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協將裝著蜜水的酒樽放下,表情有些蕭索之意,複又看了眼自己身邊的毌丘儉和對麵的劉曄,頓了幾瞬,開口問道:
“元仲此來,欲殺我否?欲罪我否?”
坐在對麵的曹睿好似絲毫沒感覺到意外,從容回應道:“怎麼,伯和自己不欲生嗎?若真有求死之心,我倒是可以遣人代勞。”
劉協嗤笑一聲,搖了搖頭:“人都有好生之欲,我又豈能免俗?除了殺我或者罪我,我實在不知元仲為何要到山陽來。”
“元仲可知,自建安四年以來,我就再未見過孟德一次?”
建安四年?曹睿心中默默算了起來。
彼時劉協應該還未頒布‘衣帶詔’,武帝曹操也尚未在官渡與袁紹相爭。這般算起來,曹操有二十餘年未見過劉協?
曹睿斜看了一眼桌旁左側跪坐著的劉曄,劉曄會意,想了幾瞬說道:“陛下,臣曾聽聞前漢儀製,三公覲見皇帝之時有虎賁左右挾刃隨行。”
“建安五年之後,武帝屢屢對袁氏用兵,常在許昌之外。而建安九年武帝攻克鄴城之後,就常駐鄴城以為都城,天下政令皆由河北出。”
曹睿明白了劉曄話中的隱含著的意思,微微頷首。分明就是武帝曹操拜見劉協之時被劉協嚇過,於是便不複相見,你在許昌做你的漢朝皇帝,我在鄴城掌控我的天下全局,躲個清淨嘛!
劉協、曹睿之間的距離不過一丈,劉曄雖已壓低了聲音,可對麵的劉協依舊能聽得清楚。
還未等曹睿開口,劉協又繼續說道:“和孟德比起來,我反倒是見子桓更多些。建安二十三年正月,子桓曾來許昌宮裡陛見。禪讓之時,我又見了子桓兩次,這就是三次了。我是個身有嫌隙之人。若是一切如常,元仲又青春年少,隻待我死時遙拜一番也就是了,又何必親自來山陽見我呢?”
劉協端起酒樽呷了一口蜜水,壯了一絲膽氣:“還望元仲莫效鴻門舊事,且爽快些吧,究竟是為何來此?”
曹睿輕笑一聲:“怎麼,山陽縣是什麼域外之地嗎,朕來不得?不過是行軍路過此處,欲要與伯和見上一麵,閒談幾句罷了。”
劉協道:“自黃初元年來,一直到如今的太和四年,算起來已有十年之久。我在山陽縣中不理世事,除了黃初七年和今年的兩次國喪,其餘朝中、天下大事皆不知曉,乃是一個活在當下的古人了,又能與元仲說些什麼呢?”
劉協說話之時,曹睿一邊聽著一邊用膳,好似如同行軍中聽臣子彙報一般自在。劉協說罷,曹睿也放下手中竹箸:
“十年不理世事,伯和可有什麼想要問我的?”
劉協嘴角泛起一絲苦笑,麵孔微低搖了搖頭,並不言語。
“那好,我先與你說幾句吧,然後再向你問話。”曹睿看向劉協:“就在漢魏禪讓的第二年,劉備在成都稱帝,依舊以漢為名。”
劉協輕歎一聲:“益州偏仄之地,豈能有所作為?”
曹睿點頭:“伯和所說不錯。劉備兩年後就辭世了,國中軍政之令皆由其丞相諸葛亮所出,其相府在北、而不在成都。”
“為何漢室總出這種權臣?”劉協剛脫口而出,便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抬手欲要解釋,又強行忍住了:“江東孫氏呢?”
曹睿道:“孫權倒是活得好好的,太和元年我在淮南勝了孫權一場,還納了孫權之女為妃,已有一子。”
劉協有些詫異:“未滅其國又納其女,這難道不是取禍之道嗎?元仲為何要如此做?”
曹睿似乎並不在意:“天子者胸懷囊括四海,一女子又算得上什麼?孫權的女兒,也沒比彆人多長一個腦子,納了也就納了。”
劉協有些無語,隻得說道:“有理。”
兩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的閒聊,將這十年間世上發生過的大事都說了一遍。無非就是魏國、蜀國各換了一個皇帝,黃初年間打了三次仗,太和年間又打了三次仗而已。曹睿還說,若這些事情放在史書之上,可長可短,甚至幾頁紙就可以說儘。
毌丘儉在劉協身側,劉曄在曹睿身側。兩人不斷地布菜和斟蜜水,一邊側耳聽著漢魏兩朝的皇帝閒談諸事。
其間劉協還曾提到,他在濁鹿城中開了一家醫館。每月初一、初五、十一、十五、二十一、二十五這六日,自己都會到醫館之中坐鎮診病。由於山陽公府還是有些資產,本縣生病之人醫藥全免。
曹睿對此也給出了正麵評價。能在一縣之地親仁友愛、賑濟救人,已經算是劉協在這個世上做過最大的貢獻了。而劉協竟也點頭認下。
曹睿一邊動筷,一邊說道:“十年過去了,方才伯和也說舊時恩怨皆不入濁鹿城中,那我也當一切過去。可我倒是有幾件舊事要問伯和。”
劉協道:“元仲請說。”
曹睿開口問道:“伯和怎麼看待劉玄德和孫仲謀二人?”
曹睿知趣的沒有提曹操,也知道劉協不可能當著自己的麵大放厥辭,因而直接跳過了這一話題。
劉協道:“劉備欲學漢光武,卻隻學得兩分皮毛。孫權恃遠割據,公孫述之流罷了。”
很明顯,劉協在話中對兩人都沒什麼正麵評價。自己尚在山陽縣中,劉備就為自己發喪追封諡號,還在益州偏僻之地稱帝,左右不過是一割據作亂的宗室。而對於孫權,劉協實在沒有什麼好說的,一割據之人罷了。
曹睿又問:“那荀文若呢?”
劉協語氣平靜的說道:“昔日在許昌之時,荀文若曾入宮侍講。此人雖然有才,心性卻搖擺不定。若他一心為漢,何必等到孟德稱公才表反對?若他一心屬魏,又如何到我這謀取虛名?”
曹睿抬眼看向劉協:“這麼說伯和是不喜此人了?”
劉協輕歎一聲:“倒也不是。隻不過荀文若這般作態,既對漢無益、也對魏無益、隻為他自己賺取幾分薄名,我隻為他覺得不值罷了。”
曹睿輕笑一聲,接著問道:“建安二十三年正月,耿紀、金禕等人在許都作亂,意圖謀害文帝,這是是伯和授意的嗎?”
這又是一個極為敏感的問題。
建安二十三年正月,許昌城內耿紀、韋晃、金禕、吉本等人作亂,意圖占據許昌城。在那次動亂中,原本成為眾人目標的曹丕恰在許昌城外而非城內,隻有丞相長史王必傷重不治身亡。
在此之後,就是那場著名的‘救火者在左,不救火者在右,而救火者儘皆被曹操所殺’的典故了。
雖然曹睿與劉協二人已經說了,前塵宿怨皆不入濁鹿城,劉曄與毌丘儉依舊聽得提心吊膽。
“是。”劉協淡然點頭應下:“子桓也知此事。而且他曾與我親口所言,若他自己在我昔日處境,也會同樣做法。”
“這是磊落之語。”曹睿輕輕點頭:“伯和還恨曹氏嗎?”
恨?
豈能不恨?若心中不恨,傀儡二十餘年,董後、伏後,還有無數為漢室死難之人又怎麼解釋?
若恨,劉協此刻還真說不出口。身邊唯一相伴之人,就是曹操之女曹節。曹丕雖然奪了他的地位,卻也信守諾言以一縣之地敕封,縣中各事皆不乾涉,漢室宗廟仍在。怎麼說都比董卓、李傕之輩要好上不知多少了!
劉協在席中半仰著頭,似在追憶著什麼,眼中似有淚光閃動。過了許久方才起身,鄭重其事的朝著曹睿躬身一拜:
“不恨了,都過去了。”劉協漸漸站直,雙眼微紅的看向曹睿:“我不該做這個皇帝的,不該做的。”
曹睿也歎了一聲:“皇帝這個位子享儘天下富貴,卻也承著天下之責,最為不易。”
說罷,曹睿也起身站起,緩步走到劉協身前,拿著木勺從陶甕裡為劉協舀了一勺蜜水,填到了酒樽裡。
又將酒樽拿起,塞到了劉協手中。
“方才我問了伯和這麼多,不知伯和可有什麼可以要教我的?”
“多謝元仲。”劉協接過酒樽一飲而儘,與曹睿兩人隔著一張幾案站著,抿嘴沉思了幾瞬,說道:“我在山陽想了十年,也算有些心得,倒有一事要問元仲。”
曹睿點頭:“請說。”
劉協直接問道:“如今洛陽軍隊是什麼形製?”
麵對這樣一個足不出山陽的人,曹睿也沒什麼值得隱瞞的:“收營州之後,大魏軍隊約有三十二萬之數。其中五萬中軍常在洛陽,其餘軍隊或在關西、或在荊州、或在淮南、或在河北,號稱外軍與州郡兵。”
劉協又問:“中軍皆在洛陽城之內外?”
“是。”曹睿道。
劉協接著問道:“洛陽城左近戍衛之兵,隻有這麼一個中軍?都是誰來領兵?”
曹睿朝著毌丘儉努了努嘴:“此人喚作毌丘仲恭,乃是如今大魏的中領軍,領兵五千。”
“五萬中軍之中,武衛、驍衛二營各一萬步卒,皆駐紮城外。中領軍與北軍五校合兵一萬,常侍衛於宮城左近。羽林左軍、羽林右軍各一萬,負責洛陽內外守備。”
劉協又搖頭道:“我非此意。這五萬中軍,可有一人可以統管?”
曹睿回身指了下劉曄:“樞密院掌天下軍事,劉子揚就是名義上可指揮中軍調度之人,不過中軍調度都是出於我本人。”
曹睿這裡沒有提到西閣。西閣其實並非一個正經職司,乃是如同皇帝參謀、秘書一般的職位,命令從宮中發出之時也是走的中書省,從流程上說,如皇帝本人下令一般。
劉協認真看了眼毌丘儉與劉曄的麵孔,淡淡說道:“如此中軍,乃是取禍之道。”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