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州,成都城北五裡的亭驛處,一眾北來之人在此暫作停歇。
費禕從屋外走入,朝著正在納涼的諸葛亮拱手:“丞相,已經停了小半個時辰了,隊伍是不是該入城了?”
諸葛亮麵上依舊嚴肅:“那好,準備動身入城吧。入城後文偉和威公一起,隨我入宮去見陛下。”
楊儀一邊起身拱手應下,一邊輕歎了一聲:“從白水至成都,這一來一回至少半月還多。白水相府本就諸事繁多,成都城中也不安生。”
“屬下以為,丞相入宮之後莫不如將這些聒噪之輩一體彈劾,好教他們知曉軍國重事須丞相親為,絕非他們這些坐談客可以虛言議論的!”
諸葛亮心緒本就不暢,聽著楊儀明顯置氣的言語,手中扇柄用力磕在了桌案上:“住口!豈能在背後議論朝廷公卿大臣?”
楊儀麵上略帶了一絲委屈:“可他們也在成都議論丞相!李正方是在明麵上為難,杜伯瑜、來敬達這些在私底下勾聯非議的卻更可惡些!”
“私下勾連?”諸葛亮抬頭看向楊儀,不怒自威的眼神看得楊儀心底發虛:“你派人去查杜瓊與來敏了?”
楊儀喉頭不自覺的聳動了下:“屬下也是聽傳聞才知曉的,並非刻意去查他們。這兩人實在……”
諸葛亮抬手打斷了楊儀的話,伸手指向門外:“威公就不要隨我入城了,即刻回去好好反省,停職反省一個月!”
楊儀的神情有些迷茫:“丞相是讓屬下回哪裡?”
“回白水!不然還能讓你回襄陽嗎?”諸葛亮的臉上終於現出幾絲怒意來,重重的拍了下桌案:“現在就走!”
楊儀自知理虧,隨即躬身一禮:“屬下告退,丞相保重。”
說罷小步退出屋門。
隊伍又啟程向南,離成都城的北門也越來越近了。
費禕輕聲問道:“丞相,方才楊威公之話雖然有些過了,但此番丞相回成都,他提到的這幾人還是要謹慎對待的。君子坦蕩,卻也要畏懼流言啊!”
諸葛亮目光依舊向前:“無妨,我自會應付這些。”
費禕歎了一聲:“那楊威公……”
諸葛亮道:“他有些得意忘形了。楊威公在相府裡執掌軍情,不是不讓他注意成都動向,而是不能這般刺探大臣情況!”
“你和楊威公都是相府之人,你們所做之事,最終都要算到本相身上的。我又何曾讓楊威公去做過這些?”
費禕拱手道:“屬下知曉了。入城後是即刻進宮,還是先歇息半日?”
“不歇了。”諸葛亮搖了搖頭:“這次速回成都,處理完事情還是要速回白水的。先進宮吧。”
“是。”
此番諸葛亮從白水輕身返回成都,隻帶了費禕、楊儀兩名參軍,以及二十名騎兵隨行。若如以往一般回城時大作陣仗,恐怕會有許多大臣直接出城相迎,甚至還有百姓會在成都夾道圍觀。
辦事重要。
其餘諸事絕非諸葛亮心中所求。
雖然諸葛亮身為大漢丞相,出入宮禁卻還是需要通稟的,人臣之禮不可絲毫怠慢。
“稟陛下,丞相在宮外求見。”內侍郭多小步走到劉禪身側通稟。
此時正值下午,七月的成都城悶熱異常,劉禪正在殿中陰涼處乘涼打盹,聽聞此話竟猛地站了起來。
“丞相?哪個丞相?”
“是諸葛丞相。諸葛丞相自白水而還,方才入城。”
“快請!”劉禪脫口而出之後,又改口說道:“不用你了,朕自己去!”
見到劉禪的第一麵,諸葛亮躬身深施一禮:“臣諸葛亮拜見陛下。”
劉禪也隨之回了一禮,連躬身動作幅度都一模一樣:“朕聽聞相父剛剛入城,七月暑熱車馬勞頓,快入宮將歇一會。”
諸葛亮道:“勞煩陛下親迎,是臣之過也。”
說罷,諸葛亮伸手向前:“陛下先請!”
“朕與相父同行。”劉禪注意到了後麵行禮的費禕:“哦?費參軍也一並來了,那就一同來吧。”
“謝過陛下。”費禕應下之後,綴在二人身後兩丈遠的地方,同內侍一並遠遠隨著。
劉禪輕聲問道:“丞相此次回成都,並未遣人與朕事前說明。可有什麼要緊之事?是為了李正方?”
諸葛亮輕輕搖頭:“李正方隻是其中之一,臣這次回成都更是要向朝中眾臣做個說明。陛下雖然信重臣,可並非每個大臣都會顧全大局。”
“該勸阻的要勸阻,該爭取的爭取。實在難以說服的,就讓他們先彆礙事。”劉禪輕歎一聲:“舉國政事的擔子都壓在相父身上了,朕心亦有愧疚。李正方身為先帝舊臣,上次欲分益州而成巴州,被丞相以中都護之職給拖延住了。今年年初,朕和朝廷剛敕封他為衛將軍,可他卻以魏國三公之例想要開府。”
“他此番就是動嘴,卻沒真做什麼逾钜的事情。加之他平日做事還是得體的,又在江州掌重兵,朕也有些為難。”
諸葛亮緩緩說道:“李正方是舊時有功之臣。”
劉禪見了諸葛亮,嘴就停不下來了:“是有功之臣,所以朕才為難著呢。如今相父來了,此事就交給相父處置了。”
“若細細算起來,相父也有近八個月沒回成都了。不知北麵形勢如何?”
諸葛亮道:“建興七年臣攻遝中一次、攻陽平關一次。兩番用兵,儘探得敵軍戰力虛實。”
“魏國軍力之強,隻在於魏國中軍。其餘皆碌碌之輩,曹真亦是庸將,唯有張郃還值得稱道些。”
劉禪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如相父所說的話,若是魏國中軍不在西邊,彼處就有戰機可用了?”
諸葛亮回應道:“陛下聖明,這也是臣曆來堅持要與孫權聯盟之由。蔣公琰此番出使武昌之前,臣已明白告知了他,隻要能促成孫權朝著襄陽出兵,言辭禮節之事,皆由他自己把握。”
“蔣琬亦有大才。”劉禪看了看路,伸手介紹了起來:“相父且往右邊走,不遠處有一閣樓最為陰涼。”
“遵旨。”諸葛亮說道:“雖已說動孫權出兵,這是利國之事,就是有些委屈陛下了。”
劉禪苦笑了一聲:“國家重事,丞相不必顧慮朕的念頭,孫權能出兵就是好的。”
諸葛亮點頭:“臣在白水聽聞魏國關中乏糧,多處佐證之下終於確認。以臣之見,今年秋冬可以再次北伐了。”
二人走入了一處被劉禪喚作‘清涼閣’的樓閣,閣外樹木約有五、六丈高,夏日微風一吹,屬實愜意。
坐定之後,劉禪當即問道:“這次相父想北伐何處?”
暑熱難耐,如今得了清涼,諸葛亮的表情也緩和了些,略帶笑意的問道:“陛下以為該攻何處?”
劉禪遞給諸葛亮一柄羽扇,還輕輕拂去了上麵的浮灰:“朕欲攻遝中!”
諸葛亮又問:“為何是遝中?”
劉禪從容的為自己扇著涼風:“朕欲讓丞相擊破陸伯言所部!”
諸葛亮微微一怔,而後肅容拱手道:“臣定為陛下攻滅此人,以雪舊恨。陛下勿憂!”
劉禪道:“陸遜倒在其次。曆來丞相給朕的書信的,朕都一一細看過了。陽平關是重關大城,恐一時碰不得。若能取下遝中,則定會斷魏賊涼州之臂,如此雍涼緩緩可圖也。”
“這是丞相給朕說的明白。”
諸葛亮感慨道:“陛下看得分明,朝中卻總有人不願北伐。若非陛下將這些人的上表之事告知臣,臣也不知成都城中竟多了如此怨望。”
劉禪輕歎一聲:“杜瓊、何宗、來敏、裴俊,主要就是這四人的表態。他們表文中說得清楚,並非不願北伐,而是不願國力、民力被如此虛耗。”
“相府在白水而不在成都,成都自公卿以下大臣們紛紛附和這四人,連太學學生都蜂起附和,幾成政潮。”
很多時候,政治核心在與不在,根本就是兩個樣子。諸葛亮在白水,遠在成都的公卿大臣、本地世家們自可議論紛紛。
反正你諸葛亮又不在成都!
諸葛亮神色從容的問道:“他們是不是說等國力積攢的足夠了,然後北伐,定能戰而勝之?到時候臣再領著精銳軍隊北上攻伐,漢中、隴右、關中這種地方就都可以一鼓而下了?”
劉禪頷首。
諸葛亮又問:“陛下以為他們之言可以實現麼?”
“朕實在不知道。”劉禪搖了搖頭,複又長歎一聲:“積攢國力是必要之事,國家不可不存積蓄。北伐也是必要之事,大漢豈有偏安之理?兩相對應,朕實難決策。”
諸葛亮深吸一口氣,細細解釋道:“陛下,臣當然知道大漢國力需要恢複。可臣在白水練兵如此急切,就是要速速破敵,因為魏賊比我們國力積攢的更快!”
“兩相比較之下,若我們現在北伐,還能憑借謀略人和戰而勝之。倘若再拖延個五年、十年,怕是真就難撼大勢了。這也是臣心中為何如此急迫的緣由了。”
劉禪肅容道:“丞相之語朕明白了。丞相放心,朕會下詔勸阻杜瓊、何宗、來敏、裴俊等人,使他們知曉國情利害,勉力支持北伐!”
諸葛亮搖頭道:“不勞陛下,臣自己就可勸明他們。他們以言語惑眾,臣就要以言辭駁清,這才是正解。”
“可臣還有一事,要與陛下稟明,望陛下準臣之請!”
劉禪見諸葛亮如此神情,詫異道:“丞相所言何事?”
諸葛亮緩緩站起,朝著劉禪躬身一禮:“臣彈劾衛將軍李嚴不識大體、邀名求利,在北伐關鍵之時挾兵自重、要挾朝廷,隻顧個人權柄!”
“請陛下貶斥李嚴,將其罷官去職!”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