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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是第一次見到元限,但徐行心中也升起和“劍”一樣的感慨。
眼前這個人,和他印象中的“元十三限”有著決定性的不同。
哪怕以徐行的精神境界和敏銳感知力,都無法從這個“元十三限”身上,感受到哪怕一星半點的“人味兒”,以及一絲一毫的“自我”。
好似那根本就是一具空殼。
無心無魂的空殼。
徐行甚至想到了開啟“第四扇門”的淩落石。
不同之處在於,四門淩落石雖然是被天地間的殺氣奪了神智,徹底墮入魔道,卻體現出了極度豐富的情緒波動,更像是一個欲望強烈、不知收斂的魔頭。
而從“元十三限”身上,徐行感受不到他本該有殺性、怒氣、恨意,甚至都沒有任何的情緒波動,隻有一股最深沉、最厚重的執念。
——戰諸葛、勝諸葛、殺諸葛!
這九個字就像是刻在元限骨子裡的咒,也是他這輩子最大的限。
當元十三限還沒有因為“十三絕學”而被冠以“十三”之名,還隻是元限時,他也曾與諸葛正我是並肩作戰,甚至是生死相依的朋友、兄弟、甚至是家人。
可除去這一麵後,兩人還有另一個身份。
那便是對手。
他們的兩位師兄,大師兄葉哀禪入門太早,地位太高,儼然為兩人之半師,二師兄又是一個天生體弱多病,難以成就絕世武功之人。
所以,兩個年紀相仿,同樣才華橫溢、資質非凡的少年人,隻能以彼此為對手,砥礪切磋,磨煉武學。
但是在元限的少年時期,他曾經與自己這位三師兄交手過無數次,卻始終是敗多勝少,其中不乏運氣因素。
並且諸葛就算是勝過他,也往往隻是以一招之差,或者兩人乾脆就是兩敗俱傷。
隻不過諸葛傷得更輕、恢複更快。
他們兩人的確有差距,但這差距不能令元限心服口服,也不能令他停止追逐,更不能令他對諸葛正我心生畏懼。
如元限這種人,輸得越多,鬥誌就越旺盛,也越執著於擊敗諸葛正我。
這種“執著”驅使著他每天超越極限地學武、練功,甚至已經到了一種反傷自身的地步。
可諸葛正我並不執著於勝負,在他看來元限這個師弟的安危要比取勝重要百倍。
所以他開始在挑戰中,故意讓著元限。
這或許是諸葛正我此生,做過最錯誤的決定。
那時的諸葛正我還年輕,所以他不明白,在元限眼中,刻意的忍讓無異於一種“施舍”。
這樣的“施舍”,對元限來說,就比單純的戰敗要恥辱十倍、百倍。
這便是師兄弟分道揚鑣的起始。
但情感雖然出現裂痕,彼時元限仍是感念於諸葛平日裡的厚愛與恩情。
縱使不滿這位三師兄的舉止,元限也知道他的確是一心為自己著想。
通過這樣的思想建設,元限甚至將自己擺在了包容者的立場上。
因為他已經理解了三師兄的苦心,而三師兄卻沒有理解他的高傲性情。
這種對諸葛正我的“包容”,成了元限能夠與他和平相處的保證。
可是等到兩人分彆出師,成為老一代“四大名捕”,名聲鵲起之後,元限又發現,自己似乎事事都不如三師兄諸葛正我那麼順利。
無論是在自在門其他兩位師兄看來,亦或是在其餘人眼中,元限的武功智謀、才情稟賦,都不輸給諸葛正我。
可這樣的評價最後,往往會或感慨、或唏噓、或譏誚地帶上最後一句話:
“可惜,就是差了點運氣。”
如果說兩人分頭追凶,諸葛先生總會在他選擇的路上順利逮著在逃的凶手,而元十三限卻陷入泥淖之中。
要是皇帝要分彆召見兩人,接見元十三限那天恰好地震,傳召一事自然作罷,見諸葛那天卻風和日麗,天子便叫諸葛正我一起與他狩獵。
這些都是真實發生過的事,而且是發生過的事情之中最不起眼的兩次。
元限原要報國效力,但運氣不佳,在王安石越次入對、大權在握之際,他投效皇弟趙顥,而遭王安石棄而不用,隻好投蔡確門下,又是甚不得誌。
可諸葛正我卻是得到王安石的賞識,又在哲宗時期與三蘇交好,並且為司馬光重用,無論新舊黨人都和他關係親厚。
對元限這樣的下場,諸葛正我也頗為無奈。
在他看來,元限淪落到這般田地,不過就是缺了一點運氣而已。
哪怕隻有一點運氣,以這位四師弟的武功、才學、智謀,定然能夠同風而起,鵬程萬裡。
所以,諸葛正我才想要為元限說項出頭,令他能夠擺脫這般困境。
可元限本就是倨傲之人,更是因個人經曆之故,看不慣官運亨通、順風順水,一路扶搖直上的諸葛正我。
所以,他縱使懷才不遇、壯誌難酬,也絕不接受諸葛正我的援手。
元限是鼓足了勁,要和諸葛鬥一鬥,更要和那虛無縹緲、無形無質,卻又切實存在的時勢、運氣鬥一鬥!
但是,他雖然個要強也愛逞強的人,卻終究不明白,這世上有些事,是強求不來、爭取不得的。
時勢,就是其中一件。
時勢瞬息萬變,誰知道今天趨向哪一邊,明日又在哪一邊?
或許當下看似逆勢而為、逆流而上之人,待到時機一變,就是先知先覺,獨占鼇頭。
庸碌之人往往喜歡往順勢處挖空心思地鑽營,到頭來時疑而事移,反落得一場空。
所以,如諸葛正我這種智者,往往都是堅心守誌,縱使大道獨行,仍是依然故我。
元限不是這種人。
他隻要大成大就,如果不成,那就大死大敗!
可元限卻不知道,自己要為了什麼而成就,為了什麼而死敗,所以他注定做不成自己想象中的大事。
除去這些關乎男兒功業的大事外,元限和諸葛之間,也有源於兒女情長的舊怨。
他們兩人曾經同時愛上了國之叛逆智高的女兒智小鏡,有過一番爭端,也有過一番合作。
元限和諸葛聯手擊殺了智高,事後,諸葛主動退出爭奪,令元限和智小鏡成婚生子。
從此之後,諸葛正我終生未娶。
這本是元限與諸葛作對數十年間,取得的唯一一次勝利,並且是極其重大的勝利。
似乎一夜之間,元限就取得了諸葛曾經夢寐以求的一切,甚至可以說他比諸葛活得還要幸福快樂。
奈何,這不過隻是一種假象,智小鏡嫁給元限,不過是想借助他的才學武功,為父親智高複仇。
為此,她甚至將家傳神兵“傷心小箭”,交給了元限這半個仇人,並且逼元限練箭,日日夜夜,絕不停歇。
傷心箭還未大成,元限的心就已幾乎被撕碎,他越來越瘋狂,無時無刻不在練功,眼神中滿是接近野獸般的複仇的狂熱。
直到此刻,智小鏡終於明白,元限已經徹底瘋魔,被她虛假的愛給折磨瘋魔,也被胸中對諸葛正我妒忌、仇恨給折磨瘋魔。
她知道,元限若再練下去,隻怕會徹底走火入魔,帶著愧疚,她而舍棄身體為自己的丈夫換來了能夠輔助“傷心小箭”的“山字經”。
元限其實早已知道這一切。
但為了完成“傷心小箭”,他卻甚至親眼看著妻子智小鏡用自己的身體,去向三鞭道人換取“山字經”。
可那卻是一本有無數錯漏、缺處的“山字經”。
等元限終於貫通“山字經”,練成“傷心箭”之日,他也用這驚天動地,絢爛如夢的一箭,射殺了智小鏡。
他得到了諸葛正我渴望的一切,又親手將之摧毀,可是從這樣的舉動中,元限沒有感受到絲毫的快意,他隻是傷心,隻是心碎。
如今的元限,已不再渴望一切幸福快樂美滿的情緒。
他隻要諸葛也傷心,比他更傷心一百倍的傷心!
他隻要諸葛也心碎,比他更心碎一千倍的心碎!
除此之外,元限彆無所求。
可自從在太師府見過諸葛正我一麵後,元限就知道,以自己如今的“傷心小箭”,仍無法擊倒這個自在門第二代資質最高,最優秀也最傑出的大成就者。
他破得了武學上的關隘,渡得過官場上的劫難,卻偏偏勘不破這一條由數十年血淚寫就的咒文,過不得這一道由無數次慘敗鑄就的大限!
所以,元限回到了元神府,舍棄“十三門絕學”,隻專注於“傷心小箭”。
接著,他舍棄了作為根基的自在門心法,舍棄了增益元氣的“忍辱神功”,舍棄了千方百計才求來的“山字經”。
到頭來,他連自己都已舍棄。
隻留“傷心小箭”。
隻有一股執念。
在這股執念的驅使下,無論是誰,隻要擋在諸葛身前,元限都會毫不猶豫地將之擊殺。
正當徐行以“天羽氣劍”破去“青絲箭”時,諸葛等人也感應到元限的存在,紛紛向前望去。
看到這樣的元限,諸葛忽然身子一顫,好似已著了無形中的一箭,心也揪了起來,麵容悲苦。
他歎了口氣,手中長槍一挺,道:
“踏法,這一戰,還是……”
諸葛正我還未說完,徐行已搖頭:
“一介癡妄之輩,何須如此鄭重,待我略施手段,將之擒下,再交予先生發落便可。”
對諸葛正我和元十三限的恩怨糾葛,以及狗血三角戀,徐行前世就已看得頗不耐煩,對元十三限更沒有絲毫好感。
在徐行看來,如元限這種人,活著也隻是助紂為虐,為非作歹,禍亂天下,令關心他、愛護他的人傷心受罪。
既然如此,倒不如讓他這個旁觀者出手,徹底斬斷這仇恨的螺旋,倒也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言畢,他轉過頭,看向天絕。
“此間之事,便有勞道兄了。”
天絕知道徐行的意思,他也感受到,除了元限之外,還有好幾股值得重視的淩厲氣機,正朝此處包圍而來,顯然是不世出的絕頂高手。
天絕合十,淡然一語:
“徐掌門且自為之,有老衲在此,縱不能將彼輩惡徒殺儘,亦可保得神侯等人無虞。”
得到天絕的保證後,徐行也不再多說。
因為徐行知道,天絕雖是傷勢在身,但哪怕是全力出手的他,想要拿下這老和尚,至少也在三十招開外。
以徐行如今的武功,不說是天下第一,也差不了太多,這也意味著,無論麵對何種程度的對手,天絕都至少能撐過三十招。
這三十招的時間,足夠徐行回援。
並且,他們兩人隻是憑借卓絕身法,先行一步前來而已,喬峰等人亦在不遠處,一旦爆發大戰,定然會奔襲趕至。
既如此,徐行自無必要擔心,當即便要出手,將元限擒拿。
他一步踏出,腳下山坡轟然震動、搖晃,仿佛要被一條潛藏土層的龐然地龍徹底翻過來,轟隆隆的巨響聲中,煙塵四起,就連諸葛等人也覺身形搖晃。
天絕足掌微微一碾,內力傾瀉,腳下漾開一圈圈水波般的金光漣漪,重重疊疊,交織成曼陀羅般繁複而華貴的紋路,才將山坡動靜徹底止住。
漫天煙塵中,隻見一條紫青交織的人形光影衝天縱起,身後隱約可見兩片湛然光翼,光芒璀璨,好似奪儘天地造化,成為唯一光源,令星月黯然,方圓數裡皆是清晰可見。
光翼一震,已帶著雷霆激蕩、霹靂炸響的劇烈暴鳴聲,直奔三裡外的元限而去。
方才這一係列變化極為迅速,令諸葛正我等人都生出應接不暇之感,難以反應得過來,心中更是大為震驚。
這震撼首先是來自於天絕。
諸葛正我、懶殘大師甫與這老和尚照麵,就知道他是修行佛門正宗大法的巔峰強者,且是功行最深厚的那種。
卻沒想到此人一開口,殺氣竟然如此之中,大違佛門慈悲之理。
——踏法究竟是從哪裡請到了這樣的高手?
諸葛正我雖是從來沒有懷疑過徐行的來曆,此時也不禁滿腹疑惑。
第二個震驚則是來自於徐行。
他剛剛那一震腳的發勁之猛、力量之大,比起前身在神侯府中時,已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諸葛正我雖是聽說了他的彪炳戰績,知道這位被自己寄予厚望的西席先生已是大有進境,心中早有預期。
可聽到知道,和親身感受,畢竟是兩回事。
徐行甫展露“真容”的第一次發勁,就將諸葛正我這個“驚豔一槍”的創始者,都給“驚豔”!
徐行走後,天絕才收回內力,對諸葛正我等人雙手合十,微笑道:
“諸位不必憂心,今晚有我在……”
言語未落,已一條劍光自五十丈外亮起,挾風雷赫赫之勢,撕空裂氣,如灼然長虹,朝天絕斬來。
天絕麵容不動,右手揚袂翻袖,一掌從側麵平平推出,內力洶湧澎湃,結成一座宛如實質的須彌山,朝劍光撞去。
饒是此劍有分山破嶽之能,竟也攻不破這一座純粹由內力凝成,介於半虛半實間的山峰。
兩者轟然對撞,空氣震蕩碰撞,連環爆破,發出宛如天龍禪唱,要破滅一切外道的正法雷音,卻依舊沒有蓋過天絕的淡然嗓音。
“任是誰,也動不了你們。”
氣流四溢旋飛,一名老人跌跌撞撞地倒退幾步,他手中長劍一旋,劍光纏身盤繞一周,才終於將殘存的掌勁徹底斬碎。
斬滅掌勁後,老人長劍斜提,看著衣袂飄揚的天絕,沉聲道:
“須彌山掌?你到底是誰!”
來者正是“七絕劍神”中的“劍”,他剛剛已看出徐行絕不好對付,便趁此機會,趕到諸葛正我等人身邊,想要一擊建功,先取了這位神侯的人頭。
可誰能想到,半路竟然殺出這麼一個掌力簡直強悍到非人的老和尚?
正說話間,“老張飛”、“一線天”,以及其他六位劍神也已抵達,與“劍”並肩而立,用一種極為鄭重的態度,麵對天絕。
很顯然,天絕剛剛那一掌,已將這些高手也給震撼,不敢輕舉妄動,貿然行事,轉而嚴陣以待。
天絕微微一笑,朗然道:
“貧僧法號天絕……”
天絕?
少林天字輩高僧中,還有這號人物?
隱居多年的七絕神劍一愕,可久居朝野的“一線王”、“老張飛”卻是麵容一變,隱約想到一個與“二十三絕僧”有關的傳說級人物。
更有一個蒼老的女聲,從莫名處傳來,令人摸不清來路,言語淒厲中帶著憤慨:
“宋抱石,在我麵前,你豈敢裝神弄鬼?!”
天絕倒也不意外“唐老奶奶”能認出自己的身份,畢竟當初召走玄澄,令他失一佳徒之人,正是唐老奶奶。
他宋抱石的身份瞞得過誰,也瞞不過學了“屏風四扇門大法”的玄澄,自也瞞不過“唐老奶奶”這位唐家掌門人。
——或者說,前掌門人。
天絕微微一笑:
“自玄澄走後,老衲本也打算在後山秘洞了此殘生,以調教弟子,參悟武學為樂。
怎奈何,老衲承了徐掌門的恩惠,少林也欠了徐掌門恩情,是以,這一趟老衲是不得不來。”
唐老奶奶嗤笑道:
“我麵前,你也敢稱老衲?你是縱橫天下,所向無敵的‘九五神君’宋抱石。
哪怕出了家,剃了度,都還是那個宋抱石,也隻能是宋抱石!”
九五神君宋抱石!
這個名字,遠比“天絕”二字要震撼人心,“六絕劍神”齊齊失語,“劍”、“老張飛”、“一線王”的麵容則是越發凝重,知道眼前之人,恐為今生最強之敵。
“九五神君”昔年以“屏風四扇門大法”縱橫江湖之時,就有無敵之姿。
如今他潛身少林數十年再出,武功比之當初就算沒有精進,也是一個足夠可怕、足夠恐怖的敵人。
就連自在門一行人,也是麵露驚容,這才意識到,為何這老和尚的言語中,會有如此濃重的殺氣,看來這位“九五神君”即便參禪多年,仍是不改本性!
天絕又是一笑:
“既然您老人家一意請求,那老衲便又做一次‘九五神君’,又如何?”
他抬起頭,那種溫和淡然的神情猛然一收,變作睥睨天下、目空一切的豪情,語氣中也帶上了不可違逆的威嚴。
“現在,誰先來領死?!”
即便仍是身穿僧袍,可如今天絕給人的感覺,當真就是一位君臨世間,稱雄稱霸,手掌天下權,生殺予奪的九五至尊!
——
天絕雖是爆發出了無窮威勢,對幾大高手正麵邀戰,但在此時的元限眼中,仍是隻有那團飛馳而來的紫青光影。
他渾身那層淡淡金色,在這一刻顯得越發沉凝,不再如金漆,倒像是斑駁黃銅,雄峻身軀就如一尊陳舊的怖畏金剛相,絕不為外物所動。
元限向前踏出一步,滿地塵土、草莖、碎石倏然飄起,如懸停雨珠,又像是蓄勢待發的箭矢。
元限的身影也凝固其中,好似整片天地,都在此刻變成一張靜止不動的圖卷,唯有一物,不受限製,宛如風中柳絮,仍在悠然飄動。
那是元限的一根發絲。
發絲垂落元限胸前,他他手中那張袖珍小弓的弓弦微微一震,就是這一次微震,立時令靜止畫麵轟然破碎,化作轟鳴雷動。
元限嘴唇蠕動,輕聲念道:
“白發三千丈……”
隨誦念聲,他那張空洞的麵容驟然扭曲起來,做出無比痛苦的神情,可眼神卻絲毫未變,就像是帶著一張拙劣且滑稽的人皮麵具。
詩未念完,原地驟然響起一片箭雨離弦、弓背崩動之炸響,將他的語聲壓低,變作模糊不清的雜音。
元限周身蕩開一圈圈透明狀波紋,萬千碎塊呼嘯而出,那一根纖細發絲,更是憑空消失無蹤。
如今徐行距離元限已不足兩裡。
半空中,他忽地一抬頭,便見一根纖細發絲,自前方悠然飄來。
徐行想也不想,右臂探出,五指成爪,氣流卷動,激起清脆碰撞聲,叮叮當當,如濺珠碎玉,正是“天羽明王爪”。
就連天絕這樣的巔峰強者,都無法避開徐行的“天羽明王爪”擒拿,這一根小小的“青絲箭”自也不能。
徐行五指攢簇聚攏,將這一根纖細發絲拈住,無比精確,不差分毫。
發絲在五指間劇烈震動,嗡鳴不已,最後令徐行的指縫間都溢散出淡淡青煙,可見威力之大,速度之快。
縱使接住了這一箭,徐行仍是微微一怔,因為他感受到,元限這一箭,不帶絲毫淩厲之勁,隻有一種情緒,一種自傷且傷人的情緒。
這種情緒並不像澎湃奔湧的大浪那樣,一下子將人淹沒,而是如同一條汩汩流出的溪流,細小卻深沉,緩慢而綿長。
那是一種循序漸進,如滴水穿石一般,逐步侵蝕人心的堅韌力量。
這種力量,就叫做愁。
隻一見那根纖細發絲,徐行便想到了一句詩:
——秋風秋雨愁煞人。
這正是元限一箭射殺了智小鏡後,從她身上,領悟出來的“傷心小箭”變式。
當諸葛自願放棄競爭,智小鏡嫁給元限這個殺父仇人,又將身子交給三鞭後,她本就殘破的心便徹底粉碎。
在為元限求取“山字經”的日子裡,智小鏡沒有了恨、沒有愛,也沒有了執著,她隻是惆悵,隻是憂愁。
這種情緒不像積鬱,一朝得誌便能儘散,不像怒氣,拔劍而起便能發泄,更不像恨意,大仇得報便能終了。
這是一種百轉千回、纏纏綿綿的力量。
最終,智小鏡在元限箭下得到解脫,可這種愁緒,卻被元限繼承,成為智小鏡曾經活過的證明,也成為他用於對付諸葛的武器。
一個人,究竟如何才會“傷心”?
在元限看來,一切“傷心”都是“自傷”,隻有自己的經曆能讓自己傷心,也自己的感受能讓自己心碎。
對旁人感同身受,本是天地間最難的幾件事之一,可元限卻用這種泯滅自我的方式,另辟蹊徑地做到了。
他不隻是將自己練成了“傷心小箭”本身,更是將自己煉成了一麵沒有自我的鏡子。
隻有這樣的鏡子,才能夠倒映出每個人心底深處,最真實的自我,反應出他們最真實的情感。
而沒有自我的元限,便可以用這樣一點情感來傷敵。
一般來說,能在武學之道上有大成就者,莫不是大情大性,且有豐富經曆之輩。
而越是這樣的人,越是難以抵擋元限的“傷心小箭”,他們過往的一切,在此時都會化作將自己致於死地的武器。
但是,對徐行這種人,元限的“傷心小箭”,沒有起到作用。
他不是不知愁滋味,離開前世熟悉的地球,又離開大明世界這個第二故鄉,以及那些朋友、兄弟、親人後,徐行也會惆悵感傷。
但在徐行這個已經死過一次的人看來,人從出生起,便踏上了一條大步邁向死亡的道路。
這條道路,就叫做人生。
這本就是一條不能回頭,也無法避免離彆的道路,既如此,何不昂首闊步,直麵一切?
為此傷懷若久,不過是徒增煩惱,浪費人生罷了。
正因有這樣的想法,徐行才會隨心所欲,或者說肆意妄為,也隻有這樣,他才能活得開心快活。
徐行是善感,而絕不多愁。
因此,這樣的箭,根本無法傷到他。
不過,元限展現出來的手段,仍是讓徐行耳目一新。
自他從琅嬛福地出關以來,所麵臨的絕頂高手,如淩落石、巫行雲、天絕,皆是強在可以引動天地靈力,達到一種短暫的“天人合一”境界,並以此施展出種種超越常人想象的武學。
其中尤以天絕為最,他幾乎已徹底脫胎換骨,從血肉之軀升華為一種純粹的靈體生物。
但元限的武學道路,和他們截然不同,如果說天絕等人乃是一種極致的“外求”,那元限就是一種極致的“內求”。
徐行曾經說過,念力是一種比內力更“內”的力,但元限更是將這種“內”窮儘到了另一種層麵。
他所把握的,乃是情緒。
其實,借助情緒之力,本就是自在門的絕活,自韋青青青以下,自在門弟子最擅長地便是將種種感受、情緒作為力量,來創造出一個又一個堪稱奇詭的武學。
他們縱使是要借助天地靈力,也並不是靠著強絕念力去操縱,也不是如密宗大法一般,用禮敬神佛的方式求祈禱。
他們做的,是共鳴。
用自己的情緒、自己的心意,去與天地間的靈力溝通交流,讓靈力能夠自願地隨自己而動。
這也是為什麼,在麵對諸葛正我之時,方應看“一氣貫日月”神功的力量,會反過來為他所用。
其實,每一個練武人都知道氣與意合的道理,但是心意善變且複雜,想要每一招每一式,都能完全反映出當下心緒,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並且,心神既可以加強招式的威力,也會反過來,影響招式的發揮,心一分,動作就有缺憾,神一散,武學便有破綻。
所以,為了能夠最大限度地發揮力量,令這心念變化,不至於乾擾招式,武者們的第一課,往往就是凝神聚氣,摒棄雜念。
哪怕是諸葛正我,甚至是韋青青青,都做不到時時刻刻調整情緒,始終維持與天地的共鳴,也不能把千變萬化的情緒之力,儘數融入招式。
所以,他們也隻是將這種情緒之力,當成一種增強攻勢的輔助,仍是用內力及靈力來殺敵。
可元限不一樣。
他完全舍棄了內力,也舍棄了靈力,更是舍棄了人與天地的共鳴,隻追求人與人之間的感同身受。
通過這樣的舍棄,以及極致的“內觀”、“審視”,他已能夠將人身中,一個個宛如泡沫般轉瞬即逝的情緒、念頭,都提煉為真實不虛的力量。
這是一種完全源於心靈,沒有衍生內力,也不牽扯靈力,更不乾涉肉體的極度“內化”之力。
這種力量,與徐行“打破虛空”之後,所取得的“真空妙有”境界頗為類似。
隻不過徐行是“本來無一物”的自性真如,元限則是舍棄一切,隔絕一切,最終換取了染化一切的能力。
徐行先是一驚,複又一歎。
——可惜了。
若是早知道元限有這般手段,他之前就該去元神府見識一番,現在才來,就不免有些無趣了。
正感慨間,元限已連發六箭,挾七情之力,遙遙橫擊而來。
從剛才那一箭中,徐行已有些隱隱約約的感悟,所以這一次,他乾脆擋都不擋,憑超卓的精神境界,將這種種情緒之力儘數吞沒。
因受六箭後,六種情緒在徐行體內翻湧掀波,他更是難以抑製地回憶起往事,用六種不同的角度,來看待這些自己曾經經曆過的事。
一時間,徐行甚至感覺,自己整個人就像是被分割成六塊,然後用六種濾鏡,審視自己的回憶,哪怕是同一段經曆,通過這種方式,竟也能有六種截然不同的感受。
通過這種方式,徐行對“情緒之力”的了解、掌握,都更上一層樓。其實,以他的精神境界,早已能夠把握自己的每一縷心念。
但真情總是由衷而生,不知來處,也不知去處,徐行能夠把握的,隻是那一刹那的存在。
可是,在接了元限七箭之後,他卻隱約察覺到,喜怒哀樂等一係列複雜變化的趨勢和走向。
這一刻,徐行心中有了某種深刻的感悟。
——天地間的力量固然偉大,但心靈深處的力量,也絕不遜色分毫,甚至是猶有過之。
他以前憑著神魂強度和精神念力,強行乾涉現實,改易肉身的做法,現在看來,比起元限這種無比精細的操作、潤物細無聲的染化,還是有些過於粗暴,不夠自然。
若是能夠學著元限的手段,把握種種情緒的生滅,甚至是將情緒也化成力量,他的“真形法體”也一定會更上一層樓。
不過,很顯然,元限自己也沒有抵達那個境界。
七箭落定,徐行已落在元限身前一丈之地。
看著麵色空洞,還欲拉弓放箭的元限,徐行搖了搖頭,歎道:
“舍棄一切,換取純粹的情緒之力,的確是個好想法,但是,這真是你的武學嗎?
傷心小箭是智家的神兵,自在門大法、忍辱神功來自韋三青的傳授,山字經更是智小鏡為你取來。
元限啊元限,枉你身為自在門弟子,終其一生,可有屬於自己的獨創,又可有屬於自己的誌向?”
接下來這七箭後,徐行對元限的武學進境,有了更深層次的理解,不僅知道了“傷心小箭”的原理,更明白了他武學的缺漏之處。
徐行看得出來,為了擊敗諸葛正我,元十三限已將自己擁有的一切武功都舍棄,把全部賭注,都壓在了“傷心小箭”上。
所以,他也就從“元十三限”,成為了現在這個元限——隻有諸葛正我這一道大限的元限。
可是這樣的傷心小箭,又有什麼意思?
情緒和心意,本是這世間最千變萬化的東西。
可自從元限舍棄“自我”之時起,他就失去了變化的可能,“傷心小箭”的力量也已徹底恒定。
這一箭,或許能夠射殺世間九成九的人,也或許當真能幫他報仇雪恨,卻不會再有新的突破、新的變化。
就算元限用這樣的箭殺了諸葛正我,也不能證明他比諸葛正我更強,隻能證明一件事。
那就是諸葛正我比他想象中的,還要關心他,愛護他。
徐行相信,這絕不是元限的本心。
在這漫長的仇恨糾纏中,元限變了,他不僅變得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就連求勝的初衷,也變成了要諸葛死。
並且,在徐行看來,這樣的箭法也實在是無趣至極,他覺得這種行為,就類似於前世所知那些,為了父母傷心而自殘,甚至乾脆是自殺的孩子。
無論究竟是誰的錯,這樣的舉動,都沒有絲毫意義。
聽到徐行的質問,元限仍是不為所動,隻一味拉弓,徐行又搖了搖頭,歎道:
“罷了,想必諸葛先生也不願你死得稀裡糊塗,我就發發善心,先幫你找回自我,再讓你做個明白鬼。”
其實,元限這種人,徐行當真是一點都不在意,對該死的人,他一向隻負責將對方送進地府。
奈何,元限還有一個身份,乃是諸葛正我的師弟,徐行又頗受了神侯府的恩惠,對這位神侯也是惺惺相惜。
反正元限一定要死,也一定會死,徐行自不吝讓他在死前,發揮出最後餘熱,最起碼讓諸葛不至於那麼難受。
言語落定,徐行又是一步踏出,眉宇間綻放燦金神光,翻掌蓋在元限身上。
元限身軀一震,頭顱猛地垂落。
徐行正是將元限剛剛打入自己體內的七種情緒之力,原封不動地返還了回去。
兩人相對而立,默然對視。
元限隻覺無數記憶在此刻,如潮水般湧入心頭,卻是模模糊糊,令他看不真切。
這浮光掠影的回憶沒有讓元限清醒,卻激活了那唯一留存在他體內,令他能夠支持到今日的執念。
元限的雄軀忽地開始劇烈震動,他猛地抬起頭,神情癡惘狂亂,縱聲嘶吼,狀若瘋魔。
種種情緒在他的體內交織紛亂,有對智小鏡的喜與愛,對師尊的敬與畏,對諸葛的怒與恨……
到頭來,最濃烈也最根本的,乃是一種躊躇滿誌、壯誌淩雲,欲與天公試比高的情懷。
這正是元限和諸葛不對付的根源:
——隻因他是一個驕傲驕縱,狂妄狂放,自大自負且自詡能夠縱橫天下,睥睨群雄的人!
隻不過,這種誌氣在長期的失敗中,被消磨殆儘,最終成為對諸葛的執念與仇恨。
其實,這本不是元限的本意。
現在,徐行便幫他找回了這個本心。
元限終於睜眼。
他眼中的空洞、虛無儘數淡去,渾身翻湧的恨意、怒意也漸漸消退,整個人變得無比平靜。
配合上他那張淡金色的麵容,看上去,當真有幾分神佛的超脫之氣。
徐行並不驚訝,隻是挑起眉毛,躍躍欲試、饒有興趣地提議道:
“再射一箭?”
元限閉上眼睛想了一會兒,再睜開。
他隻說了一個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