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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光斂去,李雲顯才終於顯出真容。
這位青城劍宗的掌教至尊,竟是生得一副孩童像貌,長發束在身後,腰側懸雙劍,軒眉揚起,著一襲勁裝,毫無稚氣,英姿勃發。
他聽到司馬承禎這話,也轉過頭,望向徐行,拱手抱拳道:
“小友,多謝。”
李雲顯的言語雖是不多,卻是字字鏗鏘有力,似是重錘敲擊,迸濺出無形火星,足見份量如何。
謝完後,他麵色不變,又問道:
“裴師弟,是死在你手裡?”
聽到這話,即便是始終撫須不語,目光溫和的司馬承禎,亦難掩目中訝然,卻仍是本能開口道:
“李道兄,這……”
趕來的彆小樓、小青兩人聞言,更是從心底湧出一股凜冽寒意。
徐行方才所用手段雖是繁多,但身為金山寺鎮山法寶的“紫金缽”卻絲毫做不得假。
所以他們也下意識地將徐行視為了金山寺中人,卻不曾想,此人竟然殺了裴峰主?!
隻是一想到徐行方才所用的劍術,兩人又隱有所悟,難不成……
徐行卻沒有絲毫意外,坦然道:
“的確如此。”
他的“輔相之劍”,本就是脫胎於裴征聖的宗經劍意,李雲顯能夠看出來,自是再正常不過。
李雲顯頷首,麵容如常,又道:
“他最後,有沒有說什麼?”
徐行搖頭道:
“行偏踏錯,悔之晚矣,並未多言。”
李雲顯聞言,揚起頭,眺望星月無光、一片漆黑的深沉天幕,默然許久,才緩緩道:
“李林甫,有朝一日,某必斬之。”
司馬承禎、彆小樓、小青三人皆是不明所以,李雲顯則轉過頭來,問道:
“如今青城山那邊,情況如何。”
徐行肅容拱手道:
“有菩提尊、錢塘君坐鎮,應當出不了什麼亂子。”
言語之際,他便將裴征聖的謀劃,以及方才發生在青城山的內亂,儘數告知在場眾人。
彆小樓雖是知道錢塘君之事,卻也沒想到,後麵竟然能鬨出這麼大的亂子,了解完來龍去脈後,麵容已極其嚴肅。
與此同時,他和小青看向徐行時,眼神也極其怪異。
誰能想到,那位名聲鵲起、戰力卓絕的赤劫魔君,竟然會是金山寺的金剛尊?
這個法海,當真是智深如海,不負法號。
司馬承禎則是愣在原地,喃喃道:
“連裴小子都……”
司馬承禎雖是沒有和杜光庭一般,曾經公開讚揚過裴征聖,還以真仙之尊,親自送上一段讚詞,卻依舊極其看好這位後輩。
卻不曾想,這樣一個有望登臨劍道頂峰,辟劫登仙的劍道種子,到頭來,竟然還是栽在了李林甫手中。
雖然早已知道這位中央魔主那不可思議的神通,但見其人沉寂多年後,隻是略施手段,就有如此戰果,司馬承禎還是不免心頭沉重。
狄懷英方才所言,他也有所耳聞,可越是如此,司馬承禎心中就越不是滋味。
——什麼時候,他們這些玄門正宗之人,竟然屈辱這般地步,還要等魔道中人內亂,才能有一線生機?
李雲顯則是望向徐行,乾脆利落道:
“這一次,還要多謝尊者。今後無論是尊者個人,亦或是金山寺有所求,青城劍宗自我以下,都將竭儘死力。”
李雲顯這次行動,本就帶著冒險成分,又算漏了中央天魔主這個關鍵因素,可說是功敗垂成隻在旦夕間。
若是沒有徐行,這一次他李雲顯就算有司馬承禎做策應,被西方、南方天魔,再加一個李林甫堵門,最好的結果也是被封在幽冥世界中,同大靈官作伴。
除了他自己以外,因裴征聖這個內應,整個青城劍宗都隻怕難逃厄難,要遭西支從內到外地血洗過一遍。
而現在,青城山安然無恙,李雲顯順利返程,司馬承禎更是抓住機會,將安祿山法相重傷,令這位西方天魔不得不沉寂一段時間。
可以說,徐行乃是以一己之力,為青城劍宗延續了香火傳承,匡扶正道於危難之中。
李雲顯本就非是小氣的人,對待這位恩公,自是不吝表示。
徐行對這番話,隻一笑置之。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宗主言重了,不妨先回青城山,有什麼事,等安定下來再說。
我亦是學劍之人,對劍宗之道,更是頗為好奇。”
李雲顯點點頭,又望向司馬承禎:
“老祖師傷勢未複,也隨我等走上一遭吧,你們上清宗的靈丹妙藥雖多,但要修繕劍胎劍器,還是我等更為擅長。”
司馬承禎聞言,隻眯眼撫須而笑,無奈道:
“你小子,就是什麼都要爭個勝負,罷了罷了,貧道便隨你一行,也可幫著縫補青城地界的山水靈氣,不白吃白拿。”
李雲顯理所當然道:
“我本也沒想白送,你有這個自覺,那是再好不過。”
司馬承禎聞言,眼珠子一瞪,胡子都吹了起來,沒好氣道:
“娘的,貧道乾脆直接改換門庭,投入你們青城好了,到底老夫是掌教,還是你是掌教?”
不曾想,李雲顯竟真在沉吟片刻後,緩緩道:
“好辦,某家可把您老人家的牌位請上祖師堂,就在我師尊後麵,如此一來,當個掌教也說得過去。”
司馬承禎雖是一向知道,這小子是個混不吝的性子,聽到這種言論,還是不由得震了震,連連擺手道:
“罷了罷了,上清宗那群徒子徒孫,就已經夠貧道操勞的了,再接手你們劍宗算怎麼事兒。”
李雲顯隻是哦了一聲,也不再提這一茬。
聽了兩位祖師的交談,彆小樓和小青都是大開眼界。
他們雖然知道,自家掌教一向是語不驚人死不休,但能讓司馬祖師都難以招架,實在也是功力深厚。
李雲顯轉過頭來,看向自家的兩位大真人,點點頭,頷首道:
“做得不錯。”
雖然隻是簡單四個字,也讓一人一蛇心頭一鬆,短暫輕鬆後,湧上心頭的便是羞愧。
隻因他們都很清楚,事實上在這場戰鬥中,兩人並未發揮出任何實質性的作用。
彆小樓和小青,不約而同地回過頭,看向始終麵色如常的徐行,眼中浮現出佩服神色。
——同樣是大真人,這位就能參與進真仙之戰中,甚至還不隻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而是成了決定勝負的關鍵。
這樣的神通手段,他們又如何能不佩服。
其實,不要說是他們兩個大真人,哪怕是李雲顯、司馬承禎這樣的真仙,都想不清楚,徐行究竟是如何練得這一身神通。
不過,如今這座酆都,到底不是說話的地界,短暫交流過後,五人便各自駕起遁光,朝著青城山飛縱而去。
李雲顯方才雖是看似雲淡風氣,實則已極其憂心劍宗弟子,是以遁速極快。
其人身形拖曳出一條長約數百丈的虹光,將風雷聲甩在身後,激起一圈又一圈圓弧氣浪,不一會兒,青城山已是遙遙在望。
如今,尹子奇在內四位魔道大真人,已被牢牢圍困於“萬山連峰劍陣”中,饒是他們如何發動“陰魔裂空大法”,仍是欲出不得。
白素貞、錢塘君、南宮恨三位肉身堅韌,作戰風格近似的大妖聯手,在陣中橫衝直撞,可謂所向披靡。
無論何種陰魔、劫魔、煞魔,皆是觸之即碎,魔氣蒸騰,聚成團團陰霾,彌散天幕,揮之不去。
李劍詩、燕赤霞、寧采臣以及一眾真人劍修,則是不斷出劍,斬碎這些聚集起來的魔氣,逐漸削弱“陰魔輪轉大陣”的根源。
李雲顯一看就知道,即使自己不來,以這些弟子們的手段,最多不過半刻鐘,也能將對方一網打儘。
按照他一慣的性情,這種時候一般都會按兵不動,等待宗門弟子施為,也算是一種磨礪。
但是李雲顯如今心情本就糟糕,遠遠見自家山頭如此烏煙瘴氣,更覺胸中積鬱難平,根本沒什麼磨礪弟子的想法,隔著還有數十裡,便一劍斬去。
尹子奇等人心中,甚至來不及升起任何警兆,“十八陰魔輪轉大陣”連帶四位大真人的法相,就已被攔腰斬斷,死得不能再死。
侵蝕三十六峰地脈,彌散天幕的濃鬱魔氣,也被李雲顯一劍掃空。
也是直到這一劍完全斬出,徹底塵埃落定後,白素貞等人才察覺到一抹稍縱即逝的鋒芒,以及那四道倏然消散的氣機。
白素貞、錢塘君隻覺渾身鱗甲片片豎起,戰栗不已,南宮恨亦是熊毛炸開,猛地回過頭,目中凶光大顯、戾氣大生。
卻見李劍詩、燕赤霞,以及由寧采臣帶領的一眾真人劍修,已分列兩側,朝著疾馳而來那條劍氣長虹,齊聲恭敬道:
“見過宗主。”
李雲顯按劍而立,垂目看了眼那四位魔道大真人的屍首,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寒聲道:
“把屍首……”
李雲顯本想說剁碎了扔出山外,忽然想起,那位金剛尊似乎也是修行魔門法度。
對魔門中人來說,最好的煉寶材料,第一便是遊蕩無垠虛空,天生親近元始魔道的天魔,其二則是同道中人。
而這四人的屍首,在魔道中便是當之無愧的奇珍異寶,足以令大真人搶破頭皮,倒不妨交給他好了,也算是廢物利用。
思及此處,李雲顯便改口道:
“好好收撿起來,等會送到天穀峰。”
李雲顯言畢,又禦劍折返,引著司馬承禎、徐行朝天穀峰的宗主大殿而去。
瞧著徐行的遁光,錢塘君、白素貞皆是鬆了口氣,燕赤霞想起他方才的招攬,麵色卻有些古怪。
——這位總不會當著師尊的麵,說要招攬自己吧?
來到殿中,李雲顯大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招呼兩人坐下,開門見山道:
“這裡乃是青城山龍脈所在,靈氣頗豐,兩位可在此處修行養傷。”
其實根本不需要李雲顯介紹,徐行剛一坐下來,就已察覺到此處的不凡。
天穀峰乃是青城三十六峰的中樞之地,彙聚一山靈氣精華,實是徐行降臨此界後,所見之第一個,足以被稱為洞天福地的所在。
在此處,徐行哪怕隻是呼吸,不去主動捕捉、吸納天地元氣,都能感受到無形的靈氣浪潮,一波又一波地進入自己的四肢百骸。
司馬承禎和李雲顯是老交情了,根本不必他介紹,隻是轉過頭來,望向徐行,目光殷切,搓著手,樂嗬嗬地道:
“這位小友,來來來,讓貧道看看你的鏡子。
早就聽說,金山寺菩提一脈的‘菩提明鏡’,與貧道這‘上清含象鑒’有異曲同工之妙,卻不曾想,你們金剛一脈竟也會鑄鏡。”
司馬承禎雖是道門大宗師,已證得真仙業位,可對煉劍、鑄鏡卻極其癡迷,更勝符法遠矣。
如今好不容見到徐行這個同道中人,老道自是不願錯過。
徐行也頗為乾脆,一拍後腦勺,囟門衝出一道靈光,“真武昊天鏡”在光中沉浮,略顯殘破,卻仍是古韻盎然。
他將鏡子遞給司馬承禎,笑言道:
“我雖是做了金剛尊,但這麵‘真武昊天鏡’卻非是佛門神通,而是出於一位道門前輩的指點。”
方才硬接安祿山一擊,不僅“紫金缽”受創非輕,徐行所煉製的全部法寶,都受到了波及,有了不同程度的損傷,“真武昊天鏡”也沒能幸免。
不過,司馬承禎並沒有在意那一小點損傷,隻是看著盤繞鏡麵的玄蛇,以及作為帝座的巨龜,感悟其中盤結交織的陰陽之氣,恍然道:
“怪不得貧道如此熟悉,原是北方真武一脈的傳承,卻不知金剛尊是何時遇到那位高人?”
徐行搖頭道:
“那位高人如今並不在此界。”
聞言,司馬承禎也不覺驚訝,畢竟此界所遺留的古仙人傳承,實是不勝枚舉,隻扼腕歎息道:
“可惜,真武一脈的傳承並未完全保留下來,尊者所得亦非全部,如若不然,你又豈會進了佛門?”
司馬承禎一眼就看出來,徐行最多隻得了一份真武道意,並未有完整傳承。
可就是一份道意,他都能修煉到這般境界,豈不正說明其人之才情,若是入了道門,隻怕是遲早都能證得真仙業位。
想到這裡,司馬承禎便越發惋惜,如此英才,我上清宗泱泱數千年,又見得幾個?!
徐行笑道:
“修行傳法,本也不拘佛門內外,門戶之見要不得啊。”
司馬承禎聞言,點頭道:
“這話倒是沒錯,佛道鬥了這麼多年,到底是鬥而不破,還不至於徹底撕破臉,如今這個局勢,更該精誠合作。”
說完後,老道人又補充道:
“不過,這群老禿驢,貧道是罵順嘴了,一時半會兒改不過來,左右你也沒剃度,就當個樂子聽聽算了,彆往心裡去哈。”
徐行聞言,也是會心一笑,不多做言語。
司馬承禎隻是嘴上說說,估計沒怎麼殺過佛門中人,他徐某人雖是在金山寺掛了職,也沒少殺僧人活佛、法王尊者。
甚至就連建立香巴拉,注定要成就地上佛國,庇佑一界的轉輪聖王,他都宰了一個,聽點禿驢之類的蔑稱,還真不算是什麼。
司馬承禎捧著“真武昊天鏡”,左看右看了半晌,才依依不舍地還給徐行,又語重心長道:
“小友,你這麵寶鏡中所蘊之道意,雖是無比精純,可煉製手法實在是……”
司馬承禎說到這裡,憋了又憋,最後還是選擇直抒胸臆、直言不諱。
“爛得像屎。”
徐行當年煉製“真武昊天鏡”時,連最基本的常識都不懂。
他就像是一個不知道菜譜,手頭也隻有這些原料的廚子,做菜的時候便一股腦地丟了進去。
得益於得天獨厚的控火手段,以及原材料的優異,以及“昊天鏡”本體的加持,“真武昊天鏡”才得以成形。
在上個世界,這已算是了不得的創舉,但是到了這個世界,在煉器宗師司馬承禎眼中,如此手段就未免顯得粗陋。
徐行倒也不覺得尷尬,他一向有虛心求教的精神,便打蛇隨棍上,湊到司馬承禎身前,笑嗬嗬地道:
“老前輩、老真人、老祖師,在鑄鏡這條道上,您老人家才是真正的先賢,還請多多指教。”
司馬承禎眯起眼,撫須笑道:
“這馬屁倒是爽,就衝你今天的功勞,老夫不要說是教你鑄鏡,教你煉劍亦無妨啊。”
聽司馬承禎這麼一說,旁聽的李雲顯就不樂意了,童子劍仙眉頭一皺,不悅道:
“鑄鏡就算了,煉劍一事,你們上清宗如何比得過本門?”
司馬承禎人老成精,臉皮厚如城牆,聞言絲毫不為所動,隻是老神在在道:
“李道友,你們青城的煉劍法門,的確是獨步天下,可要是比傳道受業的功夫……哈哈,哈哈。”
司馬承禎沒說半個字,隻是笑了四聲,卻儘顯輕蔑和嘲弄。
此界真仙中,若說誰最會傳道受業,定然要數被譽為“詞林萬葉,學海千尋,扶宗立教,天下一人”閣皂宗祖師、廣成先生杜光庭。
但是世人皆知,符籙三宗的三位鎮山祖師雖是並稱於世,但這位廣成先生,卻是司馬承禎的再傳弟子。
因此,這位上清祖師的傳道手段,不問可知。
李雲顯自然知道這一點,倒是絲毫不急,雖是童子相貌,仍是老氣橫秋道:
“以這位小友的神通手段、身份地位,又何須你我來傳道授業,隻要有功法供其參詳,有師長為其解惑便可。”
司馬承禎一想,確實是這個道理,以徐行如今的修為來看,距離衝擊真仙關卡也不算遙遠,若是貿然引之,隻怕反要增其知見障。
李雲顯說完,又看向徐行,繼續道:
“你既承了裴師弟的劍道,在劍術上也頗有造詣,也該學一學我青城劍宗的法訣,這本劍譜你拿去,有什麼不懂的,可以問我。”
遞給徐行一方玉簡後,李雲顯看了看那麵“真武昊天鏡”,又道:
“北方真武一脈的道法傳承,我亦頗有耳聞,同北極玄武七宿頗有關聯。
隻是當今之世,星力不顯,唯有狄公這等身具天官候補位格之人,才可勉力調用,你這真武法度或許也是因此才難以圓滿。
不過,青城後山有一道七星井,內中積攢有渾厚星力,對你該有益助,修行之餘,倒也不妨前去一觀。”
徐行忽然想起,李修儒手中那枚“計都隱曜劍符”,也是通過七星井,引計都星力為用,既然如此,說不定此物真對他的真武道基有所裨益,便對李雲顯點了點頭。
不過此時,徐行心中也有些好奇。
按敖崢嶸等人的說法,此界星力皆是來自上界的周天星官、星君們,即便是五方天魔能摒棄前嫌,精誠合作,亦絕不可能將之屏蔽。
這樣想來,莫非還是那天魔星在作祟?
李雲顯說完這些囑托後,又看向司馬承禎,沉聲道:
“老真人,你體內的符法道基還未徹底斬除乾淨,如今正好趁此機會,破後而立,這套法門你同樣適用。
若是修行途中,缺任何靈材寶物,便去古嶽峰尋劍詩,她會為你們兩人安排。”
說完這些至關重要的囑托後,李雲顯也無絲毫廢話,化為一道無形無色、無質無相的劍光,來到回雁峰,主持大局。
司馬承禎看著那道劍光的去向,不禁感慨道:
“雲顯這一次,看來是真的傷心了,這小子,唉……”
司馬承禎知道,李雲顯這一次闖入幽冥世界,在無數虛空夾縫中,搜尋狄懷英的蹤跡,也是耗力甚巨。
但裴征聖之死,到底是令這位劍宗掌教,重新反思起自己的治宗策略。
所以,他選擇先把個人狀況拋在一邊,先處理宗內事務,安定人心,將三十六峰劍修重新凝聚起來。
徐行本就有裴征聖的全套記憶,自然更能體會李雲顯的心境,不禁也感慨道:
“經此一事後,希望劍宗仍能重振聲威。”
不隻是因為裴征聖的記憶,青城劍宗內一眾劍修,以及李雲顯這位掌教雷厲風行、乾淨利落的行事風格,也令徐行心生好感。
就算不論個人情感,在如今這個魔門大昌,正道衰頹的局麵下,能夠有這樣一座值得信賴,足以引為奧援的宗門,對徐行這種有誌肅清天下的人物來說,也是不折不扣的好事。
司馬承禎倒是更為豁達,坦然道:
“說句雲顯可能不愛聽的,對上李林甫,隻死了裴小子一人,已算是萬幸了,我那上清宗,嘿。”
說到這裡,司馬承禎搖了搖頭,掩去目中悲意,又道:
“罷了罷了,無論如何,這條路都得接著走下去,貧道便先傳你‘景震劍序’、‘上清含象劍鑒圖’。
等你把這兩門大法,以及雲顯傳你的劍訣融會貫通,不說和幾位天魔掰掰腕子,至少有逃生之力。”
對此,徐行亦是深以為然。
這一戰,他雖是周旋於三大天魔中,看似大出風頭,但徐行自己卻深知,這是無可複製的戰例。
畢竟此次大戰,有司馬承禎、李雲顯、狄懷英三大真仙在前麵,頂住了九成九的壓力,而徐行又有酆都地氣可用,才能打出這般戰果。
並且,他也借此機會,試探出了自己的極限,就算用出全部的法寶、神通,在天魔強者麵前,最多也不過能撐過兩招。
兩招之後,徐行能否逃竄,不好說。
可預見的是,接下來這座天下的鬥爭烈度,定然會逐步上升,真仙、天魔出手的次數,亦會越來越多。
徐行想要在其中有所作為,如今這般戰力,還遠遠不夠看,司馬承禎、李雲顯的饋贈,對他來說,便是一份至關重要的資糧。
收下司馬承禎的饋贈後,徐行點點頭,身形一晃,再次分出兩大魔道法身,與元神相對而坐。
司馬承禎方才將心神都用於對付安祿山,對徐行那三頭六臂的法身,隻是驚鴻一瞥,如今再見,也不由得為之歎服。
而此時此刻,徐行卻已首先沉浸入李雲顯所贈的劍訣中。
青城劍宗的劍道,本是脫胎於玄門法劍,上溯源流,便是張天師的三五雌雄斬鬼劍。
隻是在那個時候,還沒有劍仙的說法,劍在玄門道士手中,也要配合符法使用,與帝鐘、甘露碗等法器並無多少差彆,隻是用途不同。
又經過數百年的沿革,道門法度中除了“觀想存思、引氣成符”的符籙派,又發展出了“七返九轉,人元成丹”的丹鼎派。
其中有一位丹鼎派的大成就者,道號純陽子,引內丹法入劍,創了劍胎藏鋒之法。
劍胎之法,乃是以劍行丹法,煉人身精元為劍,巡遊四天下,號稱“太上親授東華手”、“雪刃光輝無極內,霜芒明燦太虛中”。
正是自這位號稱東華帝君轉世的純陽子之後,劍道才真正有了足為依仗的內修法。
但這種法門,仍是同道家法度有極深牽扯,青城劍宗也並未被天下視為獨立派係,甚至彼時都沒有“劍修”這種稱呼。
一直等到八百年前,才有一位真正意義上的劍修、劍仙出世。
此人正是李雲顯的師尊,司馬承禎的道友,青城劍宗曆史上,最為驚才絕豔的祖師,號稱太白轉世,執掌人世兵戈殺伐的太白祖師。
這位祖師根本就不曾練過內丹煉劍法,純粹以詩入劍,以神意合天地,一首首名傳千古、永垂不朽的詩篇,便是其人之沛然劍氣。
李雲顯正是得了他的傳承,再結合了內丹煉劍法,才能完全脫離玄門藩籬,正式以青城劍宗的名號,屹立於天地間。
李雲顯傳給徐行的法訣,卻不是太白祖師傳下的詩仙劍序,而是他近年來,自己琢磨出來的純化之術。
雖為太白祖師的親傳弟子,但李雲顯對詩詞一道,實是缺乏天賦,情感也極其內斂,難以外化成無窮劍氣。
所以,他走上了另一條道路,那便是極致的唯精唯純,一味精煉劍氣本身,練到無形無色、無質無相之境界。
李雲顯設想的最高境界,便是將劍氣精煉到,混淆物、理的地步。
世間萬物,莫不存理。
所謂“物”便是真實存在,具體可感的外相,“理”則是從具體中抽離出來,“物”運行所依憑的規律、法則。
隻不過,這條道路雖是有跡可循,且幾乎沒有理解難度,卻充斥著無窮關隘,想要一路走下去,實是艱難萬分。
因此,青城劍宗的列位大真人,雖是都輔修了這門法訣,卻也都有各自的劍道,如裴征聖以聖道入劍,便是其中一個典型。
不過徐行一見,卻忽然想到,此前曾經在北宋世界,於關七身上體會過的“先天破體無形劍氣”。
“先天破體無形劍氣”,乃是要不斷減去詞綴,一步一步升華成“破體無形劍氣”、“無形劍氣”、“劍氣”,乃至最後,又成了彌散天地,無窮無儘的“氣”。
這種路途與李雲顯所求,也有共同之處。
不過徐行這一生所學,實在是過於駁雜。
以至於他每次出劍前,都要以各種方式,將種種真氣精煉,才能造成如純粹劍修一般的效果。
因此李雲顯這煉劍法門,對他來說並不能完全照搬,雖是足夠作為借鑒,也要加以改善。
至於如何改善,徐行心中也已有腹稿。
劍氣純化,是為了更加貼近“理”,從而改變“理”,而他所學的諸多神通中,正好有一種法門,同樣有此追求。
那便是照見諸法皆空,本性真如的禪法,而如何洗去種種雜質,將劍意超拔至這種層次,自然要用雷法。
雷法乃天地陰陽之樞機造化,陰陽二氣、清濁之變,便足以涵蓋徐行體內的全部異種真氣,若是將之混同為一,再以雷音將之震散,真氣、神意都會純化。
正好,司馬承禎的“景震劍序”雖是劍訣,卻也是以劍之雙鋒,遍述雷霆陰陽之道,所以“夫陽之精者,著名於景;陰之氣者,發揮於震,故以景震為名”也。
徐行念及此處,隻覺腦中神光閃爍,交織成法,似是有無數靈感噴薄湧出,渾身上下都迸發出雷霆霹靂之聲,“洗墨”劍更是自發化現。
司馬承禎本也在閉目養神,忽聽銀瓶乍破、雷漿迸裂之聲,便睜開眼,看向徐行,目中訝然,不禁喃喃道:
“放著雲顯的純化劍訣不學,反來先煉老夫的‘景震劍序’,這小子莫非真是想要投入上清宗不成?
唔,若真能練成,允他一個供奉身份,又有何妨?”
司馬承禎就算再有自信,也不會覺得自己在純粹劍道上的造詣,能夠比得過李雲顯這位天下第一劍修。
那徐行的選擇,就很值得玩味了。
——難不成,是他根本就練不成那純化劍訣?倒也不算奇怪,畢竟就算是青城劍宗內,也根本沒人能走這條路。
司馬承禎越想越是興奮,連修複自己的劍胎都顧不上,心神完全鎖定徐行,注意著此人元神的一舉一動,專心為其護道。
這麼一看,就是足足九天過去。
這九天中,從徐行體內,以及“洗墨劍”中傳來的轟鳴聲,已是越發微弱、緩慢,全無雷霆霹靂的浩蕩天威,反倒更似古寺鐘聲,渾厚悠揚。
等到第十天日出之時,“洗墨劍”忽地升騰而起,如長虹掛空,直入雲霄,不知去向。
司馬承禎隻聽“鏘”地一聲鳴響,那是他早已習慣了的聲音,如今卻更多了一份獨屬於劍鋒的銳利。
鳴響聲甫出現,便在刹那間交迸九次,越發高亢,有如霜天聞鶴唳,越高越清絕,渺不可聞,難以捉摸,卻又切實存在。
就好像是那無可觸摸、了無痕跡,卻又的確存在的“理”,正如佛門以雷音譬喻佛法,聲震大千,無形相而能演說如來法音。
饒是以司馬承禎的見識,都無法辨認出,徐行這究竟是何種法門。
他雖依稀能從中品味到“景震劍序”、純化劍訣的妙諦,卻似是而非。
——難不成,這年輕人竟然在創法?
九響之後,難辨佛道的縹緲清音,已傳至青城三十六峰各處,李劍詩、燕赤霞、小青雖不明所以,卻感到森然冷意,自天穹壓來。
仿佛那無垠碧霄中,忽有無窮劍鋒倒懸,寒光凜冽、劍氣森森,偏生這種冷意並未引發任何元氣波動,隻是一味鳴響。
對這些大真人境界的純粹劍修來說,眼前之景,就像是有一位傾國傾城的絕代美人,正獨立風雪,衣袂飄揚,卻偏偏不願展露真容,隻是孤芳自賞。
這種飄渺朦朧,且隻有純粹劍修才能感受到的絕美,已令三位純粹劍修抓心撓肝,就連寧采臣亦覺腰側劍器嗡鳴不已,劍心動蕩。
這一刻,他們隻能猜想。
——難不成,是宗主的劍境又有突破?
司馬承禎正在聚精會神的觀看,卻見李雲顯不知何時,已走出後山洗劍池,來到此處,看著閉目冥思的徐行,目露奇光。
“這等稟賦、這等稟賦……”
他猛地以拳擊掌,懊惱道:
“這小子,真是天生就該學劍!”
司馬承禎看完了全程,知道這種純粹到抽離外相,虛無縹緲,直指大道妙諦的劍音,本就是雜糅各家手段才得到,便嘿笑道:
“若是真隻練你們這一家的劍術,隻怕徐小友就是練到死,也練不出如此純粹的劍意,嘿嘿。”
司馬承禎雖隻是無心之言,卻令李雲顯心頭忽地一動,想到了自己那位大弟子,若真是如此,豈不是……
就在兩位真仙的注視中,清音九轉後,雖是再難向上拔升,卻也未曾回落,反倒是逐漸穩定了下來,內中劍意終顯崢嶸氣象。
雖仍是莫測難尋,唯有隻鱗片爪,仍是令人望而生佩。
赤輪自雲中探出半弧,金光將天色梳成淡青,山脊線突然發亮、發燙,似是一道橫亙天地的灼痕。
倏然間,一隻白皙如玉的手掌抬起,輕輕一晃,便從雲中引來一隙明光,將之握在手中,就成了“洗墨劍”的形貌。
司馬承禎、李雲顯卻沒有去看劍的實體,而是齊齊抬頭,望向那貫穿碧霄,撕裂雲層的劍痕。
說“撕裂”並不太準確,隻因那劍痕雖是如此明顯地掛在此處,可卻絲毫無礙雲層的流動。
如果把雲層比作水波,那這劍痕就是水中礁石,不動不搖,但又沒有絲毫的存在感,仿佛不存於世。
方才那的劍音,已令三十六峰的所有真人劍修,都有所察覺,當他們看到這極富反差感、無比矛盾的一幕,卻隻覺道心無比難受。
下一刹那,漆黑劍痕倏然蕩開,化為一個方圓五六十丈的幽暗區域,青城元氣暴動,似是地水火風齊齊破碎,內中一片光怪陸離。
在列位劍修眼中,這一劍似是將整個大日都給徹底吞沒,令天地重歸夜幕,甚至引發了一場更加嚴重的災害。
其餘人不明其妙,李雲顯、司馬承禎卻知道,這是因為徐行方才那一劍,已然動搖了某一條天地定律,才會引發如此場景。
李雲顯立於天穀峰,拂袖一掃,便將這漆黑空洞抹平,順帶鎮壓了整個青城山的元氣波動,令日光重現於世。
這時,徐行的元神法相也已長身而起,仗劍來到李雲顯身旁,眺望遠處虛空,麵色發白。
他方才那一劍,蓄勢已久,才能有如此聲勢,自是耗力頗多,可以說這九天修養的成功,都已付諸其中,白辛苦一場。
雖是如此,徐行心中卻是一片欣然滿足。
這並不奇怪,天下修士,無論是誰,能夠斬出方才那一劍,都必然心懷大暢。
李雲顯轉過身來,看著徐行,目光嚴肅,沉聲道:
“徐兄,這一劍該如何稱呼。”
徐行想起自己前世讀過的某本,展顏一笑,輕描淡寫道:
“清音飄渺,仿若上抵白玉京,便叫它‘十二玉樓天外音’吧。”
李雲顯還沒說話,司馬承禎已大聲叫好。
“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