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入天魔體係者,一言一行、所思所想都要合於元始聖道,久而久之,先天靈昧自會逐漸被覆蓋、吞沒,直至徹底喪失,淪為魔頭。
玄門體係的敕封法門,則是一種加持,惟有靈昧才能運用的加持,正如山水神靈,都需要有一點靈昧為憑,才能驅使神籙。
對李林甫來說,兩者最本質的差彆就在於,天魔體係規定了魔門修士隻能乾什麼,而玄門體係則是限製了外道神明不能乾什麼。
其中差彆,不吝天壤。
也正因如此,他才會心甘情願加入其中。
可惜的是,此界天綱終究隻是個半成品,又少了上界諸位帝君的本源之力加持,如今效力遠不如預期。
縱然李存勖毫不吝惜龍氣,到底隻能讓李林甫掙脫半個身子。
他想要徹底出離,就必須幫助張通玄、李存勖,將此界的魔道起源,也給納入天綱掌控。
其實,張通玄從很早以前,就接收到了帝尊禦令,不過當年時機未至,才並未有動作,隻是暗中保下了李林甫的元靈。
李林甫自見識過玄門天綱的威勢,以及那位“帝尊”的力量後,就曾思考過,要不要乾脆投身其中,借此擺脫魔門限製。
隻不過,那時李林甫到底還有些心氣,在他眼中,玄門天綱也未壯大到足以令自己依附的地步,才會製造出聶小倩,試圖掌控魔星。
畢竟原生的“七世怨侶”,已在玄門、佛門的掌控下,又曆經了數世輪回,實不知其中有何布置,倒不如另開一局。
不過,事關魔道起源,李林甫不敢貿然行事,隻是在暗中因勢利導,幾乎不著痕跡,卻也欠了一份掌控力。
他沒想到的是,黃舉天竟然會如此決絕,自行分割神魂,將最重要的靈昧連帶佩劍靈性,都熔鑄為一爐,令其投胎轉世。
如今想來,這位東方天魔當初創造魔族,奪取陰世幽泉,都不過是在為了踏出這一步而預演,心計之深、謀劃之遠,實是可怖。
正因黃舉天的決絕,李林甫心知肚明,自己在這個戰場上,已完全無法競爭得過他,唯有另辟蹊徑,方有出離之機。
好在,這些年來,由於李林甫的名頭,以及高深莫測、神秘至極的作風,黃舉天也不敢貿然行事,反倒是被他限製於在暗星中,近乎畫地為牢。
李林甫則是趁此機會,再次同大天師取得了聯係,打定主意要先並入玄門體係中,至於日後如何,就要等到出離之後再說。
李林甫在天魔體係中摸爬滾打多年,早就看明白了一個道理,無論是多麼誘人的前景,唯有拿到手裡的才是自己的。
若是為了遙不可及的目標,傾儘一切,就為賭一個可能性,那實在是愚不可及。
就比如說那黃舉天,每一步雖然都走得極穩,但他這種步步為營,卻根本是為了日後的孤注一擲積攢籌碼,可謂是賭性深重,一招不慎,便會滿盤皆輸。
李林甫思索著,身形一轉,魔潮中,忽地浮起二十三名道人,皆是紫袍黃綬,衣冠儼然,一派清逸之姿,超世出塵。
這二十三名道人,正是包括“李鐘侯”在內的天師道都功,最低都是真人修為,更有足足七位大真人級數的頂尖強者。
他們腰間懸佩的都功印,能夠各自所屬治領之地氣,若得再得天綱以及人道龍氣之加持,天地人合一,戰力還要更上一個層次。
在以往,這二十三位都功,再加一位執掌陽平治都功印的大天師,便是令五方魔教莫敢南下的最重要因素,乃東南地界能夠偏居一隅的最大藩屏。
現如今,這些足稱“國之乾城”的道人們,卻淪為了助長李林甫凶威的眷屬,實是令人扼腕歎息。
不遠處的李雲顯見了,更是緊咬牙關,雙目赤紅,劍氣直衝鬥牛,光焰萬丈、煌煌之威,令李存勖這位深藏不露的大真人都莫可直視,心頭駭然。
他也是第一次,如此清晰的認識到,這位赤城劍仙的戰力、劍術,竟然強悍到了這種地步。
正一道同青城劍宗雖有宿怨,卻也有深厚淵源。
李雲顯畢生心願之一,便是持劍踏破正一道山門,壓服滿山道人,證明劍道亦是一條堂皇大道,所謂的玄門正宗不過如此。
可是現在,李林甫卻將實現這個願望的基礎都給徹底毀去。
從今以後,無論李雲顯的劍道到了何種地步,都不可能將心頭這口鬱氣儘數抒發,隻能積在心頭,化作永遠的遺憾。
其實很少有人知道,這位貌若童子,一向冷如冰霜,令人不敢接觸的赤城劍仙心頭,實則有比旁人濃烈得多的情感。
如若不然,他也無法將自身靈昧,徹底升華成飄渺飛仙的劍意,至純至粹,直入十二玉樓,了無痕跡。
也正因李雲顯劍心澄澈如赤子,至情至性,心境變化便立即影響劍意運轉。
明河、照膽都像是如負重山,變得步履蹣跚,劍氣流轉間,更顯艱澀,不複往日輕靈。
李雲顯的劍氣雖是在魔潮衝擊中,淬煉得越發鋒銳,卻偏偏衝不破魔國困鎖,手中雙劍更是難承其重,嗡鳴不已,幾欲碎裂。
李林甫遙遙投來一瞥,隻覺無比遺憾。
若是放在以往,他現在便可發動情緒神通,魔染李雲顯,奪了這位至純劍仙的真種,將其化為自身眷屬。
可現在,他已身具外道神明之敕封,又欲要掙脫天魔體係,就不便再使用這等魔主法門。
不過如今局勢,一個李雲顯也無關緊要,無非是錦上添花而已,要緊處仍在地底。
李林甫到底是智慧通明之輩,對當前戰場走勢把握得極其清晰,也不做任何節外生枝之舉,驅使這些都功調動地氣。
二十三位道人,在同一時間祭起都功印,如二十三輪明月冉冉升舉,或大或小,氣機彼此勾連,激蕩出一圈圈淡青漣漪,彌散四極八方。
整個東南地界,除了龍虎山所屬的陽平治,皆有共鳴起,地氣聚如烽火,直衝霄漢,層迭激蕩,投來大明宮。
李林甫為魔主,尚且有一方魔國為依憑,如今身為一方正神,自然也有屬於自己的神域,這二十三治地氣,便是神域之基石。
李林甫為中央魔主時,魔國遍述萬丈紅塵,種種勝景,可謂極儘聲色之能事,如今這座神域卻是無形無質,卻威能卓著。
界域並不廣大,僅在李林甫周身五十丈,卻如中流砥柱,鎮住期間一切元氣流轉,法則運化亦極為艱澀,可稱是固鎖封絕。
直到此刻,那六位正在相助李雲顯,鎮壓皇都上空魔潮的大真人才回想起來一件事。
——這位魔主此前為禍天下之時,雖是多以眷屬眾多、奴族強悍著稱,法力手段也是頂尖中的頂尖,尤其是一手顛倒乾坤、扭轉色空的真幻神通,舉世獨尊。
若非如此,安祿山又豈會居於其下?
如今李林甫雖是舍了魔國加持,可換來這方神域亦是一等一的強橫,他稍微熟悉了下這份力量,便化為一條長虹,墜入地層中。
杜光庭在第一時間感受到這股重壓,老道人不顧自己如今重傷瀕死的處境,強勢催動帝鐘,要阻擋這一擊。
杜光庭此前雖也是符法大宗師,但是遭了劫數後,也學司馬承禎一般,改換道途。
不過他的劍道造詣並不精深,卻精通丹法,便從符籙派轉為了丹鼎派,修行一門“上清紫虛吞日月氣法”,如今已趨近圓滿,形神兼具,雖未恢複萬全,也有往日七八成風采。
而如今杜光庭這一擊,乃是燃燒丹氣,以自毀道基的代價發出,殺力之盛,絕不輸全盛時期,更有一股決絕意念貫穿其中,更添威勢。
帝鐘震蕩不已,發出宛如天崩地裂、虛空坍塌的轟雷聲響。
聲浪堆積,不斷湧向四麵八方,連綿數百裡,響至極處,反是大音希聲,萬籟俱寂。
無匹雄勁所過之處,熊熊燃燒,永不熄滅的地火焰海當即止住翻騰,再無絲毫喧沸,其中蘊生的一應火靈火精火妖更是破碎潰散,重歸火海,死的不能再死。
法體修持稍微差上一點的真仙,如司馬承禎、李雲顯,麵對這一擊也要避其鋒芒,如若不然,當即便會化為齏粉。
隻不過,這種一去無回的攻勢雖是強橫,卻難以靈變運化,真仙強者想要躲避,也有數百種手段。
杜光庭當然明白這一點,所以他這一擊不求克敵製勝,隻求暫堵李林甫的去路,阻住此人來勢。
可李林甫根本不減速,同帝鐘音波巨浪正麵衝擊,就如一條黑金虹光,洞穿浪潮,刹那間令地火焰海為之中分,直指杜光庭,絕無絲毫轉圜。
直到此刻杜光庭才深刻感受到,李林甫的界域究竟是何等凝實沉重,簡直是勢大力沉到了極點,根本無可阻擋。
拋去一切幻境幻相後,他所擁有的,正是真實無虛、強大到足以鎮壓一切恐怖力量。
李林甫挾墜落之勢,來得快絕無倫,杜光庭隻來得及本能地祭起帝鐘,以其神通扭曲虛空結構,放出丹氣充塞其間,形成三層防護。
這已是杜光庭倉促間能夠做出的最好防護,可李林甫所化的虹光,仍是一貫而過,擊碎帝鐘,洞穿杜光庭的形體。
大片血水潑灑,還未及灑落,當即汽化成霧,彌漫方圓數十丈。
短暫凝滯後,地火焰海燃燒得愈發熾盛,沸騰翻滾,鼓起一個個巨大漿泡,內中太火劇烈碰撞,連環爆炸,觸目驚心。
又聽一聲呼嘯,那條凝停於焰海上空的道人身影當場崩解,潰散於無形。
數十裡外,杜光庭麵容慘白如金紙,從虛空中滾落,道袍已被熱血完全浸透,法體更是遍布裂紋,幾欲當場炸開。
可他終究還活著。
杜光庭張口欲言,便覺一股不曾體會過的雄渾大力,如浩蕩長風自身後卷來,連破數重關卡阻礙,將他他整個人帶得衝霄而起,重回地表。
李林甫不曾阻住這股力量,便轉過頭,望向身後那座星鬥界域,眼神訝然,歎息道:
“本就岌岌可危,還耗費力量,救助這麼一個廢物,本座此前居然不曾發現,你這位平天教主,竟是如此優柔寡斷之輩!”
星鬥界域中,徐行收回左臂,胸膛卻已被一道星辰罡煞洞穿,破開一個拳頭大小的空洞,骨骼斷裂,卻無絲毫血水、血霧流出。
可見傷口周遭,遍布絢爛星輝,交織盤結,久久不散,還在不斷朝四麵擴張,試圖吞噬更多血肉。
這一條“諸天星鬥神光線”,打出的時機實在太好,徐行為救杜光庭,不得不硬接一擊,傷了根本。
張通玄自然不會放過這種機會,頃刻間又有七名星君從天而降,大袖飄搖,周身星光閃爍,結成齊齊出手攻來。
他抬起右臂,拳意彌散,身後北極天天域結成真武大帝法相,一劍橫掃,劍氣如橫江大潮,寒光裂空,蕩儘星君形體。
徐行轉過身,麵向李林甫,淡然道:
“廢物就是廢物,隻會想著抉擇,本教主既有能力兩全,又為何要放棄?”
“兩全?”
李林甫麵容古怪,隻覺荒謬至極。
這天底下的真仙人物中,縱然是公認功行最深、戰力最強的大靈官狄懷英,抑或是魔道戰力第一黃舉天,麵對他和張通玄聯手,也隻有倉皇逃竄的份兒,絕非抗手。
而現如今,一個初入此境的年輕後輩,在深陷陣中、身負重傷的情況下,卻敢說這般大話,簡直是狂妄至極!
可話雖是如此說,但李林甫隻是一看徐行的麵容,以及其人從內到外溢散出來那種自信氣息,心頭便不由得一震,沒由來地湧出一種悚然,渾身戰栗。
李林甫作為此界天魔中,同徐行交手次數最多,也品嘗過最多失敗的那人,看待這位平天教主的視角,自是與旁人不同。
畢竟元始魔祖魔識留痕,都被此人打碎,而提婆那提這等縱橫域外、掌無儘星海魔國的真正大能,亦被此人逐退。
在李林甫眼中,徐行簡直就是奇跡的化身,不可思議到了極點,麵對這種人物,他又豈敢有絲毫輕忽?!
念及此處,李林甫也意識到一件事。
他方才出言,本是旨在打擊徐行道基,方便自己趁虛而入,這是李林甫最熟悉的切入角度,也是最適合他化自在法發揮的領域。
但是現如今,李林甫已打定決心要舍棄他化自在的魔門道基,徹底投入天綱體係,自然不能再用以往的戰鬥方式。
應該說,李林甫不愧為當世情緒神通第一人,隻是一點細微的心緒起伏,便令他清晰意識到自己如今的破綻所在,且設法彌補。
但徐行抓機會的能力,在此界亦是無雙無對!
也就是這刹那的機會,他的拳意已蓄勢到極限,一拳洞穿星辰界域之壁障,撕裂幽暗虛空,破滅燦然星光,於間不容發之際,轟中李林甫。
李林甫的界域,驟然凝聚,無形壁障層層迭迭,將周身虛空結構徹底扭曲,於大威能中見精妙。
其人身前三尺之地,仿若容納進了一條重巒迭嶂、不知蜿蜒多少裡的巍巍山嶺,鎮壓一切變動,無論是元氣、虛空,乃至根本法則,皆是固鎖封絕。
但是出乎李林甫預料的是,這氣勢卓著、氣魄奇大的拳意,在擊中自己前,竟是轟然解體,彌散開來,化為一片轟鳴劍音,如雷霆霹靂,層迭激蕩、連綿不絕。
徐行的拳意乃是由本心靈昧升華而來,論變化之多,世間萬法無出其右者。
他自修成武道至人境界後,雖是一向以雄渾壯闊之意逞威,卻也不曾丟了純化的底子。
更何況,雄渾到極點的象征,本就是“超以象外,得其環中”。
是以,徐行的拳意能沉重得如山如嶽,自也能飄渺得如雲似霧,莫可琢磨!
一條縹緲虛淡、無形無質的影子,浮現於劍音中,在其身後,更是衍生出一片天山雲海,蒼蒼茫茫,座座宮闕深埋雲煙,乃是再正統不過的玄門氣象。
這片天山雲海、巍然群峰,赫然便是徐行當年所見之武當山,八十一峰共同朝拜這條虛影,更為其加持一份盎然道氣。
於此同時,諸天星鬥大陣中,北極天域星光大放,聚成龜蛇盤結的玄武神相,落於虛影之頂。
正執掌真靈位業圖,操持星鬥大陣的張通玄,忽然心弦大震,隻因他感覺到,這部分星力,竟然掙脫了自己的控製!
這座大陣正因包羅三垣四象二十八宿,方能周覆一域,運轉星鬥罡煞之力,破魔滅邪,但凡缺了一點,都有極大影響。
如今驟然丟了整個玄武七宿,周天星鬥大陣自是再難以運轉無礙,當即震蕩不休,漫天星辰搖動,星光交織閃爍,一時難以止歇。
張通玄這才明白過來,徐行此前一直在陣中挨打,正是在通過自己的氣血精元、武道意誌,潛移默化地滲透這座大陣,直到此刻才終於發動!
玄武神相、武當勝景、虛淡人影,三者倏然合一,再次衍化出那尊披發仗劍,足踏龜蛇,頭頂一輪圓光的真武帝君。
不過這一次,這尊真武法相卻顯得格外凝實,且麵容真切,同徐行一般無二,目中更毫無空茫之意,反倒是活潑圓明,充盈靈光。
張通玄手中的真靈位業圖劇烈顫抖,其中有一點沉寂的帝君留痕,似是受到呼喚,要從長眠中蘇醒,與之共鳴。
這尊真武帝君相,並無傳說中那種敕鎮北方,率眾蕩滅萬魔,肅清人世的悍勇戰意,反倒氣韻衝淡,超以象外,仿佛是某種法理之化身。
他麵對李林甫,隻是微微一笑,意態寧和,抬起袖袍,右臂平伸,一劍前刺,其中不帶絲毫殺意,正如閒點落花。
李林甫身形一震,隻覺這一劍簡直是虛渺到了極點。
宛如一滴自蓮葉垂落的晶瑩露珠,叮咚一聲,便墜入池中,隻濺起一圈水波漣漪,淺淺淡淡,幾近於無。
也正因如此,李林甫那凝實到極點,幾乎化無形為有形的界域,並未起到絲毫阻攔作用,被劍意一穿而過,眉心更浮現出一點淡淡痕跡,微不可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