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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刻,當年那種綁縛胸膛,冰冷潮濕的黑暗壓抑,就像是繩索般斷裂。
用佛門的話來說,這叫降服魔障。
過此一關後,徐行的心靈都變得澄澈許多,精神也高度活泛起來。
他可以預料,等自己回到台州城,稍微修養一下,拳術境界定然會大有長進。
隻可惜……
徐行朝深林中望了眼,有些遺憾地歎了口氣。
剛才出腿時,他的體力已經消耗得所剩無幾,所以縱然竭儘餘力,到底是不能一擊致命。
他甚至感覺自己不像是踢中了一個人,倒像是踢中了一枚藤條鋼絲編成的大球。
可惜,可惜啊。
剛才那場追逐戰,徐行雖然始終占據上風,且是居高臨下的踢擊,可他的兩條小腿,也被朱婆龍打得青紫腫脹,難以再運勁。
朱婆龍的虯筋板肋之軀,對徐行來說,也實在是太過堅韌了。
其實,朱婆龍自從筋骨合煉,成就“虯筋板肋”後,平日裡練功,都是在胸膛上不斷疊加數百斤的厚重石板,來鍛煉呼吸和臟腑。
以他現在的水準,即便壓到十塊石板,約莫六千斤時,都能呼吸自如,一直疊加到八千斤時,呼吸才會略微不暢,發勁遲緩。
連最緊要的胸腔都練到這種境界,這樣的筋骨,簡直恐怖到極點,可想其人發勁之剛猛,身法之迅烈。
這種動如鬼神的強者,若是放到戰場上,自然橫行無忌,所向披靡。
這也是為何,朱婆龍一個人帶著二十多個大拳師,就敢直衝戚繼光的象山大營。隻要不是大拳師,對他來說,人數已無太大意義。
若非這位“四海鱷神”在日前對付戚繼光那一戰中,強運“虯筋板肋”過度,難耐久戰,隻怕今日之爭,徐行勝算不超過三成。
可即便如此,他仍是硬抗了徐行數十記腿法,也沒有被打崩拳架子。
也正因具備這種體魄,朱婆龍最後那發鑽拳,才敢不顧空門,采取最剛猛的發力。
不過,徐行還有餘力感到可惜,朱婆龍卻已沒有任何心思來思考。
被徐行一腿踹中後,朱婆龍一運勁,便覺小腹傳來撕裂般的痛感。
他麵色漲紅,眼睛充血,強忍劇痛,擰腰翻身,使得後背撞擊在一株大樹上。
轟地一聲,粗糙樹皮轟然炸裂,飛濺四射,無數木屑枝葉和浮土塵沙被震起,彌漫周遭。
有了這株大樹做緩衝,朱婆龍終於借力滑落,雙足沾地。
他抬起頭,看向同樣緩緩落地的徐行,猙獰道
“嶽二爺的拳?好!但你傲氣,不像他雄渾,他能從義父手下走,你走不成!”
徐行雖同樣麵色發白,耗力甚劇,可到底是比朱婆龍好了太多。
聽到這話,他渾不在意地一笑,甚至懶得回答,隻顧調整呼吸,儘快恢複體力。
朱婆龍見徐行這般模樣,冷笑道
“你殺了杭州的官兒,又殺了我的人,官府、海寇都容你不得,天大地大,你就算拳術再高,又走得到哪兒去?”
上岸這幾天,朱婆龍已收集了諸多信息,對東南大事了若指掌。
要說大事這兩個字,近來流傳最廣,影響最深的,無疑便是嶽蹈海之徒徐踏法大鬨臬司衙門監牢,刺殺鄭泌昌、何茂才這兩位正三品大員之事。
如今一交手,朱婆龍自然認出了徐行的身份。
徐行抬眼,平淡道
“那是他們該死。”
聽到這仿佛天經地義的回答,朱婆龍瞳孔一縮,鼻翼一抽,像是嗅到了一種撲麵襲來的濃烈血腥氣。
他雖殺意沸騰,也忍不住暗讚一聲。
嶽二爺的徒弟,果然好氣魄!
戰場一時沉默,兩人都知道時間已所剩無幾,接下來便是最後一拚。
宗師強人全盛時期,哪怕不出拳,光憑拳勢意誌便能震懾大拳師,壓倒尋常武人。
可拳意精神也根植於**,以朱婆龍和徐行如今這近乎兩敗俱傷的狀態,想要指望用拳勢來克敵,已是妄想。
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將拳勢內斂,把心意完全用於控製肢體上,暫時壓過傷勢帶來的影響,用純粹的體力、拳技來做最後一搏。
現在的他們,不像是兩個武道登峰造極的宗師,倒像是兩頭遍體鱗傷,體力所剩無幾的野獸,正在齜牙咧嘴地互相試探,等待對方露出破綻,從而一擊必殺。
不過,徐行知道,若是等待下去,自己一定是落敗那方。
因為他已感覺到,四麵八方都有朱婆龍手下的大拳師,正在趕來。
朱婆龍顯然深知這點,便擺出了固守以待的防禦姿態。
他背抵樹木,右手立起如盾,架勢拉得極低,身形極穩,前腿似弓,後腿足尖點地,腳跟提起,氣勢沉穩如山。
見朱婆龍這般作態,徐行就明白,縱然還未恢複完全,可自己已是不能不出手了。
心念把定,徐行運天庭發勁之法,心臟劇烈鼓動,胸口皮肉起伏如浪,傳出層層疊疊的沉悶聲響,如擊天鼓,雷鳴不已。
他已激發全身潛力,務必要畢其功於一役!
徐行後腳在山壁上猛蹬一下,腳掌過處,山壁凹陷進去一大塊,岩石呼啦啦地碎裂,裂紋密布如蛛網,中間炸出一個深坑。
借這股力量,他整個人激射出去,空氣震蕩鼓動,連綿爆破,氣流如同被劈開的潮水,往兩邊奔湧而去。
可見這一下衝刺的力量,到底有多麼恐怖,縱然氣空力儘,徐行也足以撞開一座厚重城門。
這便是宗師級彆的爆發力。
可朱婆龍見他衝來,卻是不驚反喜,他猛地一下吞氣,胸膛鼓起圓撐,身軀膨脹如一尊擎天巨靈,雙手猛然向下擂動,像是要將徐行一舉錘殺!
朱婆龍之所以擺出防禦架勢,就是為了誘使徐行產生要速戰速決、畢其功於一役的心態。
他算得很明白,此時此刻,對方就算感知力再強,也沒有餘力變招,隻能跟他正麵互拚。
這正是朱婆龍的優勢領域!
氣流如浪,洶湧席卷,就連鬆軟泥土也被這股勁風迫得下沉寸許,形成圓形凹陷,塵土、草屑更是震得彌漫開來,向四方卷去。
因為練成了虯筋板肋的異相,朱婆龍筋骨之強,哪怕放眼天下,隻怕也幾近無敵。
所以他完全不懼怕發勁太猛反傷自身,能夠施展出遠超尋常宗師的爆炸性捶勁。
對嶽蹈海的大鵬明王拳,朱婆龍也頗有研究,知道這種拳法雖然能一衝極遠,威力無窮,卻因要雙腳離地,騰空撲殺之故,甚是消耗體力。
徐行方才的撲殺也正合此道,才能一開始,便將他逼得節節敗退,險象環生。
可今時不同往日,以徐行如今的狀態,縱然施展出這種身法,速度也決然不如先前來得快。
正因這種種因素,朱婆龍才會選擇施展雙手捶法,可徐行卻再一次出乎了他的預料。
徐行並未選擇拔高身形,而是貼地俯衝,長掠殺來。
這並非是大鵬展翅的身法,而是徐行從三豐血經,以及井上十四郎、井上十三郎兩兄弟的身法中,領悟出來的龍蛇變化之道。
大鵬展翅的身法是要人真正跑動起來,運用周身筋骨,尤其是肩胛、背部來發勁,帶動整個身體向前猛衝。
這種龍形步伐卻截然不同,注重的乃是步距,以及每一步落下,從地麵騰起的反作用力。
要點是貫通全身,將人體的皮肉筋骨練成一體,變成一根貼地飛行的弩箭。
隻有這樣,才能把原本會浪費在各個關節,以及肌肉鏈接處的反作用力,給儘數利用起來。
而徐行正是將自己的皮膜,化成橡皮筋一樣的存在,緊緊綁縛肌肉、骨骼乃至五臟六腑,才達到這一效果。
這種步伐雖然氣勢不如大鵬展翅霸烈,卻來得更加氣脈悠長,適合長途奔襲,保存體力。
朱婆龍隻見徐行這整個過程中,肩膀高度一直不變,就像完全沒有再接觸地麵,行雲流水,貼地飛射而來。
徐行尚且完好的左手始終垂在身後,宛如鷹隼斂翼,又像是拖了一把厚實沉重的春秋大刀。
這是起飛的前兆,也是蓄勁的過程。
此際,朱婆龍才剛剛抬起雙手,須發怒張,麵露酣戰神色,還未向下砸落。
錯身刹那,徐行全身一沉,周身筋膜繃到極限,再猛地舒張,左手猛地甩出去。
正如鷹隼展翅、旋身、探爪!
這便是大鵬明王拳中,除了擒拿之外的另一個變化,既有淩厲凶險的撕扯勁,更暗藏淩厲的拖刀勁。
以徐行如今煉皮極境的成就,在這瞬間,能夠打出來的拳勁變化,甚至比他師父嶽蹈海還要更加繁多且莫測。
一劈一壓一拖一拉,四重勁力如江水翻湧,一浪推一浪,在回滾卷動中,積蓄澎湃洶湧的力量,重重疊疊,不斷升騰,直至吞沒一切阻礙!
血光一閃,朱婆龍腋下的皮膜、大筋,已給切斷,捶勁稍緩,令徐行與他擦身而過,未損分毫。
直到這時,兩人之間才出現一條長長氣浪,沒有絲毫也沒有風聲爆響,隻有尖銳破空嘯聲。
這是一般是揮劍速度快到極致,才會出現的聲響,可徐行竟然隻用一條手臂,便打出了這樣的效果!
緊接著,朱婆龍身後那株大樹驀地從中斷裂,粗壯的樹乾重重倒地,震起漫天浮土,好像鋪天蓋地的沙塵暴,彌漫周遭。
煙塵中,一條條人影從四麵八方的樹乾上躍起,紛紛大喝,撲殺過來。
徐行深吸一口氣,周遭景物仿佛已從眼中褪色,目之所向,隻有腳下這條路,以及兩旁的障礙物。
等到七名大拳師奔襲殺至,卻隻見一條身影穿林而過,狂飆遠去。
在這個過程中,那人竟然完全沒有受到四麵合圍的氣勢影響,也沒有出現半點驚疑誤判,選擇了一條最正確也最恰當的道路。
眾人定了定神,仿佛看到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股破浪長風,橫越恣意汪洋,晃眼已逝,追之莫及。
隻有一聲長嘯遙遙傳來,無遠弗屆,回蕩空穀,響徹天地。
“朱婆龍,你的頭先暫寄於此,等徐某得空,再來取之!”
這些人都是大拳師,對拳術投入多了,便很難不去崇拜強者,否則,他們為何要投身朱婆龍麾下?
而如今乍見徐行這般做派,他們縱然知道對方乃是敵手,也不由得心神往之。
拳伏自家鱷首後,還能從重重包圍中脫身而走,這是何等瀟灑?
這時,朱婆龍也掙紮著站起來。
他望向徐行遠去的方向,沒有半點作戰時狂態戾氣,無比冷靜地道
“那是二爺的徒弟,你們追不上,先扶我回去,從長計議。”
這聲音一出,幾名大拳師都忍不住驚了驚。
當他們回過頭去,看見朱婆龍如今的那渾身浴血,幾乎連站都站不穩的模樣後,心中驚駭更是難以名狀。
在這些海寇心中,“鱷首”一向是不敗的象征,何曾淪落到如此淒慘的境地過?!
幾名大拳師大氣都不敢出,連忙跑到朱婆龍身邊,攙扶著向據點走去。
走到那株大樹前,他們才驚駭發現,這樹乾斷開的位置平滑如鏡,根本就是被直接切斷,可以清晰看見圓形的木質紋理。
此等刀勁,簡直是駭人聽聞,縱然這些人都是名鎮一方的大拳師,看到這一幕,也覺毛骨悚然。
他們都忍不住想同一個問題。
若是這一刀奔我而來,我該如何抵抗?
無論如何推演,答案都隻有一個,那便是擋不住、抗不了,更逃不掉。
現在,這些大拳師剛才對朱婆龍之敗的驚訝,反倒是又換成另一種佩服了。
鱷首的身軀,竟然連這種斬擊都能扛得住,果然不愧“四海鱷神”之稱!
朱婆龍倒是沒有注意手下人的神情變化,他隻是垂著頭,一邊被攙扶著向前,一邊囑咐道
“那人傷勢比我更輕,讓其他人也撤回來,找不到戚繼光就算了,先回到象山城,免得被他逐個擊破,咱們不能再有更多損失了。”
朱婆龍的決定下得很快,當斷則斷,沒有絲毫拖泥帶水,顯出超乎常人的冷靜。
一個書生模樣的大拳師忽然道
“這人雖是二爺的徒弟,但行事卻比二爺還要酷烈得多,一出手就殺掉兩個正三品大員,又開罪了咱們,處境定然不好。
不過,官府規矩大,多半是真容不下他,咱們這邊不一樣,雖然死了幾個大拳師,可要是能拉攏到這位,一切都值得啊。”
朱婆龍手下這些大拳師,也聽說過嶽蹈海之徒重出江湖,連殺兩大正三品官員之事。
聽到這番話,其他幾名大拳師的麵色都是一變。
他們實在想不到,這書生竟然敢在這種時候,提出這種堪稱大逆不道的意見。
是真不怕被打死嗎?
書生卻絲毫不為所動,因為他知道,自家這位“鱷首”雖然瞧著惡形惡狀,卻幾乎從不感情用事,胸懷廣大,頗有容人之量。
很少有人知道,其實在朱天都真正成名之前,朱婆龍不僅是他的義子,更身兼謀主一職。
當初朱婆龍剛率人登陸倭奴國時,那些劍客武士也對朱婆龍百般羞辱,甚至多次刺殺。
到頭來,朱婆龍還是接納了這些倭奴人,還力排眾議,讓倭奴人能夠在三十六船中擔任要職,最終令這群人死心塌地。
所以,書生相信,如果真的能拉攏這位宗師,朱婆龍一定會不計前嫌,更不論代價。
朱婆龍果然沒有生氣,隻讚許道
“不錯,咱們當海寇的,就是要有這種容納四海的胸懷。
縱是生死仇敵,隻要能為我所用,容他又何妨?”
他話鋒一轉,就如一個最會傳道受業的老師,循循善誘道
“不過,這人性情孤直,有睥睨天下的傲氣,不是我容不下他,而是他容不下咱們這些海寇。
當年嶽二爺負氣而走,也正此點。
你想要獨立主持一方事物,就必須明白,身為主事者,除了容忍之外,還要有明斷的能力。
必須要分辨清楚,誰是可以拉攏的,誰是必須要竭儘死力斬殺的,才不會把資源白白浪費。”
海上這群大拳師雖然能打,可卻沒有幾個有腦子的,所以朱婆龍才會深入到東南武行中。
此舉既是為了策反早就對朝廷心懷不滿的高手,也是為了發掘可堪一用的人才。
這書生便是這樣一個手上功夫過硬,腦子也足夠活絡的聰明人,朱婆龍自然不吝多指點他幾句。
書生聽罷,不由得頷首,沉默了會兒,他還是忍不住問道
“那這個人,是要竭儘死力,不惜代價鏟除的對手嗎?”
朱婆龍一字一句,斬釘截鐵地下了判斷
“他若不計代價與我等為敵,那便是天下最難纏的敵人。”
書生本還思考這個描述的分量,又聽朱婆龍道
“等義父出關,我當奏請他老人家與我一同出手,務必要置此人於死地。”
最後這句話如一道驚雷,劃破過眾人胸膛,縱然再信任朱婆龍,他們也不由得麵色各異。
朱婆龍卻沒去管他們,隻是道
“不過暫時,是沒這個機會了。
倭奴國內近來也鬨騰得厲害,還是先把奪取台州,作為第一要務。”
——
同樣的交流,也發生在台州城中。
徐渭眯起眼,看著眼前的山河形勢圖,撚須道
“朱天都掌握倭奴國,是懾之以力,置之以亂,誘之以利。
首先,最直接的立威辦法,就是刺殺,誰不服他,他就刺殺,當年倭奴國內的高手,也被他儘數打過一遍,以證其人拳術無敵之實。
然後便是合縱連橫,誰勢力大,他就幫著其他人打誰,將倭奴國局勢始終維持在混亂狀態下。
最後便是將倭奴人引向東南,燒殺搶掠,帶著他們一起發財。
三者結合,他便能逼得倭奴國內眾多諸侯不得不向三十六船提供錢糧、人手。
可他登陸象山後,這樣的局麵便再難維持。
倭奴國內的大名都是野心勃勃之輩,因為咱們最近防得不錯,海寇們從東南掠奪來的財富,已不能以滿足這些人的胃口。
這些大名又被他壓製了太久,心裡憋著股火,可讓他們真正跟朱天都作對,又沒這個膽子。
所以,這些人多半是想趁這個機會喘口氣,掠奪更多地盤,以後好有底氣跟朱天都談條件。”
胡宗憲頷首,又道
“可朱天都若是能一鼓作氣,攻破台州,這些倭奴國大名怕也不會再將目光局限於一隅,而是想要跟著他一起分杯羹吧。”
徐渭沉重點頭。
“正因如此,時間,便是這場戰爭的關鍵。”
忽然,有個書辦急匆匆地進來,稟報道
“徐先生,衙門裡有個乞丐,說是您的侄子,想要見您。”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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