什麼話?你是我的長史、是我心腹之人,我隻是與你看些物什,哪會怨你呢?今後勿要再說這種見外的話了。”
“屬下遵命。”周鐸連連應道。
陸遜點頭道:“既然金寧回了遝中,那就好好將歇一日。蜀軍都是步卒,來得及準備應對,無需太過著急。”
周鐸拱手道:“屬下知曉了,悉聽將軍號令。”
周鐸快馬到了遝中見到陸遜,告知了陸遜蜀軍來犯之事。而在同一個晚上,諸葛亮也率大軍抵達了武街東南五十裡處的玩當。
武街也好,離此不遠的下辨、遝中也好,其實都是羌人久居之地。玩當這處地名是如何由來的,已不可考,但從這個名字來看,應是羌人的稱呼。
羌水從更上遊高原之處,一路向東南流淌,先後經過遝中、武街這兩處,在武街東南五十裡處的玩當繞了個大彎,隨著山勢改道向西南。入了陰平郡界數十裡後,才又沿著大山中的河穀流向白水。
雖說遝中、武街、白水這些地方,都是毗鄰羌水的上下遊,但羌水水道蜿蜒而險峻,並不能像沮水、西漢水一般用來漕運。每到春、夏兩季,羌水沿岸山洪頻發,並不適合大規模進軍。
入夜,蜀漢在玩當處綿延數裡的營地之內,諸葛亮的丞相大帳中,相府眾臣與眾將悉在此處。
再有一日,諸葛亮的大軍就要抵達武街,開啟太和四年,或被稱為建興八年的又一次北伐。
兩年前大敗而歸後,相府駐在白水,日複一日的整軍、練兵、備戰,如今也終於到了檢驗效果的時候。
這支軍隊與兩年前的那支八萬人的大軍,內裡外裡都已截然不同。打了敗仗絕非好事,但在一場大敗之後,如何整理經驗教訓,如何鼓舞士氣將心,如何操演訓練士卒,如何將頹喪之軍重煥生機,這就是庸常主帥與名將之間的差異了。
位於眾人右側最前的長史楊儀,拱手朗聲說道:“稟丞相,相府屬臣及眾將悉數到場,請丞相訓示。”
諸葛亮點了點頭,環視一圈,緩緩說道:“諸位,明日大軍將抵武街,或將與魏賊之軍接戰。自建興六年以來,二載辛苦、二載磨礪、二載整軍,你們都是與本相親曆過的,多餘的話也不用本相贅述。”
“明後兩日,本相會直接指揮諸軍攻下武街。今日軍議,本相便要與你們議定攻下武街之後的安排。”
顯然,諸葛亮對拿下武街一地還是非常樂觀的,甚至並未將武街放在心上半點。帳中立著的諸位屬臣和將領們,也是同樣的想法。
諸葛亮道:“大軍二十五日從白水開拔,至今日已有六日。雖說出兵有些急迫,但四萬大軍自上而下,今年隨時做好準備,並不倉促。”
“待拿下武街之後,本相會擇一將領駐守武街,本相親率餘下大軍往攻武都。”
“武都?”
“不是應攻遝中嗎,怎麼改為去攻武都了?”
“怎麼是武都?”
原本安靜的帳中,一時竟也起了絲絲議論之聲。
“肅靜!”楊儀轉身皺眉看向眾人,高聲提醒道,喧嘩聲這才小了些許。
昔日的丞相長史向朗,因為替馬謖爭辯、以及在赤亭作戰時的毫無作為,在大軍回到白水之後,被諸葛亮罷免貶回成都,原為參軍的楊儀楊威公,憑借赤亭時的果決持重之舉,被諸葛亮選為長史,隱隱成為相府群臣之首。
“文長,你來為諸將解說軍略。”諸葛亮朝著左邊武將們最前一人指了指。
“遵命。”身為丞相司馬的魏延抱拳行禮,轉身向後,沉聲說道:
“諸位同僚皆知,此番伐魏上為興複漢室、下為與吳國孫權響應,東、西二路同時攻魏。陽平關、武興關險峻難攻,且不能牽扯魏賊兵力,因而大軍隻有出武街這一個選項可供選擇。”
“攻克武街之後,或是向西北遝中而往,或是向東北攻武都。遝中邊遠之地,雖得之卻難改大局。若要從大局來看,攻武都才是最正確的選擇。”
魏延沉聲解釋著,帳中眾將疑惑的心思這才漸漸平息。數日前,諸葛亮率大軍進發之時,隻說了要攻取武街。
按著去年諸葛亮親自領軍去攻遝中的固有思維,許多將領還以為這次仍攻遝中,這才有了魏延為眾人解釋的一幕。
如同昔日武昌城外,參軍蔣琬與吳國胡綜說得那般,蜀漢現在兵力共有八萬,成都周邊約有一萬二千兵力,巴郡、巴東與吳國接壤一帶有兵一萬,餘下各郡及南中有兵八千。餘下的五萬精銳,都統一由諸葛亮的白水相府統轄。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