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一眾臣子的目光都移到了劉曄的身上,而劉曄進言時的從容神態,竟好似從未離開過皇帝身邊似的。
曹睿伸手一指:“說說,劉卿是怎麼想的?”
劉卿拱手道:“臣請到輿圖前麵講說一番。”
“準。”
劉曄緩步上前,朝著滿寵微微拱手:“方才聽聞滿將軍之言,在下方有所悟。”
皇帝就在身後,一眾同僚都在看著,滿寵心中不滿也不好表現出來,微微一笑向側邊挪了兩步,將位子留給了劉曄。
劉曄指著盧龍道的路線說道:“稟陛下,從盧龍道向北而後向東,經平岡而後向東至柳城,再至昌黎。”
“盧龍道總長八百裡,輕騎十五日可至。”
劉曄緊接著指向傍海道的路線:“若從土垠出發走傍海道,同樣八百裡可至賓徒。”
曹睿打斷了劉曄的話:“朕且問你,昌黎距離賓徒多遠?”
劉曄道:“一百二十裡,且都在醫巫閭山以西。”
曹睿又問:“無論從昌黎或者賓徒向東,都是要翻過醫巫閭山,到遼水以西的無慮城再進發了?”
“正是。”劉曄神情篤定的點頭道。
還未等曹睿繼續問,司馬懿開口問出了曹睿想問的問題:“劉將軍,我記得昌黎、賓徒兩地都位於榆水東岸,南北之間皆為平原並無阻隔。”
“同樣都是八百裡,而且這兩處城池還頗為相近,為何一定要兵分兩路?”
劉曄深吸一口氣,看向眾人:“諸位可知遼澤?”
遼澤?
滿寵接話道:“劉將軍在幽州日久自然知情。可樞密院總攬天下軍事,遼澤這種遼東的天然屏障,樞密院又如何能不知曉呢?”
“陛下請看,”滿寵繞到輿圖的另一側,指著醫巫閭山和遼水之間的廣大地域說道:“所謂遼澤,乃是醫巫閭山和遼水之間,各類沼澤、河流、湖泊混雜而成的一片大澤。”
“泥沼難行,寬度約二百裡,隻能繞行極難穿行。”
曹睿頷首:“所謂遼東天險,一為路遠,二為遼澤了?”
滿寵繼續說道:“陛下所言極是。”
曹睿輕笑一聲:“朕聽明白你們兩人的意思了。”
“滿將軍是說,朝廷大軍要沿著傍海道走八百裡,再從無慮城南邊越過遼澤,到達遼水邊上的遼隧城。”
“而劉卿是想從盧龍道從北繞過遼澤了?”
曹睿看向劉曄:“劉卿想從北攻襄平、還是想去高句麗?”
所謂高句麗,可以指遼東再東的高句麗國,也可以指玄菟郡故地的高句麗縣。
高句麗城的名字來源於高句麗部族,並不歸屬於他們。
劉曄拱手一禮:“陛下明鑒萬裡,臣就是想派兵前往玄菟郡高句麗城!”
“以遼東地理而論,公孫淵大軍必然據守遼水畔的遼隧、襄平一帶,正如守徐、揚必守合肥一般,繞是繞不過去的。”
“而臣所說的這支奇兵,正可繞道公孫淵大軍東北侵擾後方,還可以聯絡高句麗國共同出兵!”
滿寵皺眉道:“公孫氏在遼東已經三代,早在公孫度的時候,高句麗國就被公孫氏懾服。”
“彼輩邊遠夷類不識王化,如何能應大魏召喚從攻?”
劉曄淡定答道:“陛下,臣當真去過玄菟郡,當時還遣公孫恭手下給高句麗王送過信。”
“去年年底,臣曾遣人繞道玄菟之北給高句麗王優位居送過信。就在上月月底,春日稍暖之後,臣得到了優位居的回信!”
司馬懿眼睛一亮:“劉將軍是說高句麗願隨大魏同征公孫氏?”
“正是!”劉曄點頭應對:“公孫氏威壓遼東多久,高句麗、扶餘這些部族就厭棄了公孫氏多久。以力迫之而無仁心教化之道,雖蠻夷亦不能歸心。”
“優位居說得清楚,如大魏能出兵到玄菟郡,優位居自然會起兵響應!”
司馬懿微微點頭,再不多言。
方才滿寵提出要走傍海道的時候,劉曄跳出來說要分兵,當時司馬懿就覺得有些不對勁。
滿寵軍略意見,並非他一人的意見。
從後勤來論,冀州各郡疏通漕渠北上運糧,又從青州大肆征發海船,這些都是傍海道行軍保障後勤的重要舉措。
從物資準備來論,雨具、工具、藥品、舟船、鐵鎖、繩索……從河北各地征調的各類物資,幾乎都是為了在傍海道應對雨水河流做的準備。
換句話說,從傍海道進軍,乃是樞密院、尚書台、以及河北各地官員的心血凝聚。
準備了半年多,哪能是說換就換的?
除非皇帝本人下旨明言反對,走傍海道已成定勢,再難更改。
而劉曄提出走盧龍道的軍略,很明顯凝結了他本人在幽州三年的心血。在昌平城外迎接陛下之時,劉曄稱他本人走過兩遍盧龍道、兩遍傍海道,在他提出分兵盧龍道這一刻,可信程度直接位居所有人之上。
倘若有人質疑,劉曄甚至可以直接出言質問:你走過傍海道嗎?你走過盧龍道嗎?我走過,而且各走過兩遍!
沒人能抵擋住這種質問。
曹睿坐在堂中尊位之上,輕歎了一聲:“高句麗雖對公孫氏不滿,可還是要見到大魏軍隊後才肯出兵。”
“彆的不說,就說朕知道的這些事情來看,高句麗被公孫氏反複拉扯,喪師失地損兵折將。大魏軍隊真到玄菟,就算高句麗不來,也定不會給公孫淵當狗的。”
“朕信劉卿之言。”
劉曄抓住滿寵、司馬懿都沒說話的空檔,當即轉身朝著皇帝拜了一拜:
“陛下以臣為度遼將軍,臣這三年在幽州熟知地理人情,願為陛下領一偏師從盧龍道而行,從遼澤以北攻略玄菟,為大軍側翼援護!”
劉曄情真意切、聲音激昂,可曹睿卻淡定了許多。
輕輕點頭之後,曹睿看向堂中眾人:“西閣、東閣,你們二人怎麼說?”
“可以分一偏師出來嗎?”
在這些重臣麵前,皇帝夙來不掩飾自己的傾向與想法,在國家大事上幾乎沒有什麼溝通成本。
如今皇帝並未說不可,隻是問二人可行與否,那就明擺著是同意了。
領悟到這一點後,滿寵當即拱手應道:“稟陛下,臣以為此事可行!當選輕騎從盧龍道行軍,約定日期而後進發!”
司馬懿也拱手道:“臣附議。”
曹睿又環視一圈堂中眾人:“諸卿有何言語?若有的話還當速說。”
幾名侍中都表示沒有意見,夏侯獻與劉曄相處日久,自然也是同意的。
唯有護烏桓將軍田豫拱手說道:“稟陛下,臣有一言。”
“田將軍說來!”曹睿伸手一指。
田豫拱手道:“陛下,盧龍塞以北諸地,包括柳城、昌黎等處,都是烏桓各部所居舊地。建安時武帝在柳城擊破的就是烏桓人,而非鮮卑。”
“在朝廷此番征發的烏桓、鮮卑、匈奴三部之中,烏桓素來最恭、應征最多、也最依賴大魏。”
“臣以為若選輕騎從北道而從,當選烏桓輕騎前往,而非鮮卑與匈奴。”
曹睿點頭:“田將軍此言合理。”
說罷,曹睿看向劉曄:“劉卿主動向朕領兵請戰,你願領多少騎兵走盧龍道?”
劉曄拱手道:“請陛下與臣三千中軍輕騎、五千烏桓輕騎即可!臣並不需重騎與步卒。”
曹睿又問:“八千輕騎從盧龍塞出發,劉卿幾日可至玄菟郡高句麗城?”
劉曄道:“盧龍道十五日,再至玄菟郡十五日。臣三十日可從盧龍塞至高句麗城下!”
曹睿淡定說道:“三十日嗎?你到了高句麗城後會如何做?”
劉曄愈加激動了起來:“一則襲擾公孫淵側翼,二則聯絡高句麗出兵。”
“臣隻願為陛下做好這兩件事情!”
“朕準了。”曹睿輕輕頷首:“三十日不夠,朕再給你寬限十日。四十日至玄菟,劉卿可以做到嗎?”
“可以!”劉曄斬釘截鐵的答道。
曹睿抬眼掃視堂中眾臣:“諸卿還有異議嗎?”
司馬懿搶先答道:“臣謹遵陛下旨意。”
滿寵等人也隨之出言附和。
曹睿雙手放在桌案上,朗聲說道:“度遼將軍劉曄聽旨!”
劉曄當即跪地大禮參拜:“臣劉曄聽旨!”
曹睿道:“朕命你督中軍屯騎校尉曹肇部、步兵校尉段昭部、越騎校尉甄像部,及烏桓各部輕騎五千。共計八千輕騎,另日從盧龍道北行!”
“遼澤廣大分隔南北,朕並不與你什麼明確指令,隻令你相機行事。”
“劉卿,”曹睿盯著劉曄的雙眼:“劉卿在朕身邊為侍中一年,為使節、為刺史共計三年。四年資曆在前,望劉卿為朕、為大魏再立新功。”
“朕素來是個大方天子,能得什麼封賞、能得多少朕心,就看卿如何行事了。”
劉曄叩首道:“臣劉曄接旨!定為陛下、為大魏儘心竭力,早日誅除篡居遼東的公孫諸醜,以報陛下浩蕩聖恩!”
曹睿揮了揮手:“平身吧。”
“朕到昌平不是來玩樂、也不是來看戲的。光陰珍貴,需及時努力。”曹睿看向臣子們:“諸卿,明日一早動身前往薊縣,三日後大軍開往右北平土垠,劉曄所部開往盧龍塞!”
眾人齊齊行禮應下。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