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繁華之所。
不過,民國年間的杭城,遠沒有後世那般廣闊,錢塘江外七堡以東就是一望無際的江灘田地。
古城麵積更小。
占地隻有十餘裡範圍。
辟有六門。
但杭城從晚清就開始通埠,船運極為發達,西湖又與錢塘江通。
船影無數,從江上一路直接西湖水域。
此刻,湖邊碼頭處,一艘烏篷小船緩緩靠岸。
撐船的是個五十來歲的老頭,世世代代靠水吃水。
年輕時在水上打漁,不過現在年紀大了,熬不住三更天起,夜半歸來的日子,為了養家糊口,隻好將漁船賣了,換了艘烏篷小船。
在西湖上靠擺渡為生。
這種小船,一次性也就能帶三五個人。
再多就沒地方站了。
“幾位,到岸了。”
小心將繩索拴住碼頭邊的橋墩,老頭這才回頭看向船裡頭三道身影。
他在湖邊擺了這麼些年的渡。
見過的人無數。
自認為還有幾分眼力。
不說一眼能看出善惡,畢竟人心隔肚皮,畫皮難畫骨。
但看個大概身份來曆還是夠的。
隻是,今日這趟,從入江口接來的這三人,卻是讓他發自內心有些生怵,暗自琢磨了一路,也沒能猜透。
三人一身道袍打扮。
年紀看上去都不大。
也隻有那位從上船就閉目養神的男人年紀稍大,但也絕對不會超過三十五。
剩下兩個,一個小坤道,道髻長袍,背著一把傘,笑吟吟的靠在船邊,看向西湖邊的山水景色,看上去天真爛漫。
另外一個小道士,麵容清奇長相驚人,不像漢人。
倒和城裡那些傳道的洋鬼子都有點相似。
和那個中年道人差不多。
也是個悶葫蘆的性子,從上船開始就沒說過話。
身後斜掛著一把弓。
雖然用布條遮住,但看那形狀一猜就是。
他也隻有和小坤道偶爾說上幾句。
讓他奇怪的是,口音倒是和江浙一帶相近,偏偏……問出的問題,又似乎從未來過這一帶。
西湖山水,那可是自古就出了名的。
就算沒見過,總該聽過一些。
他想著,是不是三位道人,常年在觀裡清修,不怎麼出門。
但是吧。
城裡也不是沒有道觀。
杭城的福星觀、黃龍洞、洞霄宮還有抱樸道院,都是千年道宮,香火不絕。
他還去過幾次。
觀裡那些道人哪一個不是氣質高雅,仙風道骨。
但船上這幾位,也就那個小坤道稍稍柔和可親一點,另外兩個似乎都是生人勿近的角色。
尤其是那個中年道人。
即便閉著眼,但身上那股深重的殺氣,讓他怵的厲害。
“這麼快……”
一行人,自然就是從苗疆一路趕回的鷓鴣哨師兄妹。
此刻,靈還趴在船舷上,眺望著南岸夕照山上的白塔,心裡頭滿是剛才船家說的許仙和白娘子的故事。
忍不住蹙了蹙眉,不舍的嘟囔了句。
“道姑要是沒玩夠,小老兒倒是還可以帶三位在湖上轉轉,西湖十八景,處處不同……”
老頭笑嗬嗬的搭著話。
不過,還沒等他說完,就被鷓鴣哨打斷。
“不必了,老人家多少錢?”
“我們很要儘快趕路。”
“……一人四分,給一角銅子就好。”
迎合他那雙緩緩睜開的眼。
老頭隻覺得他目光裡恍如有雷霆、山崩,湖水倒灌之勢,說不出的駭人。
一個哆嗦,匆匆低下頭再不敢多看。
“多謝。”
鷓鴣哨掏出錢,放在船裡的木椅上,平靜的道了聲謝。
隨後便帶著靈和老洋人,走上岸邊,一路往渡口外走去。
直到三人身影消失。
老頭才敢抬起頭來,遠遠的望了一眼,大熱天的竟是嚇出了一身冷汗。
“天爺,這怕不是遇到了個天上殺星降世了。”
撩起袖子擦了把汗。
老頭低聲喃喃著。
過了好一會,他才收回目光,轉而落在船裡。
隻是,看到他們留下的船資時,心頭卻忍不住狠狠一跳。
一塊銀洋靜靜的放在椅子上。
被頭頂日頭一照,明晃晃一片。
“娘嘞……”
這會他哪裡還會不懂,這哪是遇到殺星,分明就是道家仙人救苦救難來了。
他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大的錢。
小心翼翼的抓在手裡。
咧嘴直樂。
忽然間,他似乎又想起了什麼。
將銀洋豎著湊近了嘴邊,用力吹了口氣,然後迅速放到耳朵邊上。
一道清脆的嗡鳴聲頓時傳來。
“是真的……是真的。”
這法子,他還是聽隔壁在城裡酒樓做事的二小子說起。
說是這麼一吹。
風聲顫鳴,嗡嗡的響就是真錢。
以前他就是聽個熱鬨,如今親自試了試,還真是這麼回事。
四下看了眼,見沒人注意到,他這才將銀洋貼著胸口小心藏好。
那股沉甸甸的感覺。
讓他前所未有的踏實。
這下有了買藥的錢,老伴也不用生生熬著了。
另一邊。
已經彙入人群中的三人,停在了一處小攤前。
“掌櫃的,三碗麵。”
“好嘞。”
簡單的招呼聲中。
鷓鴣哨帶著靈和老洋人找了個無人的角落坐下。
從苗疆瓶山一彆,但儘管這一路上三人緊趕慢趕,不敢有半點耽誤,轉眼間,還是差不多過去了快十天。
比起他最先的計劃。
已經遲了兩天。
倒不是有意,而是這世道比他想象的更為混亂。
過鄱陽那一片時。
兩個軍閥混戰,打生打死。
無奈之下,三人隻能繞道而行。
而今,到了杭城,他才終於算是鬆了口氣。
他們此行,是據此不足四十裡外的孔雀山,一座平平無奇的小山。
至於當年為何族中先輩會選擇那一處,作為定居族地。
鷓鴣哨其實明白。
搬山門原本就起源於古西域孔雀河雙黑山。
當年那些先輩,從祖地一路南下,一邊尋找雮塵珠,一邊想要替後人選一個落腳的去處。
直到過錢塘江時。
聽當地人說起,有座叫孔雀山的地方。
族中先輩才終於決定,停下流落遷徙的生活,舉族移居山中。
隻不過,那會孔雀山尚是個荒無人煙的小山。
祖祖輩輩開荒拓地。
經過幾代人的努力,才終於在山下建起了一座村落。
本以為,有了落腳之地,再外出尋找雮塵珠就會簡單許多。
但誰又能想得到,轉眼間,幾百年過去,珠子依舊無跡可尋,反而是族地漸漸凋零,早沒了往日的熱鬨。
不過,就算如此。
對鷓鴣哨三人而言,一踏入杭城地界,那種近鄉情怯之感,便再也壓製不住。
恍如來時過錢塘江遇到的洶湧大潮。
“三碗麵,慢用。”
鷓鴣哨怔怔的失著神,直到夥計端來三碗熱氣騰騰的麵條,他這才反應過來。
順手將少的可憐的兩塊肉,挑到師弟師妹碗中。
“吃飯吧。”
“等下還要趕路。”
“是,師兄。”
兩人早已習慣了這種情況,也不好拒絕,拿過筷子,默不作聲的開始吃飯。
不多時。
三人從麵館離開,再不耽誤,一路徑直朝著孔雀山而去。
一直到夜幕落下。
天空上點點星辰浮現。
83中文網最新地址
借著熹微的光,風塵仆仆,卻見不到半點疲憊之色的他們,才終於翻山過水,抵達了一座村落之外。
不過,和一路所見的莊戶村落不同。
眼前的山村,漆黑一片,不見半盞燈火。
隻有一座座老屋,在夜色中隱隱露出一點輪廓。
沒有炊煙,甚至……沒有人氣。
寂靜的有些滲人。
如同聊齋誌怪中,狐妖盤踞,蛇鼠橫行,女鬼食人的古村落。
但看到它的一刹那。
鷓鴣哨師兄妹三人眼睛卻是一下就紅了起啦。
尤其是年齡最小,最為感性的靈,淚水如雨一般落下。
這就是紮格拉瑪的族地啊。
除了祖地外,族人所居之所,亦是承載了他們三人無數記憶的家鄉。
望著身前這座已經沒了人煙的荒村。
鷓鴣哨隻覺得胸口下,像是被石塊堵住,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就在此處出生。
那時候,村子雖然落寞,但還沒到如此荒廢的地步。
總有幾個老人坐在村口樹下,念叨著紮格拉瑪曾經的輝煌。
也有嬸娘們,在田地裡辛勤勞作。
上有老下有小。
一家人全靠她們柔弱的肩膀撐起。
至於男人……一過十來歲,就要背上族中千年重任,外出尋找雮塵珠。
有時候一走就是好幾年。
偶爾也能回來一趟,小住幾天,然後再次離開。
但是更多的人,則是從踏出孔雀山的那一刻,就再沒有回來的機會。
他也是如此。
十歲那年就跟在了上一代搬山道人身邊。
苦學搬山傳承。
兩千年的搬山門,有著諸多方技流傳。
搬山填海、分甲掘丘,甚至降妖伏魔、鎮屍驅邪一類的法門。
鷓鴣哨天賦極高。
以至於讓上一代搬山道人都不禁感慨,若不是生在了紮格拉瑪一族,他的成就必然能夠超越曆代搬山門人。
隻可惜。
他們這一族,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命運就已經注定。
跟在上一代搬山道人身邊。
足足五年時間。
直到師傅鬼咒爆發,吐血而死,他將師傅的骨灰帶回。
那也是他離開後,第一次回到村裡。
但短短五年時間,卻已經是物是人非。
曾經在樹下念叨著族史的幾個老人,都已經故去。
其實他何嘗不知道。
所謂的老人,年紀並不大,也就四十來歲,隻不過年輕時四處尋珠,一身舊傷隱疾,導致鬼咒提前爆發。
往往一過四十。
就已經滿頭白發,垂垂老矣。
比起以往,村子更為荒涼,甚至小一輩的孩子少之又少。
那些在田間勞作的女人。
很多熟悉的麵孔也再見不到了。
鷓鴣哨那時,便發下大誓,此生無論如何也要找到那枚雮塵珠。
隻是……
天不遂人願啊。
轉眼,這麼多年過去,自己也一事無成。
甚至整個族中,已經隻剩下他們師兄妹三人。
往事如煙,一幕幕在他心頭浮現。
不知覺中。
豆大的淚珠,從鷓鴣哨眼睛裡奪眶而出,吧嗒一聲掉落在地上。
壓抑了多年的痛楚。
在這一刻,終究還是儘數爆發。
老洋人亦是如此。
他年紀不大,身上的擔子卻同樣沉重萬分。
尤其是看著師兄一天天老去。
他雖然性格木訥不善言辭,但卻並不代表就是草木。
落在身後的他,早已是淚流滿麵。
似乎感受到三人的痛苦。
竹簍裡的兩頭甲獸,來回翻動,傳出嗚嗚的響動,仿佛是在哭訴。
三人就這麼靜靜的站在黑夜裡。
任由山風呼嘯,將臉上的淚水吹乾,不知道多久後,鷓鴣哨才歎了口氣,眼神裡多了幾分生機色彩。
“走吧。”
“去後山燒柱香。”
默默穿行在熟悉又陌生的村落裡。
熟悉的身影都已經消逝,又能從每一處的找到曾經生活過的痕跡。
不多時。
三人便離開村子,進了一座溶洞。
四周的燈火早已經熄滅。
借著頭頂灑落的月光,隱隱還能一座樣式古怪的建築。
那就是紮格拉瑪的祖祠。
也是每一代族人的歸宿。
他們終究有一日,也會來到這裡,就是不知道,有沒有人送他們的屍骨來此久眠。
老洋人取出火鐮。
將四周洞壁上那些早就冰冷的燈火重新點燃。
等到火光四起,才讓這座沉寂了不知道多久的祖祠,有了一點溫度。
鷓鴣哨不敢遲疑。
稍稍整理了下漿洗發白的道袍,上前輕輕推開那扇門。
一股塵封已久的味道頓時撲麵而來。
抬頭望去,無數以計的牌位擺在其中,因為無人看管,許多都已經落滿了灰塵。
看到這一幕。
鷓鴣哨心如刀割。
那些名字中,有他的父母,有師傅,也有熟悉的族叔。
“取香吧……”
明明就一座門檻之隔,對他來說,卻仿佛一道天塹。
沉默了好久,鷓鴣哨才嘶啞的開口道。
“是,師兄。”
老洋人沉默的點了點頭。
走到一旁,拿起一捆潮濕的香,好不容易點燃後,才遞到師兄手裡。
鷓鴣哨靜步往前,將香一一插入爐中。
漸漸的。
清冷的祖祠裡,嫋嫋青煙彌漫而起。
在那薄薄的煙霧中。
他抬起頭,仿佛望見了一道道熟悉的身影,或嚴肅,或慈祥,就那麼靜靜地看著自己。
……
觀雲樓中。
陳玉樓隨意吃了幾口,便放下了筷子。
對那些珍饈美食,興致乏乏,反而是那一壺新酒,味道不錯。
綿而不烈,馥鬱醇厚。
坐在桌子邊自斟自飲,笑嗬嗬的看著對麵的昆侖狼吞虎咽。
看的出來,這小子是真餓了。
平日飯量雖然也不小。
但遠沒到眼下這等驚人的地步。
陳玉樓也不著急,慢悠悠的喝著酒,腦子裡則是漫無邊際的想著事情。
從瓶山歸來。
已經有差不多十來天。
按時間計算,鷓鴣哨師兄妹三人,應該也回到了族地。
以他一諾千金的性格,怕是也不會住上太久,就會再次出發,趕來陳家莊與自己彙合。
到時候去往遮龍山。
他其實原本是想說隔幾個月再去,但他也明白,鷓鴣哨已經等不起了。
尋珠對他而言,是使命,更是宿命。
早點出發也好。
畢竟光是一路上就會費不少功夫。
自己也得抓緊時間修行,將內煉境界徹底穩固,最好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若是能夠將意識煉化為神識。
達到煉氣關第四境。
到時候進入獻王墓的把握無疑又會增大幾分。
另外,陵譜、紙甲,兩門觀山的異術也得儘快參透。
倒是神行法,經過他這段時日夜以繼日的修行,可謂進步神速。
咚——
就在他胡思亂想間。
昆侖咚的一聲放下碗筷,衝他咧嘴一笑。
“吃飽了?”
“走吧,也該試試開竅之法了!”
本章完
83中文網最新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