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深山峻嶺,奇絕山脈橫跨八百裡。
因為山中住的多是苗寨侗人,故而便將大山稱之為苗嶺山脈。
與滇南山多但峰低的情形不同。
黔西南一帶多是幾百上千米的高山,此起彼伏幾入雲霄。
苗嶺山脈上,僅僅千米的險峰,就有足足十七座,東段雷公山、西段老王山以及中段的鬥篷山,更是全都超過了兩千米。
那等深山裡。
就算是苗寨洞民,也少見蹤跡。
這一次,彭家和安家雙方都被打出了真火,完全不顧代價的廝殺,分明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麵。
沿途所見那些山民。
大都就是往苗嶺深山裡逃難避禍。
不過。
這無疑就是在賭命。
命好的話,一家老小靠著狩獵勉強能活。
躲上個半年幾年。
等災禍結束,或許還能重返故土。
但要是命不好,就這麼一頭紮進茫茫老山深處,等待他們的隻有數不清的野獸捕食、蛇蟲鼠蟻以及病疫饑荒。
但進山尚有一線活路。
留下才是真正的九死一生。
土司治下,一旦掀起兵禍,每村每寨到每戶,不僅要抓丁出人,還要承受起難以想象的賦稅,就算拚死拚命,一年到頭也留不下半鬥糧食。
對那些高高在上的土司而言。
山民命賤,甚至連草芥都不如。
再說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人死了派人去抓,然後填到戰場上繼續絞殺。
至於逃走?
彭家統治此地八百年,安家也有四百年。
地盤上一根草一塊石頭都有名有姓。
怎麼可能任由他們逃去。
所以,就算明知山裡凶險,那些侗民也隻能往深山裡去。
陳玉樓一行人,為了在最短時間內抵達老司城,直接放棄了從獨山繞行的念頭,縱馬橫穿苗嶺山脈。
一路深入山林。
不時還能看到先行一步逃來的難民。
一個個麵有菜色,靠著山中野果野菜勉強果腹。
當然……
沿途所見的死屍也不在少數。
這一幕看的眾人心神越發凝重。
尤其是齊虎。
更是感同身受。
前些年他們一家老小也是如此,為了躲避災禍,一路南下,不知道吃了多少苦,要不是掌櫃的收留,如今這些人就是他們的下場。
山上那些夥計,也多是苦命出身。
要不是實在沒有活路。
誰又願意去山上落草?
或許是勾起了回憶,一個個解囊相贈。
同時,新仇舊恨相互迭加,讓一眾人胸口下積鬱的殺氣也愈發深重。
原本至少兩天的行程。
在快馬加鞭,不間斷的急行軍下,金烏西墜斜陽西下時分,一行人便橫穿龍山、八仙山以及太庵山,抵近了老司城地界。
提馬站在山崖間。
借著昏暗的天光。
視線越過碼頭,還能清晰看到老司城內狀況。
和上一次來時的熱鬨截然不同,眼下的老司城明顯蕭條冷寂了不少。
即便是日暮歸港時分,碼頭處也隻有孤零零幾艘船隻,而且還都是漁船,運貨載客的大船則是一艘沒有。
平日往來於此的行商隊伍。
也完全不見了蹤跡。
明明是炎炎夏日,遠遠望著,整個古城竟是給人一種深秋寒冬的肅殺感。
“看來掌櫃的預料的沒錯。”
“老司城作為永順王朝王城之地,竟然都如此空虛,可想而知前線戰場到了何種程度……”
紅姑娘坐在馬背上,看著遠處古城內外的景象,冷聲道。
“這不正好?”
“趁城內空虛,先登奪城。”
背著秦川弓身挎苗刀的老洋人,忍不住笑道。
他們今日橫跨苗嶺山,足足兩百多裡山路,這麼奔波不就是為了報與彭家的新仇舊恨麼?
“老洋人兄弟說的在理。”
“這麼好的機會,自然不能錯過!”
陳玉樓收回目光。
他比身後幾人看得遠。
永順小朝廷前後綿延八百多年,雖然自改土歸流後便再無土司,但彭家在此處的掌控力卻絕不是朝廷一紙文書就能輕易更改。
就如紅姑娘所言。
作為永順王朝王城之地。
老司城都凋敝至此。
窺一斑而見全豹。
可想而知,彭家如今絕對已經走到了懸崖,無論往前還是後撤,都不是他一人能夠決定。
一定會分出生死勝負。
戰火才能暫時平息。
而彭家也絕對料想不到,在永順地盤上,竟然會有人敢趁火打劫。
“走,先回營地,今晚夜黑風高,正是做大事的時候!”
陳玉樓挑眉一笑。
平靜的聲音裡,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霸道。
“是,掌櫃的!”
“好,陳兄!”
一行人紛紛應聲而起。
扯著手中韁繩調轉馬頭,奔行在山路之間,身外便是數十丈高的懸崖峭壁,但五人身上卻無半點懼色,隻有一股深重無比的殺機。
沿著山路盤旋而下。
不多時。
等一行人進入山下穀底。
夥計們似乎也預料到了什麼。
黑霧籠罩的穀內,並未生火,隻有一道道沉默無言的身影,垂手而立,黑夜都遮不住眼神裡的興奮,靜靜看著幾人從山上趕回。
準確的說。
目光儘數落在了陳玉樓身上。
見此情形,陳玉樓不禁笑了笑。
看來這趟滇南之行,彆的沒有,反而是讓他們養出了一股煞氣。
夜色中,四十五道身影,雖然一言不發,但還未臨近,便能感受到一股鋪天蓋地的凶意。
“看來弟兄們都等不及了。”
陳玉樓提馬走出,目光掃過眾人,“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廢話了。”
說話間。
他遙遙望了眼老司城的方向。
“老司城有東南西北四座城門,不過,東門為土司府專用,南門則是府兵出城通道,也就是說隻需要拿下西北兩座城門。”
“整個古城就是我們的囊中之物。”
作為卸嶺魁首,南北一十三省綠林總把頭,陳玉樓的能力,遠不止於尋金盜骨,自小在老爹耳提麵命下,文武、兵事,無一不精。
要不然。
原著中的他,怎麼會有覬覦天下的野心。
其實從陳家莊地勢,也能窺見一二。
占儘三湘四水最好的水路碼頭,以及湘陰地界最為險峻的高峰。
進可攻退可守。
再加上羅老歪幾人身上的布局。
不敢說逐鹿中原,隻要他願意,憑著常勝山勢力,爭一爭整個湘省軍魁,絕對不在話下。
隻不過,這一世的他,一心求仙問道。
此刻簡單幾句話,便將老司城內外布局說的一清二楚。
當然不是因為他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而是刻在骨子裡的兵家之術。
讓他有個旁人從未料到的習慣,那就是每到一處,每過一府一城,他都會下意識去琢磨城內格局和布防。
上次路經老司城。
雖然還是兩個月之前的事情,而且隻待了短短兩三天。
但陳玉樓趁著出門的功夫。
還是順勢將城內布防情形摸得一清二楚。
從湘陰出發,這數月時間裡,橫跨滇黔兩省,僅僅途徑的土司地界都不下五六處。
但無論苗侗、白壯還是佤彝土人。
這些人身上都有一個共通點。
那就是眼高於頂,不食人間煙火。
不過想想也算正常,土司府動輒傳承幾百年,當著生殺予奪的土皇帝,但有反抗,動輒就是鐵血鎮壓。
如此下來。
穩坐高樓之上。
俯瞰雲雲眾生,甚至治下土人在他們眼裡都不算人。
怎麼可能不飄?
所以就算是老司城,兵力布防常年都處於空虛狀態。
那些府兵,多是仗著土司府欺壓百姓的廢物。
再加上吃空餉喝兵血的蛀蟲。
可以說,縱然沒有這次白馬洞和都雲洞之間的戰禍廝殺,彭家也不過是一截行將就土、中間空空的朽木。
按照來時路上碰到的那些難民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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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龍河邊戰場上。
彭家和安家的府兵都已經前去督戰。
城內兵力布控,隻會比兩個月之前更為空蕩,根本無暇顧及太多。
所以……
按照他的推演。
城內兵力,除卻西北兩門外,就隻有彭家所在的土司府外。
而且,城內外相隔太遠,隻要能夠在最短時間內解決掉守城士卒,然後趁著夜色彙合,迅速衝擊土司府。
老司城瞬間就能一潰千裡!
“道兄,你與老洋人兄弟,帶二十號兄弟攻西門。”
“要兵貴神速,一旦動手,務必一擊必殺,斬絕後患!”
陳玉樓深吸了口氣。
目光落在不遠外的鷓鴣哨身上。
“好。”
“陳兄放心!”
馬背上的鷓鴣哨,一身道袍被穀外山風吹的獵獵而響,看似清瘦,卻棱角分明的臉上殺氣深重,雙目幽寒。
抱了抱拳,沉聲領命。
“昆侖,紅姑娘,你們兩人負責攻北門。”
“與道兄一樣,動手要快,不給駐城士卒一點反應的時間。”
“是,掌櫃的。”
昆侖和紅姑娘齊齊抱拳領命。
“陳大哥,那我呢……”
見師兄和紅姐姐他們已經開始挑選人手,從頭到尾卻無人詢問一下自己,花靈眼眸裡不禁閃過一絲焦急。
“花靈姑娘,你也有重任在身。”
“你和袁洪坐鎮,帶十個兄弟坐鎮山穀。”
“以城內火光為號。”
“一旦火起,你們立刻去城外接應我們。”
聽出她話裡的急切,陳玉樓笑著搖搖頭,隨後才正色道。
此行可不像平日下墓倒鬥。
倒鬥尚且是把腦袋懸在褲腰帶上。
更何況攻城。
作為王城,老司城內兵防再過空虛,按照他的估計,少說也有兩百府兵駐守。
這些人皆是披甲持槍。
槍炮無眼。
稍有不慎就是身死的下場。
所以,縱然是他也不敢有半點小覷輕視。
“好!”
“陳大哥放心,花靈一定做到。”
聽到這話。
花靈黯淡的眸子,這才重新一點點亮起。
她看似嬌柔,但性格與紅姑娘其實極為相似。
更何況,她如今也已經是養氣境,又跟在師兄身邊行走江湖多年,又不是溫室裡的花朵,時時需要他人護著。
陳大哥師兄他們去做那等險事。
自己肯定也要出手幫忙才好。
“袁洪,你呢?”
陳玉樓又看了眼袁洪。
“請主人放心,袁洪已經全部記下。”
“好。”
話己至此。
陳玉樓默算了下時間。
眼下夜幕已經徹底降臨,如他所言,今夜無星無月,整個天地間都籠罩在茫茫夜色之中。
遠遠望去。
城內飄起了零星的燈盞。
反倒是城外大河上寂靜一片,港口裡停泊的幾艘船也是如此。
估計那些靠河吃水的漁民,已經很久不曾下河。
“出發!”
陳玉樓一揮手。
刹那間。
夥計們紛紛取出嘴套,銜在馬口之上,隨後才一個個翻身上馬。
一路迅速直奔數裡外的老司城而去。
等過了河,隊伍這才一分為二,分彆繞過老司城東門樓,往西北兩側而去。
目送一行人無聲的消失在夜色中。
陳玉樓這才吐了口濁氣。
他將攻城之事安排的清清楚楚。
似乎唯獨忘了自己。
不過……
沒人料到。
他選擇的恰恰就是東門。
作為老司城主門,此處可以說是土司府的門戶所在。
雖然平日鮮少有人進出。
但樓上同樣有人駐守巡視。
騎著龍駒,陳玉樓一步步穿行在夜色中,等靠近三百步後,目光一掃門樓上的情形當即儘數收入眼底。
一共七人。
看長相打扮,應該都是苗人。
除了長槍外,人人腰間都懸著頎長的苗刀。
不過……
這些人梟狂慣了,即便身負守城之責,再加上戰禍已經持續了這麼久,從他們身上卻看不到半點緊張。
有的隻是懶散無形。
隨著他一步步靠近城下。
樓上七人竟然沒有一個察覺,抱著煙筒大口抽著,不時聊上幾句。
雖然聽不懂苗話,但那猥瑣的語氣,一猜就和女人有關。
見此情形。
陳玉樓眼底的冷意更深。
從馬背上跳下,又朝城牆下陰影處指了指,極通人性的龍駒當即輕步趕了過去。
一直到它就位。
陳玉樓這才深吸了口氣。
隨之吐出的還有兩個字。
“神行!”
身下一股風氣憑空而起,一步掠出,踩著城牆縱身而起,夜幕中水風吹來,掛在門樓上代表著彭家圖騰的旗幟嘩啦啦的吹著。
幾個人還在肆無忌憚的狂笑著。
忽然間。
背靠內牆,麵朝城外的一個士卒,臉上的笑容猛地僵住。
瞳孔更是瞪得老大。
驚恐、駭然的神色在臉上浮現。
“你他娘見鬼了?”
“什麼情況?”
“狗東西肯定是昨晚在女人肚皮上使多了勁。”
“哈哈哈,他娘的,彆說前幾天抓來的那娘們是真水靈,還得是漢人女子,皮膚嫩的啊,一把都能掐出水來……”
看著他那副撞了鬼的樣子。
剩下幾個人半點沒有生起疑心,反而是大聲笑道。
“彆他娘笑了……”
“有鬼!”
那苗人終於從巨大的驚恐中回過神來,一把扔掉手裡的煙筒,幾乎是嘶吼的語氣大聲罵道。
見他反應如此之大。
背靠著陳玉樓的幾人,這才察覺到不對勁,下意識的紛紛回頭。
隻是……
還沒等他們看清身後。
一道驚人的白光,便映徹了整個眼簾。
刷刷刷——
淩厲的劍氣充斥夜色之中。
幾個人拚命去捂喉嚨,溫熱刺鼻的鮮血卻怎麼都擋不住,從指縫裡瘋狂往外湧出,眨眼的功夫,就將身上衣衫染得血紅一片。
死亡籠罩下來。
在最後時刻。
幾個人終於看清了城外。
那竟然是一道握劍憑空的青衫身影。
“不是鬼……是仙人!”
隨著血水汩汩,含糊的驚愕聲也被壓下。
七人再支撐不住,嘭嘭嘭倒了一地。
與此同時。
西北兩側的夜色中,也傳來一陣猶如狂風驟雨般的槍聲。
來得快。
取得更快。
前後隻持續了兩分鐘不到,老司城便再度恢複寂靜。
陳玉樓飄然落在門樓之上。
夜風中,隱隱還能察覺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氣。
抬頭舉目望去,他一雙夜眼仿佛能夠看到城內最深處,那座繁華驚人的土司府。
“安逸太久。”
“也該吃點苦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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