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臻向前邁了半步、率先躬身行禮道:“臣尚書左仆射衛臻,恭迎陛下返京!”
曹睿坐在馬上,俯視衛臻看了幾瞬,隨即翻身下馬、上前親手將衛臻扶起。
“有衛師傅在洛陽,朕無憂矣!此話朕此前說過,今日朕就再說一次吧!”
“謝陛下恩典。”衛臻道。
衛臻抬頭,與曹睿對視一眼,兩人微微點了點頭。
一切儘在不言中。
曹睿撒開方才扶起衛臻時攥著的手,向前問候鐘繇、華歆二人去了。
鐘繇又老了一歲。和去年相比,不僅腿腳愈加不好了,就連言語也開始含胡起來了。
曹睿歎道:“太傅身體不好,又何必出來迎朕呢?等朕進了洛陽城再來見朕不也一樣嗎?”
鐘繇臉上擠出一絲笑意,口齒含糊著說道:“陛下大勝,重奪漢中,臣要為陛下賀!”
說著說著,鐘繇欲要拱手行禮。
曹睿將鐘繇的手按下,湊近鐘繇輕聲說道:“朕將漢中奪回來了,比武帝何如啊?”
鐘繇一愣,隨即反應過來、皇帝是在和他說笑,因而也笑著回應道:“一脈相承,一脈相承!”
曹睿輕拍了幾下鐘繇手背,指腹觸碰到了鐘繇乾枯的皮膚,說道:“朕不如武帝遠甚!”
“朕若是下次出兵,讓鐘毓也來一同隨軍、來中軍帶兵隨朕一同出兵!”
鐘繇先是覺得自己兒子前途有望,而後又突然醒悟過來,陛下怎麼又要出兵?
華歆輕咳一聲,在旁輕聲說道:“稟陛下,臣等有一言要上奏陛下。”
臣等?
曹睿敏銳發現了華歆的用詞,看了看鐘繇、華歆、衛臻三人。這三人麵上都是一般神情,似乎已經商量好了。
曹睿若有所思一般,出言問道:“諸位是有何事與朕說?似乎你們都商量好了?”
華歆拱手答道:“陛下肩負國之重任,得知隴右遇險、親率六師攻伐不臣,實乃明君聖主。”
“但兵事凶險起於細微之處,戎馬征程常有不測之微。”
華歆麵容誠懇的說道:“陛下乃是天下之主,不可久在軍旅常任殺伐。聖天子居於洛陽,派名臣良將牧守天下、征戰四方,這才是為君的正道。”
“臣忝為太尉,冒死向陛下諫言。望陛下常記軍事凶危。吳蜀蹴爾小邦,陛下遣一大將應對即可,何必枉屈聖躬、親臨軍前呢?”
“萬望陛下聖鑒!”
說罷,已經年過七旬的華歆躬身一拜,讓曹睿驚了一下。
衛臻同樣拜了一拜,鐘繇腿不能動、隨之一同拱手致意。
曹睿沉默了幾瞬,並未答話。
司馬懿在後麵幾丈遠的地方,看著皇帝和鐘繇、華歆、衛臻三人小聲說著什麼。
可司馬懿並沒有半點要湊上前的意思。
若是私密之事,絕不會在如此大庭廣眾之下與皇帝說。若為尋常之事,自己早晚也會知道。
要沉得住氣。
司馬懿沉得住氣,曹睿也沉得住氣。
曹睿初見三人時興奮之情,現在已經漸漸消去許多,神情淡然的說道:“起來!華公好膽色,是不許朕親自掌兵嗎?”
華歆直起腰來,愕然看向皇帝,連忙解釋道:“臣等隻是認為戰事凶險,陛下此番又在軍中染了惡疾,實乃為陛下安危考慮,並無其他意思!”
曹睿看向華歆,突然間笑了起來:“朕與太尉說笑呢!朕豈不知卿等好意?”
“諸卿放心,日後如非萬分緊急的軍情,朕定然不會親自領兵的。”
“大司馬、大將軍都是國家名將,應對吳蜀已經夠了,以後並不用朕親自出兵了!”
皇帝弄了這麼一回,屬實讓華歆有些詫異。莫非在軍旅中待的時間久了,連說話都變得這麼直衝衝的了嗎?
曹睿卻是不以為然。
仁義禮智信這些世俗的道德標準,放到一個皇帝身上是行不通的。
若真有哪個皇帝學成了一個儒生,那麼被人吃乾抹淨是遲早的事情。
若真聽了華歆之語,承諾從此不再領兵出征,那與兵權外落有什麼區彆?
曹睿隻能保證衛臻是好意。另外兩個人老成精的老臣,曹睿實在琢磨不透他們。
即使華歆是好意,曹睿也依然要嚇他一下,給他一個小小的警醒。
你華太尉本就不是什麼翩翩君子,當年敢闖進漢帝皇宮、將伏後親手拽出來的角色,就不要在朕麵前說什麼聖天子垂拱而治的話了,行不通。
華歆雖說見過風吹浪打,卻也許多年未見過了。被皇帝凶這麼一下,屬實還有些不習慣,隻得連連解釋並無惡意。
曹睿也笑著不斷安撫著。若有外人看向這裡,隻會感歎這君明相賢的和睦之景。
幾句話說罷,曹睿轉頭向後,伸手將身後的司空司馬懿喚了過來,又是一同寒暄了片刻。
曹睿又與前來迎接的六部九卿,一一揮手示意,這才重新上馬、隨著儀仗一同朝著洛陽行去。
到了洛陽西側的廣陽門時,曹睿側身向一旁的衛臻:“衛師傅,朕此前書信與你的、給中軍將士們準備賞賜的財物布帛,都已經準備好了嗎?”
衛臻拱手應道:“陛下,已經準備好了。臣儘數調撥了洛陽、鄴城兩處府庫,又從兗州、青州征調了些,五日之前就已將賞賜湊齊了。”
“士卒回了營中,第二日即可發放下去,並不會耽擱半點。”
“作戰易,賞賜不易。”曹睿歎道:“朕是大魏皇帝、衛師傅是大魏忠臣、侯爵之身。你我二人可以傾力為國,可士卒們在戰場上奮力搏殺,圖的不就是些錢財賞賜嗎?”
“朕今日賜財物,可下次卻不想再賜財物了。”
衛臻沉默聽著,隻是坐在馬上微微頷首,並未答話。
而一旁的司馬懿若有所思般,轉頭看向皇帝:“臣有些好奇,陛下下一次想賞賜什麼?”
曹睿看了司馬懿一眼,淡定說了兩個字:“田地!”
司馬懿長吸了一口氣,拱手行了個禮,並未多答。
給士卒賞賜田地,並不是僅僅賞賜田地這麼簡單,背後還包括了很多的政治條件。
若要賞賜田地,田地從哪裡來?
士卒都有田了,誰來耕種、誰來服役?
給士卒都分田了,那屯田製還搞不搞了?
區區‘田地’二字,卻包含了清查田畝、兵役製度、屯田軍製三件大事。
每一件事都事關大魏的國本,這也是司馬懿不敢再答話的原因。
莫非……陛下此番回軍之後,要變革這些製度了?
司馬懿心中暗暗猜測著,卻不敢確認。無他,隻是因為改革製度太難了。
漢光武帝度田之時,都激起地方反叛不止。那可是號稱聖君的光武!
在如今的大魏,要將這三件事情全都做了,又該有多難呢?
想著想著,隊伍就已經進了城去。
進門不遠,衛臻就笑著拱手道:“陛下今日回了洛陽,也是回了家中。不若陛下現在先回宮休息些許,待晚上再行飲宴慶賀?”
曹睿擺了擺手:“朕先不回宮。衛師傅,先請人將鐘太傅送回家,尋常兩千石官員也各自返回職司。”
“六部九卿就先不要走了。”
說罷,曹睿看向華歆:“朕久不在洛陽,錯過了王司徒的喪禮。如今朕已到洛陽,正應該去王司徒府中祭拜一番。”
“太尉隨朕同去可好?”曹睿又看了眼司馬懿:“司空也隨朕一起。”
二人紛紛應下,衛臻也一同答應下來。
皇帝的儀仗進了洛陽城後,幾乎沒有什麼停留,就一直朝著司徒府的方向前去。
由於新任的司徒還未上任,因而王肅及其家人還住在司徒府中。
在洛陽城,太尉府、司徒府、司空府乃是三個連起來的院子,半是居所、半是公廨一般。
誰當了司徒,誰就搬進來。誰卸任罷官了,誰就搬走。
洛陽城內三公府的位置是固定的,可三公是不固定的。
更何況,依照漢時傳統,三公都是由國家德高望重之臣來擔任的,換句話說、就是都由一群七八十歲的老頭子擔任。
三公死在任上乃是常事。
沒人因為房子裡的這點忌諱,就推辭不去當三公、不搬進三公府邸的。
子不語怪力亂神嘛!何況都當上三公了,自然是百邪不侵!
王朗已經薨了一個多月了,此前王朗王肅父子二人、與曹睿頗有默契。於公於私,曹睿都應該來探訪一二。
隻不過讓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皇帝竟然連皇宮都沒回,就來司徒府中拜祭王朗了。
得知皇帝到來,王肅穿著一身孝服在門口迎接。
曹睿緩步上前,王肅躬身一拜、又被皇帝親自扶起。
“王卿,沔陽一彆、朕又與你見麵了。且引路吧,朕要去王司徒牌位前親自祭拜一番。”
聽聞皇帝此言,王肅當即退後半步、叩首三次以示感謝,而後快速爬起身來,引著皇帝向內走去。
曹睿跨過正門的門檻,與王肅並肩向內走去之時,身後的司馬懿正盯著兩人、默默看著。
王朗,王肅……
看來王朗之死,全然未妨礙王肅的聖眷。陛下為何唯獨鐘愛王家呢?
司馬懿倒有些不明白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