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淵自大了些、在戰略上盲動了些,可在具體的戰術指揮層麵,還是保持著一個正常將領的水平。
遼東雖然地處偏遠,可畢竟有正經的漢人領土,軍隊上下指揮通暢,自然也能發揮出與尋常州郡兵差不多的戰力。
紇升骨城本是山城。
公孫淵也好、在東麵的滿寵等人也罷,都必須沿著河穀與山間平原向前進軍。
公孫氏割據了半個世紀,山間作戰自然是熟門熟路。公孫淵也沿襲著以往的戰法,在交通要道上挖掘壕溝、修築木柵、在側邊山上擺放弓弩手陣地,以為這樣便可萬無一失。
可他麵對的對手,是在這個時代打遍了東吳和蜀漢的魏國中軍。與諸葛亮在赤亭河穀中廝殺的如同血肉磨盤一般都未懼怕,又豈會懼怕公孫淵?
公孫淵有戰兵兩萬,而滿寵麾下則有兩萬五千騎兵。羽林左軍除薑維部的八千騎兵與五校尉營中的四千輕騎皆在此處。鮮卑、烏桓、匈奴的一萬三千輕騎,也都在後方待命。
僅僅用了不到一個時辰,公孫淵與一眾臣屬布下的陣地,就被滿寵揮師攻破。而攻克公孫淵臨時陣地的方法,卻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
左羽林將軍文欽自恃勇力,親率一千具裝甲騎騎兵下馬步戰在前。
憑借大魏的國力,一年左右的時間也隻湊出了兩千具裝甲騎。這些士卒的武勇為中軍之冠,即使用來步戰、也是一等一的出色!
這些持著丈八騎矛、身著明光重鎧的精銳士卒,結成陣勢兩路往東一突,連弓箭都難射透的明光鎧在上午的陽光下份外晃眼,迅速將並無多少戰意的遼東軍戰線撕開了一個口子。
孫禮、戴陵二人率部隨在文欽身後擴大戰局,鮮卑、烏桓趁著缺口蜂擁而動,公孫淵的戰局瞬間崩壞。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軍隊是一個整體,兩萬大軍之中就有兩萬個人、兩萬種念頭。
公孫淵哄騙這些人征討高句麗,出兵急促難免會有怨言,隻是靠軍紀軍令強行壓下。而這兩日又讓士卒們抵禦西麵來犯之敵,就顯得更荒唐可笑了。
西邊是襄平!我家就在襄平!
敵人都從襄平打過來了,這還能不明白嗎?
楊祚扯著目瞪口呆的公孫淵,神色急切的吼道:“主公!主公快走吧,莫要在這發愣了,再不走就真走不脫了!”
公孫淵還是直愣愣盯著西邊被文欽輕易衝破的陣地,喃喃道:“不可能!步卒怎麼能這麼輕易就將我的防守打穿?”
“還愣著乾什麼?”郭昕惡狠狠的盯著楊祚:“快叫人將主公扶上馬!此處還有五百騎,趕快走!”
說著說著,郭昕就主動上前拽住公孫淵的一隻手臂,欲要將他往馬邊上拖。
“對,趕快走!”公孫淵回過神來,連忙翻身上馬,帶著最後的五百騎兵從山穀中向北麵逃遁。
逃命的人自然是慌不擇路的,有路就可以走,並不拘泥於哪一條。此處多山,岔路也多,烏桓人與鮮卑人追了兩個時辰,眼見無望也不再追,紛紛回到紇升骨城城下待命。
公孫淵與五百騎兵絲毫不顧及馬力,棄了鎧甲、鐵盔和騎矛,拚了命般向北逃亡。飛馳了兩個時辰,方才尋了一處河穀歇腳。
無論在遼東還是在大魏,騎兵都是比步兵更精銳的存在。歇腳休整的時間,這些騎兵們要麼從馬側的袋子裡拿出豆子喂馬、要麼抓緊飲水吃乾糧。
而公孫淵一停下來,各種雜七雜八的念頭就都湧到了腦子裡,竟坐在河邊一處大石上喟歎了起來。
“長史可還有計策?”公孫淵眼巴巴的盯著郭昕:“我們是從紇升骨城往北,高句麗是去不得了,去扶餘怎麼樣?實在不行繞過扶餘再入草原,去丁零如何?”
“總有地方是魏軍追不到的!”
郭昕輕歎一聲,沒有理會公孫淵,而是將楊祚拉了過來,左右看了幾眼後,壓低聲音說道:“楊將軍,我等從紇升骨城逃亡至此,騎兵之間恐怕已經生了二心。”
“我觀這些騎兵或是喂馬、或是飲水,隨時都可能逃跑!”
楊祚苦笑道:“郭長史,你我受主公大恩在此還能相隨,這等恩義又豈能遍施到這五百人身上呢?”
“彆想這麼多了,趕快休整一下就上馬吧,接著走,騎兵們才能不亂想!”
郭昕點頭:“楊將軍所言有理。主公莫要坐著了,上馬招呼眾人繼續向北!”
公孫淵也強打起最後的一絲勇氣,上馬揮舞著寶劍,吆喝著去玄菟郡整兵雲雲,鼓動士兵繼續上馬行軍。
此時日頭已經漸漸偏西了。複又走了一個多時辰,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公孫淵與郭昕、楊祚兩人也不斷發現後麵有人掉隊。
一開始是五人、十人的掉隊,兩刻鐘前竟然有一名騎軍都伯一聲不吭,拉著一百騎兵掉頭而走!
窮途末路之下,公孫淵也是無力管束,隻能偽作不知、一律拉攏自己身側的幾十名騎兵。
天色將黑,公孫淵再度停下準備過夜之時,身邊除了郭昕、楊祚之外,竟隻剩了二十八騎。
公孫淵強忍著心頭恨意與悲痛之情,命人生了一處火堆,然後將這二十八人聚攏在火堆邊上,手指一邊顫抖,一邊鼓動唇舌許諾道:
“爾等莫要看我今日兵敗就起了懼意。我父我祖在遼東已有三世,遼東人心依舊向我!待魏軍冬日撤退之後,我必然卷土重來!今日有二十八騎在我身側,你等可知漢光武亦有雲台二十八將?”
“待我到了玄菟郡,點起兵馬戰勝魏軍之後,你們皆能封侯!都是我公孫淵的骨肉兄弟!”
騎卒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畢竟是自己隨了多年的主公,也隻能隨著公孫淵的話語應和著。
此處乃是山野之間,若見勢不妙往林子裡一躲,誰又能奈何呢?
說著說著,竟有許多飛蛾從林中撲扇著翅膀飛來,直直的往火堆裡撲,密密麻麻接連不斷,好似將死亡全然度外一般。
這等奇異之象,一時讓眾人都看得呆了。
公孫淵喉頭聳動,咽了咽口水:“你們莫看了,誰馬上帶了乾糧?拿出來一齊填填肚子。”
騎卒們隻顧向後躲避飛蛾,飛蛾撲來又鬨哄哄的。耳朵都聽到了,卻一時無人回答公孫淵的話。
郭昕眼見此景長歎了一聲,從自己馬側袋子中摸出了一些肉乾來。停了幾瞬,而後又將肉乾放了回去。整了整冠帶,又將自己的衣領邊緣捋直,甩了甩袖子,將整個袋子解下拿在了手裡。
郭昕緩步上前,躬身一禮,而後將手中袋子遞了上來:“主公,臣此處還有些肉乾,主公吃一些吧。”
公孫淵眼睛一亮,將袋子接了過來,右手大約在裡麵一探。先摸出一塊遞給了楊祚,又摸出一塊要遞給其他騎卒。伸手舉了幾瞬,見其餘人都在兩丈之外,公孫淵就將肉乾咬在口中,手中又向袋中探去。
郭昕按住了公孫淵的手:“肉乾不多了,主公且慢些吃吧。”
公孫淵抬頭,看著郭昕火光下明暗顯現的麵孔,下意識的問道:“長史將肉乾都給了我,自己吃些什麼?”
郭昕隻是笑笑,左手還按在公孫淵放在袋子裡的手上,右手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匕首。
輕描淡寫般的往自己脖頸上一插,一股血線瞬間噴出後,便重重的跌倒在地。
公孫淵愣住了。
不僅公孫淵一人愣住,楊祚在一旁呆立、嘴巴張大卻沒能說出半個字。身後的騎卒們聽到,也是紛紛站定看著此處景象。
公孫淵看著郭昕的血濺到自己身上,淌到自己手上,又有幾滴流到袋中的肉乾上,半晌才回過神來。
緊繃了一日的神情,到現在終於再也支持不住。淚水如山崩地裂般湧出,半點氣度都不再偽裝,枯坐在地上嚎哭了起來,撕心裂肺一般。
公孫淵就這樣呆坐著,任憑旁邊的楊祚搖晃他的肩膀、奮力拉他起來也不顧,就這樣一直盯著火光中郭昕的屍首來看。
楊祚終究無法,牽著自己的馬乘夜走入了山林之中。二十八名騎卒見勢不妙,也紛紛騎馬離開。
直到第二日的下午,孫禮所部的十名騎兵方才沿著公孫淵部昨日行蹤追逐至此。
“你是何人?”騎兵什長翻身下馬,拔刀指向公孫淵。
公孫淵抬眼瞧了此人一眼,嗓音嘶啞著說道:“我乃公孫淵,汝可擒我。”
騎兵什長想了幾瞬,拿起公孫淵腰中的寶劍朝著自己左邊胳膊使勁砍了一下,見鮮血湧出,就用自己的環首刀奮力斬下了公孫淵的頭顱。
乾淨利落。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