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樓下意識回頭,看了眼鷓鴣哨,然後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
眼下人多口雜。
不是說話的地方。
而且。
他也有許多疑問,想要跟船老大打聽清楚。
不過,在此之前,陳玉樓來看了一眼昆侖,後者頓時心領神會,將袁洪送回了船艙內。
從這些人剛才的舉動就能看得出來。
跑船人的規矩禁忌,確實不少。
萬一它被發現,到時候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目送兩人消失在樓梯口處。
陳玉樓也沒有急著開口,而是平靜的等待著。
對他們這種靠水吃水的人而言。
路經江河湖澤,都會行祭祀拜神之舉。
更何況,一頭傳說中的龍王爺真真切切出現在了眼前,比起他們可能更多是震驚,船老大一行人卻是發自內心的敬畏。
一時半會怕是都難從那種情緒中回過神來。
果然。
足足等了好一會。
那些夥計才終於漸漸清醒,相互攙扶著從甲板上起身。
船把頭衝他們低聲說了幾句什麼。
一幫人臉色變化不定,然後點點頭,如釋重負的快步離開。
他說的是當地土話,語速又急又快。
陳玉樓根本聽不懂。
不過從神態以及肢體動作倒是能猜測一二。
無非就是讓他們將今日之事爛在肚子裡。
不然就是對龍王爺的不敬之類。
等到一幫年輕夥計離開。
甲板上就剩下陳玉樓等人時,船老大才歎了口氣。
他這輩子,從十幾歲就開始掌舵,在水上討生活,南來北往的人接觸了無數。
一雙眼睛比蛇都要毒。
哪會看不懂他們幾個人的意思。
沒有跟夥計們一起下去,而是單獨留下,就已經說明了一切。
不過,他並未起身,而是盤著腿繼續坐在甲板上,掏出插在腰上的水煙筒。
和陳家莊那些抽旱煙的老頭不同。
這邊的人,用的多是水煙筒,煙葉子也大都是自己種植。
春夏之際種下,到了季節收莊稼一樣割回來,送去煙房裡烘烤,然後製成煙絲。
要用的時候,則一點點卷起來。
船把頭手裡的水煙筒還好。
大小沒有那麼驚人。
上次在天生橋碼頭處。
陳玉樓甚至看到個彝族老頭,舉著一根竹筒吞雲吐霧。
活了兩輩子,都是頭一次遇到的他,著實被小小的震撼了一把。
吞吐了幾口。
船把頭心緒似乎一下都安定了不少。
見狀,陳玉樓再不耽誤,稍稍沉吟了下便開口道。
“船把頭見過很多次水龍王?”
既然他在等這自己開口。
陳玉樓又怎麼會拐彎抹角?
“是咧。”
“加上今天這一次,得有三四回了吧。”
果然。
聽他問起龍王爺的事情。
船把頭毫不意外,那張皺紋深刻的臉上閃過一抹回憶。
他跑船的時間實在太久了。
水裡頭那些蛟龍、魚鱉,也見過無數。
隻不過龍王爺卻是南盤江裡的頭一份。
不是什麼都有資格稱之為河神龍王。
打他記事起,就聽家裡長輩說起過江龍王,他們這些在水上討生活的人,全靠龍王爺庇護著,賞口飯吃。
哪能不小心供奉著。
“這麼多次?”
聽他漫不經心的說出三四回,饒是陳玉樓有所心理準備,眼神裡也不禁露出一抹訝然。
盤江綿延兩千多裡。
光是這一條南盤江就橫穿滇黔兩省。
誰能說得清楚,看似平靜的水麵下究竟藏了多少魚鱗之屬?
他竟然能夠碰上三四次。
這概率可比中彩票低太多了。
一時間,他都不知道是說船把頭命大還是運氣差。
“這不算什麼。”
“聽村寨裡老人說,還有見過七八回的。”
船把頭將水煙筒從嘴巴上挪開,搖搖頭道。
七八回。
聽到這話。
身後幾個人眼睛一下瞪大。
有種天方夜譚的感覺。
剛才那黑影出現的一刹那,他們隻覺得驚濤駭浪,海沸江翻,尤其是那股妖氣彌漫,渾身血液仿佛都凝滯了下來。
無法動彈。
甚至連呼吸都難。
要知道,此刻甲板上六人。
哪一個不是久經沙場的老江湖。
在瓶山時甚至成功圍獵殺過一頭大妖。
但就算這樣,到了此刻,心神都還有些沉浸其中,驚駭之意難以消除。
這些跑船的都不過是些尋常人。
在那等大妖麵前。
彆說圍殺,就是最簡單的反抗念頭都不敢生出。
他們最後雖然沒敢往船下去看。
但隔著幾百米外的驚鴻一瞥。
都感覺它恍如一座水中浮島。
掀翻一艘船,怕是都隻在頃刻之間。
再加上世間妖物,大都血腥凶殘,一次死裡逃生還能勉強解釋為是命大。
七八次還能活下來。
他們實在不敢想象究竟是怎麼做到?
一看他們神色,船把頭就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但他並未過多解釋,隻是搖搖頭道。
“你們不信也正常。”
“我巴莫要不是親身經曆,也很難想象。”
巴莫?
這還是眾人第一次聽到他的名字。
最早雇船時,也隻知道船把頭是彝族人。
滇南境內零零散散的族群差不多有上百個。
與後世區彆不同。
這年頭沒有分支之說。
如麗江瀘沽湖那邊的摩梭人,就是單獨一個族群,並未簡單放在納西族內。
“巴……船老大,不瞞你說,陳某這些年走南闖北,也去過不少地方,聽過很多龍王河神的傳說。”
“隻是有一點不明。”
“南盤江的河神,難道從來不會掀船?”
聽他慢悠悠的說著。
陳玉樓還是有些不敢相信。
要知道古藍縣的鐵頭龍王,盤踞黃河之中,掀翻的過往船隻無數。
甚至每次祭祀都要血食。
何謂血食。
可不是豬羊牛馬那麼簡單。
而是挑選一批童男童女。
但就算如此,那鐵頭龍王仍舊肆虐不止,每年多少跑船的人葬身魚腹之中。
從剛才的妖氣看。
水下那黑影,至少也是大妖級彆。
他們所乘的樓船雖然大的驚人,但以它的能力,掀翻應該不是難事。
但它破浪洶湧而來。
一隻牛頭竟然就……打發走了?
說實話。
剛才他都已經溝通了怒晴雞。
隻要那水妖肆虐,今天就殺妖取丹。
但結果實在讓他不解。
“後生你想多咯。”
聞言,船老大巴莫不禁嗤聲一笑。
“我們這次是命大,不然伱真以為能逃得過?”
行船走水,就和莊戶人家一樣,完全指著天吃飯。
運氣好就能順順利利。
要是倒黴的話,船被掀翻,他們這麼多人全都得下去喂魚。
“我三叔,二十多年前,跑船過盤江,就因為說錯了一句話,得罪了龍王爺,一船幾十人沒一個活下來。”
說起這段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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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莫那雙渾濁的眼睛裡滿是唏噓。
“那看來……我們運氣不錯。”
陳玉樓聞言一怔,隨即聳了聳肩自嘲道。
真要敢掀船。
就是不知道它牙齒夠不夠鋒利。
“船老大,像盤江龍王這種……河神,此地多麼?”
見他沉吟。
沉默了許久的鷓鴣哨,第一次開口問道。
“多啊。”
“哪能不多。”
“這世上大山有山神坐鎮,水府自然有河神巡守。”
巴莫看了他一眼。
眼神裡浮現著一抹驚疑。
滇南一帶白族共居,每個族群各自都有供奉的神靈信仰,像他這樣道人打扮得終究是少數。
至少他來往跑船,一年都遇不到幾次。
但畢竟是修道之人。
巴莫的語氣也變得恭敬了許多。
“其他地方也有?”
鷓鴣哨眉頭微皺。
他雖然行走江湖多年,但大多數都隻在山中行走。
遇到的水屬妖物還是少之又少。
聽倒是聽過,但像今天這樣親眼所見,還是第一次。
“當然。”
“要不你以為我們船家各種禁忌之說,真當是空穴來風不成?”
水煙筒裡的煙葉子似乎所剩不多。
巴莫一邊說,一邊從口袋裡摸出煙袋。
從中輕輕撚了一小把,慢慢的塞到水煙筒裡,又拿出之前燒香點紙的火鐮石,輕輕一擦,暗紅色的光火再次閃爍起來。
白色煙霧,也繼續從他鼻間冒出。
聽出他話裡有話。
陳玉樓心神一動,也乾脆靠著船舷坐了下來,饒有興致的追問道。
“那船把頭,您這輩子遇到的最凶……或者說最為驚人的河神是哪個?”
一聽他問起這話。
周圍一行人,眼神也都是紛紛亮起。
目光齊齊的落在了巴莫那張寶飽經風霜,黝黑,棱角分明的臉上。
“最凶……”
巴莫似乎也漸漸起了談興。
行船的人,誰還沒見過些常人難遇的奇事。
但寨子裡那些年輕後生,早就聽膩了,就是家裡晚輩,也不屑一顧。
很多時候都是他一個人自言自語。
如今,終於碰到幾個願意聽他說故事的人。
巴莫哪還忍得住。
煙霧在眼前飄過。
那雙渾濁的眼睛裡忽然閃過一抹晦澀難明的光澤。
“要屬凶,那莫過於仙人湖咯。”
仙人湖?
聽到這個名字。
陳玉樓頓時反應過來,這應該說的就是撫仙湖。
巴莫放下水煙筒。
隨手立在旁邊。
在一行人好奇的目光裡,慢悠悠的說起了一件往事。
那還是他年輕那會。
如今算起來,少說得有三十年了吧?
滇南境內,百川赴海,大河湖澤數不勝數。
巴莫家祖上就是靠水吃水的船家,打漁、行船、擺渡,什麼都做過。
年輕那會世道不好。
加上老爹重病。
家裡拿不出看病抓藥的救命錢。
但跑船就是掙個辛苦費,想要救命就得搏命。
恰逢際會,有個從南方來的人,到處招募船家,說是想去一趟仙人湖的梁王山。
仙人湖也就是撫仙湖。
自古就有無數傳聞。
據說湖底直通龍宮,水下住著水龍王,當地土人視撫仙湖為聖湖,輕易不敢下水。
就算砸下重金,也沒人敢接。
船把頭那時候年輕氣盛,又等著錢救命,想都沒想就接了下來。
駕船一路直奔湖中的島嶼而去。
一開始,他心裡其實也有些發怵,畢竟世代靠水的人,誰還沒聽過些稀奇古怪的傳聞。
但下了水,開弓沒有回頭路,他也顧不上那麼多。
按照他的說法。
那條下水前,還是萬裡無雲的晴天,仙人湖水清得都能看到底。
船隻漂在水麵上。
就跟在天河上擺渡一樣。
那些從南方來的人,紛紛從船艙跑到甲板上,被仙人湖上的美景驚訝的合不上嘴。
巴莫其實也是第一次過來。
雖然他就住在天生橋,和仙人湖相隔也兩百多裡路,不過大都是在南盤江上往來,要麼跑船,要麼打漁。
不過。
他是掌舵,得時時看著船,也沒那麼多心思去看景色。
而且。
在他看來仙人湖也就是比彆處更清澈一些。
那些所謂的美景,不也就是山山水水,被沒有什麼好看。
一路撐著船到了湖半心。
那些南方來的富商,已經徹底被美景吸引,不停的說著話。
巴莫是彝人。
本就語言不通。
那些南方人說話吳儂軟語,他也聽不懂,乾脆就埋頭做事。
大概一個來鐘頭後。
眼看梁王山出現在了視線裡頭。
巴莫懸著的心也慢慢落回了肚子裡。
這些富商出手闊綽,這一趟給他二十兩白銀,他在江上跑船的時候,兩三年都掙不到那麼多。
如今眼看近在咫尺。
他哪能不樂意。
心裡都在盤算著,老爹治病吃藥,頂多也就幾兩銀子,到時候剩下來的足夠他換艘好船了。
正得意的時候。
船身上忽然傳來一陣劇烈的撞動,像是撞上了什麼,那些貴人都嚇懵了,站在船頭上一個勁的驚呼尖叫。
巴莫心裡過意不去。
就想著上前看看,也好陪個罪安撫一下。
畢竟是大金主,可不能得罪了。
隻是……
等他走出船艙,探出腦袋看過去的時候。
才發現。
風平浪靜的湖麵上,竟然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了一座天坑漩渦。
四周水浪倒豎著衝天而起。
就像是形成了一道圓柱形的水幕。
剛才船頭就是撞在了水幕上,才會造成那麼大的動靜出來。
巴莫哪見過這麼詭異的事?
整個人嚇得差點都沒站穩。
他拚命去喊那些貴客回到船艙,但他們就像是魔怔了一樣,一動不動。
很快。
巴莫就發現了不對勁。
不是他們嚇丟了魂,而是那天坑邊趴伏著一頭他從未見過的怪物,形如巨蟒,又像是傳說中的蛟龍。
腦袋懸在半空。
一雙眼睛,足足有磨盤那麼大,通紅一片,就那麼盯著船頭上一行人。
巴莫不敢再喊了。
雙手捂著嘴巴,躲在了船艙門後,透過縫隙偷偷去看。
隻見那大蛇,張開血盆巨口,一口氣就將六七個人吞得一乾二淨。
巴莫也算大膽之輩了。
但親眼看到那一幕的他,被硬生生嚇得當場昏死過去。
等他醒過來的時候。
湖上的天坑已經消失不見,船隻也漂到了梁王山邊,他哪敢多留,瘋了一樣駕著船隻回到了岸上去。
在當地一戶苗人家裡住了好幾天。
才勉強回過來一口氣。
期間他也聽說了不少撫仙湖上的禁忌神秘。
卻唯獨沒聽過關於龍王河神的傳聞。
但巴莫知道,湖底天坑中的大蛇,說不定就是仙人湖的河神。
說到這。
巴莫拿起水煙筒,撐著站起身,看了眾人一眼,歎了口氣,這才意味深長的留下了一番話。
“這事我藏在心裡好多年,都不敢跟人說。”
“也就是現在年紀大了,總是想起以前,覺著不說出來心裡就像壓著一塊石頭。”
“你們這些後生,以後不論去了哪,走山過水最好拜一拜,指不定舉頭三尺有神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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