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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陸,走吧,先跟我去後山取件東西。”
言語中,徐行身形一晃,已走出藏經閣,縱進山林中,挪,蕩,翻,縱,皆是行雲流水、自然而然。
陸竹看著那個瀟灑而去的身影,隻覺得他簡直就是一頭久住山林間,吞雲吐霧,食鬆飲露,不沾人間風塵的白猿。
不一會兒,陸竹便在徐行的帶領下,來到轉輪王先前秘密練功的那座小院。
隻是遙遙看見那座枯寂庭院的輪廓,陸竹就覺得眉心一緊,心臟猛地跳動一下。
對距離宗師隻一步之遙的四煉巔峰大拳師來說,這種狀況極其罕見、甚至是極其危險。
徐行停下來,看了他一眼,撫掌而笑。
“能感受到這股氣息,小陸,你距離‘人與拳印,至誠而神’的宗師境界,最多也隻有一步之遙了。”
陸竹卻絲毫不為所動,隻是合掌,平和道:
“修行若足,神通自成,倒也不必急於一時。”
這便是兩人性情最為顯著的分歧點。
徐行雖然名字裡帶個“徐”,卻是個事事爭先的急性子,做事講究乾脆利落,而陸竹無論對人還是對事,都有足夠的耐心。
徐行也知道陸竹的性格,隻嘿笑一聲,伸手推開虛掩木門,挺身進去。
“走吧,有了這東西,不僅戚元敬能夠恢複舊觀,你應該也能踏出最後一步了。”
陸竹隨後趕來,一眼就望見那具正跌坐舍利塔前的半截焦黑殘屍。
其實又哪裡需要用眼睛去看呢?
陸竹哪怕是自斷五識,也能用僅存的“意”識,感受到那種圓滿清淨、如月行空的至純佛意。
仿佛那不是一截焦屍,而是一尊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佛陀法身。
但在下一刻,一切都變了。
虛空之中,乍然湧現出無窮無儘的火焰,以一種焚儘三界六道的氣勢,將這尊佛身徹底燒毀。
“這,就是燒身火……?”
縱然達摩是曾經武叩仙門的人物,可曆經近千年的歲月消磨後,這殘存的些許拳意,還不足以令徐行這個“拳入至虛”的大宗師震撼。
他真正注意的,是這具殘屍展現出來的高絕煉體水平,以及遍布全身的焦黑灼痕。
仔細看過這屍體後,徐行感慨道:
“果然是‘不壞’之境界。”
擁有石鏡,能不斷消耗性命來練拳的徐行,大概是這個世界上,對人體最為了解的人。
雖然這具屍體的皮肉都被燒去,但他的眼光早已是洞悉入微,明察秋毫,隻看這骨骼和軀體殘存的變化,便對“不壞”的修行有了諸多感悟。
越是明白這個境界的神妙,徐行看向那些焦痕的目光,就越發凝重。
“原來,燒身火竟然是武者自己的精氣神三寶所凝,拳術修為越是高絕,這火就燒得越烈,越是無法抵禦……”
看到這具焦黑屍體後,徐行也明白了,為何轉輪王想要脫離佛門“金剛相”的藩籬,另辟蹊徑,不隻是因為他想要以魔吞佛。
更是因為,他已經意識到,佛門這條路,乃是一條斷頭絕路,金剛相雖然通過刺激人體潛能,能夠“肉身不腐”,卻也絕了更進一步的道路。
火燒身這一關,武者最大的對手,就是自己。
不過,那凝重神色在徐行眼中隻是一閃即逝,這種近乎無解的難題,反倒是令他感到無比興奮。
徐行勾起嘴角,露出一片白牙,笑得極為開懷。
有趣,實在是有趣!
一想到還有這種挑戰,徐行就感覺渾身躁動。
不過他也明白,現如今還有更要緊的事做,便強自將這念頭壓抑下來,拎起那具殘屍,又繞到那舍利塔後,開始摸供奉於其中的佛骨舍利。
徐行一邊悶頭搜刮,一邊道:
“我先前看的時候,就發現戚元敬的拳勢,有些佛門的影子,得了這些承載佛意的寶物相助,再加我的拳勢,該能將他喚醒。”
陸竹看著徐行的動作,總算是從震撼中恢複過來,他眼角抽搐了下,不禁問道:
“既然如此,咱們何不直接將戚總兵帶來,就在此處醫治?”
徐行頭都沒回,又掏出了一把舍利子,理所當然地道:
“隻有死人方便活人的道理,哪兒有活人為死人挪窩的說法。”
陸竹眼角又抽搐了下,細細一思索,卻又覺得徐行說得不無道理。
徐行已左手拎著半具殘屍,右手抓著一大把佛骨舍利,從舍利塔後走了出去來。
他一邊走,一邊還用右手朝陸竹揮了揮,招呼道:
“走了走了,人命關天,救人要緊。”
看著從徐行指縫中灑出來的骨灰,陸竹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隻是雙手合十,默念了一句阿彌陀佛,便也轉身退出了小院。
跟徐行相處久了,哪怕是陸竹這個天生通明佛心的佛子,也染上些務實的氣質。
在陸竹看來,若是這些舍利子若能派上用場,救回戚繼光,那便是福澤東南千萬人的大功德,左右不過是些皮囊殘軀,舍了無妨。
不要說是這些外物,哪怕徐行說要陸竹自己的舍利子,他也會眉頭都不皺一下地自願跳進火坑中。
所以,陸竹也沒什麼心理障礙,隻是雙手合十,默念阿彌陀佛,告罪一聲,便出了小院。
禪房中,李時珍才剛吃完飯,正準備再次施針,就聽到兩個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傳來。
忽地一下,房門大開。
徐行一步踏過門檻,李時珍定睛一看,隻見他一手拎了半截焦黑屍體、一手抓了一大把舍利子,渾似個剛從墓穴裡爬出來的盜墓賊。
人家盜墓都盜陪葬的金銀,你盜屍體啊?
李時珍眉頭一皺。
“徐宗師,你這是……”
徐行將殘屍和佛骨舍利都放在地上,才抬起頭,平緩道:
“李神醫,戚元敬所受之傷乃是神傷,我正是要利用這些東西,來刺激他的拳勢,令他自己蘇醒過來。”
李時珍看了眼這些東西,有些猶疑道:
“這法子,會不會太……”
李時珍雖是以醫術聞名世間,但醫武向來不分家,他本身也是一位拳術造詣頗高的大拳師,自然能明白,徐行這個法子有多麼凶險。
“刺激”兩個字說來簡單,卻代表一種極限的控製力,既要能夠成功激起反應,又不能加重傷勢。
以李時珍的拳術境界,根本就不敢想象,世界上竟然真的有人,能夠完成這天方夜譚之事。
徐行擺手,平淡語氣中有種令人信服的力量。
“有了這些,足保萬無一失。李神醫,你們離遠些吧,等他醒了,我可能還要陪他活動下筋骨,動靜多半會有些大。”
見識過徐行練功的瘋魔程度後,李時珍在心裡已經將這個年輕人視為武學上的宗匠,他也向來明白術業有專攻的道理。
所以,一看徐行如此篤定,李時珍也不說什麼廢話,直接拎起藥箱,大踏步地出了禪房。
李時珍離開後,徐行也開始布置,他將這些舍利圍著戚繼光擺了一圈,然後將達摩遺體放在身前,一掌輕輕按落,用“至虛”境界,模仿出轉輪王的“轉輪”拳勢。
這也是徐行先前不讓李時珍治療重要原因,他正是要通過這些傷勢,來反推轉輪王的拳術。
“至虛”境界在武行中,被稱為“返照虛空”,有一個原因就是,這個境界的大宗師們,能夠用彌散天地的心神,映照出見識過的拳勢,以對手神意為資糧,來補足自己缺陷。
虛空不空,而是如鏡懸天,倒映世間一切。
在“至虛”境界的加持下,這一式“轉輪”拳勢已不比轉輪王親自出手差多少。
霎時間,徐行仿佛都化作一尊金身佛陀,腦後泛起一輪圓光,周身處處空穴,傳出層層疊疊、無遠弗屆的天龍禪唱聲。
被這股氣息所激,戚繼光的眉頭一下緊鎖,麵皮繃起,脖頸大筋突出,嘴唇朝兩邊拉開,露出森白牙齒。
可以看見,他的皮肉正在不斷顫抖,肌膚漸漸泛紅,頭頂泛起陣陣白霧,就像是正在經曆一場極其艱苦且凶險的廝殺。
徐行一看有效,便鼓足精力,維持拳勢。
半炷香的時間中,戚繼光的肌膚越來越紅,渾身更是逸散出陣陣高溫,連帶著整間禪房的空氣都升溫頗多。
感受到戚繼光體內氣血已運轉至全身後,徐行深深吸氣,引得禪房內氣流連環爆破,門窗大開,床榻上的席子、簾子也鼓蕩紛飛,如大旗招搖,獵獵作響。
呼吸之間,徐行周身氣勢丕變,宛如驚濤駭浪,十幾個大浪彙成一股滔天狂潮,猛地席卷而來。
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佛陀忽然起,袈裟一卷,妖風乍起,踢倒蓮台,掀翻佛寺,興風作浪去也,座下八部天龍也化成肆虐一方的妖孽,燒殺搶掠。
這正是朱婆龍仗之以縱橫四海的拳勢。
最先開始排斥、衝擊徐行的,正是方才配合無間的佛骨舍利,以及那尊達摩遺體中殘存的拳意。
緊接著,便是戚繼光!
這頭戚虎豁然開眼,想也不想,猛地站起身子,一抬足,直接將腳下這方床榻踩得破碎開來,轟然一聲,碎木四射紛飛,將禪房裡的香爐打翻,陳設近乎全毀。
他此際雖是身著布衣,可一動手仍是有種旌旗搖動,烽火狼煙的金戈鐵馬之氣。
一拳轟出,更是引動了諸多佛骨舍利、以及那截遺體中殘存的拳意。
徐行感覺自己就像是正被天兵天將、諸佛菩薩圍住的妖王,形單影隻,天上地下,無處可逃。
徐行眼中顯出些見獵心喜的色彩,雙手負後,竟是不閃不避,不招不架,隻用胸膛便接下來這一拳。
拳頭打中徐行胸口,令周身肌膚如水波起伏,從頭臉到足底,泛起陣陣漣漪。
漣漪蕩至足底,最先遭殃的便是徐行腳下的兩隻布鞋,哧地一聲四分五裂,又聽噗嗤一聲,徐行腳下,足足八塊地磚悄然瓦解。
不,不能說是“瓦解”,這簡直可以說是消融,隻輕輕一響,八塊青磚便消失在原地,不見絲毫蹤跡。
——這簡直已近乎神技!
其實,八塊青磚不是消失,而是化成齏粉。
若是將徐行腳下這塊地麵挖開,就可以看見,粉末沒有一點外散,而是儘數滲進了泥土裡,挖開尺許,都仍能看見青磚粉末的痕跡。
化勁消力的法門,武行裡層出不窮,這種拳術的最高峰,便是武當拳術中的“太極化勁”。
可縱然是當初的武當掌門,天下第一人“姚蓮舟”複生,也決計做不到如徐行這般化勁轉勁。
這便是“空仙囊”的妙處。
“皮肉合煉”之後,徐行周身皮肉鬆沉宛如羅衫綢緞,內裡五臟六腑又是凝為一體。
是以,他能將任何傳來“力量”完美分配至全身上下的各個角落。
這完全是皮肉的本能,根本不需要徐行有意控製。
對他來說,這合煉之法雖然說是煉,其實更類似於“化”,將皮肉化成近乎活物的存在。
一拳打出自身拳勢後,戚繼光雖還未清醒,戰鬥的本能猶在,左臂大筋勾起,五指成爪,捏向徐行喉嚨。
測試出“空仙囊”的守禦之能,徐行也沒有站在原地挨打的意思,抬手便開始招架。
兩人一肢接,便直接過了二三十手,在這一連串激烈對戰中,徐行竟然是半步不挪,僅憑雙臂便將戚繼光的狂猛攻擊給接了下來。
砰砰砰砰!!!!
兩大宗師的交手產生的氣流爆炸,幾乎將整座禪房都要打得倒轉過來,又過十手,徐行一個後跳,後背撞碎窗框,來到禪房外的庭院中。
戚繼光想也不想,腳尖挑起一尊香爐,朝徐行砸去,再跟著衝了出去。
——好敏銳的戰鬥直覺。
戚繼光這種在意識混沌中,仍能利用環境、外物的戰鬥本能,實在令徐行感到驚訝。
不過,驚訝歸驚訝,徐行依然接得極為輕鬆。
甚至在戚繼光出腿之前,他的左臂就已攔在身前,將那香爐信手撥開,再用右臂跟戚繼光結結實實地再拚過一次。
“至虛”的拳術境界,再加“空仙囊”的煉體境界,就連徐行自己也不知道,他現在的戰鬥力,究竟到了一種怎樣的層次。
不過,有一件事可以確定。
至少如朱婆龍和轉輪王那種宗師,哪怕兩三個一起上,徐行也有信心在不付出任何代價的情況下,戰而勝之。
來到庭院中後,戚繼光真就如他的稱號“戚虎”那般,化成了一頭貨真價實的凶虎,一舉一動都帶著攪動狂風的沛然大力,一招一式也都是各門各派中,妙至毫巔的秘手殺招。
徐行沒想到,這位總兵竟然會這麼多拳技,有崆峒派的神通拳、武當派的先天拳、少林寺的金剛輪拳,甚至還有青城派的劍法,峨眉山的槍術,乃至一些連徐行都看不出門路的秘傳手法。
徐行一邊想,一邊揚起雙手,姿態灑然,如同拈花摘葉般,似慢實快地將戚繼光的所有打擊,都穩穩當當地接了下來。
縱然戚繼光的手段層出不窮,徐行用來接招的手段,樸素至極的截擊、格擋、阻攔。
武行中人都知道,截擊的秘訣就是在對方攻勢尚未完全展開前,將其打斷,這理論說來簡單,可要是想要運用於實戰,卻是難如登天。
這不僅需要極其敏銳的感知,能夠捕捉對方出招的時機,也需要有極其深厚的武學功底,知曉對方的發勁方式,更需要有極快的速度,可以阻斷對方出招的過程。
天下武人如過江之鯽,可有哪個能齊聚以上三者,並將這種理論運用於宗師之戰中?
或許,能辦到這種事的,有且隻有一個徐行。
激烈的爆破雷音縈繞兩人,整座庭院中,滿是此起彼伏的破空銳嘯,氣流狂飆遠揚,掀起彌漫塵土,吹得院中樹木呼啦啦地搖晃,枝乾斷裂,落葉紛飛。
交手百合後,戚繼光才終於清醒過來。
恍惚了會兒後,他眉毛一揚,深深看了一眼徐行,嗓音低沉。
“小兄弟,是你救了我?年紀輕輕,就有這麼一身高絕拳術,當真是令戚某汗顏。”
徐行也緩緩收回手,從進入庭院到現在,接連拆過百餘招,他竟然一步都未曾動過,呼吸更是平緩。
仿佛徐行剛剛不是經過了一場激戰,而隻是閒庭散步地走了一圈,顯出豐沛到不可思議的體力。
最令戚繼光震驚的,是從徐行身上透出來那股,獨屬於“至虛”境界的氣質。
這種仿若與天地混同為一的氣質,戚繼光隻在陸炳和朱天都身上感到過。
而那兩人都是有資格角逐“天下第一”之名的絕世強人,且皆已過知天命之年。
可這個年輕人呢?
瞧著最多也就是剛剛及冠!
雖然拳術到了宗師境界,麵容都會顯得年輕些許,但“戚虎”隻看徐行身上那種,鷹揚奮發、昂然向上的灼然誌氣,就能感覺得出來,這的確是個有熱血的年輕人。
一個能跟朱老龍並駕齊驅的年輕人?
將這幾個關鍵詞組合在一起後,饒是以戚繼光的心性,都不免感到一陣荒謬。
見戚繼光這副模樣,徐行隻是微微一笑,抱拳道:
“徐行,字踏法,受我家叔父之請,特來相助戚總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