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綜身為孫權的親信之臣,偏偏也是個如諸葛瑾一般的君子,士人氣度也是有的。
見蔣琬如此發問,胡綜猶豫了幾瞬答道:“公琰既然有問,那我隻好再入宮請示一下吳王的身體。”
“不過我若進宮,吳王問起公琰此番來武昌所為何事,我又該如何說?”
胡綜神情誠懇的看向蔣琬:“公琰,前幾日我來問你,你卻堅持要見到吳王後方可陳說。”
“諸葛丞相到底是個什麼想法?你我這般相熟,就不能與我透個底嗎?”
於蜀漢、於曹魏、於東吳,天下皆知蜀漢國事政事是由諸葛亮做主。胡綜也不作態,直接提出了問題。
蔣琬左右瞟了兩眼,一把拽住胡綜的手臂,拉近距離湊到了胡綜的耳邊,輕聲說道:
“諸葛丞相欲與吳王相約攻魏!一東一西,使那小曹賊倉皇失措、使魏國中軍疲於奔命,首尾不得相顧!”
胡綜仍然極有禮貌,輕輕撥開了蔣琬拽住自己胳膊的手掌,退後半步輕聲問道:
“東是哪裡,西又是哪裡?”
蔣琬道:“誰人不知偉則兄受到吳王信重?以偉則兄所看,皖口與合肥如何?吳王會願意攻哪裡?”
胡綜臉上顯出了一絲明顯的不滿,語調略微升高:“公琰這是在套我的話?軍國重事,連吳王都要慎重應對,哪裡有我這個微末之臣議論的份呢?”
“公琰還請入館舍休息吧。若是閒暇無聊,也可到江邊散散心去,觀賞大江夕照和飛鳥雲集之景,看看故鄉景色。”
蔣琬乃是荊州零陵人,自隨劉備入蜀之後,久離故土不得回返。而蜀漢群臣從上至下,出身荊州之臣絕不在少數。
在蔣琬麵前提故鄉?
蔣琬像是沒聽出胡綜的不滿和揶揄,臉上依舊帶笑:“勞煩偉則兄入宮探視了!我在這裡等著偉則兄佳訊!”
胡綜點頭,拱手行了一禮,而後轉身就走。
若論及這一時代的外交,總攬蜀漢與東吳交往之事的蔣琬,絕對可稱資深與專業。隻要能達成目的即可,又怎會被胡綜的言論所影響呢?
穿耳即過。
胡綜策馬匆匆進了武昌城,直接朝著吳王宮殿的方向行去。
就在去年年初,在群臣的勸諫之下,吳王府全麵整修升級成了吳王宮。
宮殿樓閣,非壯麗無以示王者之威。臣子們的理由大都是這種看法。
孫權雖是吳王,卻也不好負了眾望,隻得勉為其難的同意擴建宮室。
胡綜作為解煩督、又是吳王的親信重臣,從宮門一直到內裡,並未遇到任何阻攔。
從蔣琬處離開還沒有小半個時辰,孫權就已經聽胡綜說完了蔣琬之言。
孫權身穿黑紅色袍服、頭戴金冠、腰上佩劍,左手背於身後,右手輕輕捋著自己有些發紫的須髯。
“偉則,你看諸葛亮這是何意?就憑一句話,就想驅使我為他出兵?”
胡綜拱手道:“以臣之見,蔣琬此人手中必然有其他籌碼,隻是未見至尊之時、不能對臣說出。”
“至尊覺得出兵可行嗎?”
孫權冷笑一聲:“出兵可行嗎?孤從不忌憚用兵,不過要看用兵值得與否。”
“自從呂子衡與曹文烈二人互相致書之後,荊州南北、揚州南北的魏吳守臣,每逢大事都會致書以對。”
“曹休已死,揚州換上了一個不知兵的陳群。荊州又是趙儼這種老儒、和夏侯儒這種宗室廢物。”
“說句實話,孤若非擔憂魏國中軍和那曹睿小兒,陳群、趙儼這兩人,孤還真沒放在眼裡。”
胡綜拱手道:“至尊,自前番戰後已經三年,各地積攢糧草、恢複軍力,大吳總兵力已經恢複到了十六萬。”
“若要與魏國交戰,也有一戰之力了。”
孫權道:“且待孤見到蔣琬之後再議。不過,偉則你說,諸葛亮想讓孤做這麼大的事情,到底會給孤開出什麼條件來?”
胡綜嘴角一撇:“諸葛亮前年攻伐隴右失敗,反倒丟了漢中。去歲攻遝中又未克,年初攻陽平關估計也是無功而返。”
“蜀地君臣除了一個漢室的名頭,還剩什麼了?哪有什麼能給至尊的?”
胡綜說著說著,自己心頭倒是一驚。雙目微微睜大看向孫權:“至尊,莫非……”
孫權沉聲問道:“莫非什麼?”
胡綜咽了一下口水:“天下所能贈人之物,無非名與利二者而已。”
“而利,諸葛亮又能給大王什麼實利呢?”
“至尊已是吳王,又已從洛陽得了九錫。所謂當塗高也,蜀地君臣若能幫助大王登基稱帝,以此恩換取出兵,至尊願意嗎?”
孫權背著手在堂內繞了幾圈,心中的思緒也在不停起伏著。
良久之後,孫權站定盯向胡綜:“偉則再去尋一下蔣琬!試探一番!”
“孤可以擇日見他!”
“臣知曉了,這就出城去見蔣琬。”胡綜拱手示意,快步走了出去。
沒過多久,胡綜去而複返,到了館舍尋蔣琬而未果。
得知蔣琬正在江邊散步,胡綜微微一愣,策馬尋了出去。走了大約四裡遠,才找到了看著江景的蔣琬。
“公琰,公琰稍待!”胡綜策馬追來,口中高聲喊著。
蔣琬站定,笑眯眯的看向馳來的胡綜:“我還以為再見偉則兄要到明日了呢?”
“吳王有何旨意?”
胡綜翻身下馬,將馬栓到了小路邊的一棵樹上,拉著蔣琬繼續先前踱步。
“公琰,我有一事需要問你,還望公琰坦誠以對。”胡綜認真問道。
蔣琬望著江水,不經意般答道:“若我說得好了,吳王就會休養的更好嗎?”
胡綜臉色微微一紅,調整了一下心態,出言問道:“方才我已見過吳王。吳王隻是有些疑惑,魏吳之間已經罷兵三年,期間種種事情公琰都已知曉。”
所謂種種,說的就是曹睿與孫權的相互致信、各地守臣時常致書問候,以及魏國多了一名具有孫氏血脈的王爵後嗣。
見蔣琬未有回應,胡綜繼續道:“諸葛丞相欲請吳王出兵,必有所恃。諸葛丞相能與吳國什麼利益?”
“偉則兄早這般問不就好了?”蔣琬拍了拍胡綜的手臂:“我坦誠相待,偉則兄坦誠以問,漢吳本是同盟之國,這樣才好嘛!”
胡綜道:“同盟理應坦誠。”
蔣琬笑道:“這不就好了嘛!我與偉則兄說,偉則兄能在吳王麵前說得上話嗎?”
胡綜認真點頭:“可以!”
蔣琬伸手指了指天:“偉則兄也是吳國少有的飽學之士。我有一問要問於偉則兄,不知偉則兄敢不敢答?”
胡綜答道:“公琰請試儘力言之。”
蔣琬發問道:“為何昔日曹孟德不親自稱帝,而是要輪到曹丕才篡漢?”
漢魏易代的這種大事件,發生之後在整個華夏都引起了反複議論。而東吳內部關於此事,早都達成了一致的觀點。
胡綜歎道:“曹操久食漢祿為漢臣,不欲以漢臣之名稱帝。”
“昔年司徒趙溫欲征辟曹丕入司徒府為掾,惹得曹操動怒處死趙溫。又因曹丕必須出仕,隻得親自封曹丕為五官中郎將、副丞相。”
“曹丕任官已經克製如此,卻仍然被天下人唾罵。”
蔣琬瞥了胡綜一眼,邊走邊說:“吳王可曾為漢臣?”
胡綜麵色嚴肅了些:“公琰莫不是在說笑?這天下誰沒做過漢臣?”
蔣琬繼續說道:“若是做了漢臣、而又做了魏臣呢?”
胡綜停在原地,神情冷峻的看向蔣琬。鏘的一聲,腰間寶劍抽出了半截。
“公琰若有事就說事。若再這般輕慢君上,我現在就斬了你!”
蔣琬擺了擺手,毫不在意的笑道:“偉則兄莫急,我與你論的乃是正經事。”
“我昭烈皇帝乃是景帝玄孫,繼漢室帝業乃是理所應當。曹丕雖然演了出戲,倒也能以古禮禪讓而對,以搪塞天下人之口。”
“若吳王想要稱帝該以何為憑?”
胡綜聽聞蔣琬所言,愣在了原地,久久不言。
孫氏以江東一地為基業割據,如今已經三十年了。這三十年中,眼見曹氏代劉,劉備稱帝,吳國群臣又哪裡不會心有所動呢?
想歸想,找出一個合理的途徑還是不容易的。
在漢末三國之時,天子、皇帝的神聖性還處於高位。
誰做了皇帝、誰家得了帝業,這都是天命所在,非人力所能妄為的。
所謂‘兵強馬壯者為帝’,這個論斷在當下站不住腳,不符合整個華夏知識分子的價值觀。
如蔣琬剛才所說,孫權先做漢臣、又做魏臣,該以什麼作為稱帝的依據呢?
胡綜看向蔣琬,躬身一禮:“此事重大,還望公琰能教我!”
蔣琬嘴角上的輕笑依然未去,淡淡說道:“若漢帝承認將漢、吳分為兩國,吳王稱帝路上的枷鎖不就沒有了嗎?”
胡綜大驚:“公琰是說,漢帝願意讓吳王稱帝?”
“此事是真是假?莫要誆騙於我!”
蔣琬正色道:“偉則兄是君子,我蔣公琰難道不是嗎?”
“如今天色未晚,偉則兄莫不如帶我現在就去見吳王,也好免得長夜思索、灼人心腸!”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