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樓隻是四下看著,並不說話。
似乎透過縫隙,去窺探頭頂的天空,都是一件極有意思的事。
至於昆侖,則是一如既往地沉默。
從進門開始,便麵無表情的退到一旁靜靜立著。
大戟負在肩上,露出的一截戟尖上,有寒光不時掠動。
見此情形。
那老猿簡直如坐針氈。
恍然有種山雨欲來的感覺。
那種天威如獄的壓迫中,它隻覺得說不出的難受,呼吸都變得困難無比。
不知道多久後。
陳玉樓仿佛才終於記起來,帳篷裡還有其他人在。
緩緩收回目光,落在了白猿身上。
“今天陳某過來,是給你兩個選擇。”
“臣服或者死,二選一。”
他聲音無比平靜,好像在說一件無關痛癢的小事。
白猿臉色一下變得苦澀起來。
偏偏……
它又覺得再正常不過。
人為刀狙它為魚肉。
成王敗寇,從來就是黑暗叢林的無二法則。
它已經活了幾十年。
從一個懵懂無知的野猴子,到開竅通靈,然後吐納修行。
和它同齡的猿猴,早已經化作了枯骨。
就是山中百獸,再如何凶猛強大,也終究逃不過死亡和輪回。
死?
它當然不願意。
螻蟻尚且苟活,好不容易才活到今日。
它怎麼甘心就這麼死去?
老猿眼神裡的猶豫,隻持續了不到片刻,下一刻,它便緩緩伏在了地上。
意思不言而喻。
“很聰明的選擇。”
對於它的舉動,陳玉樓沒有任何意外。
這老猿除了不會說話,和人幾乎沒有半點區彆。
“放開靈竅。”
“無路做什麼,都不要掙紮,否則,就是陳某也不敢保證,會不會有意外。”
聽到這個詞。
伏在地上的白猿,心頭不由一顫。
它的靈竅就如六翅蜈蚣凝練出的內丹,與一身性命相通。
一旦放開,就等於將身家性命拱手讓人。
這和死又有什麼區彆?
老猿滿腔憤懣,但……放開還有一線生機,敢反抗那才是真正的十死無生。
想到這裡。
它再無猶豫,抬起頭,緩緩放開了靈竅。
隻是……
看著它那一副予取予求,難掩落寞的樣子。
陳玉樓臉色間不禁閃過一絲古怪。
這老猿怎麼個意思?
老子像是那種饑不擇食的人?
眼角餘光瞥了眼昆侖,見他背對著自己,守著帳篷大門,他才暗暗鬆了口氣。
還好帳篷裡沒有外人。
這要是被人看到,還以為他陳把頭有什麼奇怪的癖好呢。
呼—
吐了口濁氣。
陳玉樓搖搖頭,驅散心裡的胡思亂想。
並指如劍。
氣海中一縷青木靈氣,纏繞於指尖。
輕輕落在白猿眉心處。
刹那間。
它隻覺得腦海中一聲嗡鳴。
仿佛有什麼一下闖入其中,猶如惶惶天威,讓它渾身止不住的顫栗,差點摔倒在地。
好在。
那股霸道無邊的氣勢,來的快去的也快。
隻瞬息的功夫,便已經從腦海中消失的無影無蹤。
白猿嘭的一下坐倒在地,冷汗幾乎將那一身銀色皮毛都給打濕,大口大口的呼吸著。
好不容易,從驚慌失措中回過神來。
它下意識看了眼自身。
卻發現和之前似乎沒有任何變化。
不對……
很快,它眉頭又一下皺起。
靈竅中似乎多出了什麼。
可惜它還想去琢磨的時候,那道平靜的聲音再次在耳邊響起。
“昆侖,替它解開繩子。”
守在門口處的昆侖,立刻大步走來,三兩下就將那條縛屍索給解除。
“接下來,你可以自由活動。”
“但不許離開營地。”
陳玉樓扔下兩句話,便帶著昆侖離去。
直到兩人身影消失在帳篷門外。
白猿仍舊有些不敢置信。
心頭嘭嘭狂跳,猶豫了好一會,它像是下定了決心一樣,一點點挪到門口,掀開簾門一角,偷偷往外瞥了一眼。
那兩道身影早就走遠。
昨夜看守它的人也已經撤去。
見此情形,它眼睛一下瞪大,有種見了鬼的感覺。
就,就這麼放過它了?
要是往常。
以它的性格,早就按捺不住,準備偷偷跑了。
但眼下這幅情形,反而讓它猶疑不定起來。
總覺得那個姓陳的,是不是給自己挖了個大坑。
就等著自己往裡跳呢。
猶豫了片刻,老猿還是一咬牙,放下簾門,扭頭回到了帳篷裡。
扯過一塊地毯隨意卷了幾下。
往裡一躺。
昨夜心驚膽顫,眼睛都沒閉過。
它現在什麼都不想管,隻想好好睡上一覺。
都到了這一步。
琢磨再多也是白費。
它在白猿洞坐看瓶山這麼多年,沒點腦子,早就死的骨頭渣子都不剩了。
雖然不知道,姓陳的究竟對自己靈竅做了什麼。
但想來就不是好事。
再說,就算沒人看著它,還有那頭該死的鳳鳥。
昨夜在瓶山那一聲穿雲裂石的啼鳴。
差點沒把它給活活嚇死。
它還沒自信到,能夠避開鳳鳥的追獵。
所以,還不如老老實實,睡踏實了再說。
營地之間。
正負手往住處漫步而去的陳玉樓。
似乎感受到了什麼。
嘴角不禁勾起一絲笑意。
他敢放任白猿不管不顧,自然是有著絕對的底氣。
和契約怒晴雞還不同。
而是借助於馭獸術,在它靈竅中打入一道靈種。
但凡那老猿敢有異心。
他一念便能讓它生不如死,或者直接去死。
不過。
從眼下來看。
那老猿還算警惕,沒有故作聰明。
一直緊隨其後的昆侖,見掌櫃的忽然發笑,本來就一頭霧水的他更是迷茫。
走這麼一會。
往後看了不知道多少次。
生怕那猴子,會趁著他們不在偷偷逃走。
“好了,彆瞎琢磨。”
“回去好好睡一覺。”
“等睡醒,也該啟程回家了。”
他那點小動作,哪能瞞過陳玉樓的察覺,見他一臉糾結的樣子,忍不住笑道。
被戳破心思。
昆侖撓頭咧嘴一樂。
再不多想,隨意找了個無人的帳篷,一頭鑽進去準備睡覺。
見狀,陳玉樓也是伸了個懶腰。
從昨天一早下山到現在。
幾乎就沒合過眼。
打著哈欠,放空思緒一頭躺下,不多時,平穩的呼吸聲便漸漸響起。
他這邊趨於安靜。
距離不遠外,一間帳篷裡,氣氛卻是愈發熱烈。
聽完師兄一番敘述。
靈和老洋人臉上的喜色根本掩飾不住。
族中先輩留下的遺訓竟是真的。
修道……真的能夠壓製鬼咒。
要知道,千百年來,並無一人踏出那個境界,所以是真是假,一直是個虛無縹緲的傳言。
但今日。
大師兄用行動證明了這一點。
如何不讓兩人心潮澎湃。
“可惜……”
“金丹隻有一枚。”
看著師弟妹臉上的笑容,鷓鴣哨激動的同時,又忍不住暗暗生出幾分憂慮。
若是修道真有那麼容易。
也不至於到他這一輩,也從不聽聞有誰真的做到。
他如今雖然躋身其中。
但鷓鴣哨還是覺得,自己運氣大過實力。
道與俗,仙和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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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著一道讓人絕望難以逾越的天塹。
更彆說,又有天賦、根骨、功法這一道道枷鎖加身。
想要打破桎梏,得以逍遙,何等之難?
但眼下正是難得開心的時候。
他都記不清,有多久沒在師弟師妹,尤其是老洋人臉上見到那麼肆意的笑了。
鷓鴣哨不想壞了興致。
隻能將這份憂慮,藏在心頭,打算有時間問問陳玉樓。
畢竟,他從未服用金丹,卻同樣掙斷枷鎖,內煉希夷,踏入煉氣關。
或許靈和老洋人也能成。
“師兄,接下來……我們是繼續去尋珠還是?”
忽然間。
靈仰起小臉,那雙純淨無暇的眸子裡,閃過一道好奇。
聽到這話。
老洋人也下意識看向了大師兄。
按照來之前的計劃。
他們是打算先行橫跨苗疆,前往滇黔邊界盜掘夜郎王墓。
若是不成。
再去小勃律國舊址試試運氣。
但如今,因為瓶山,計劃被全部打亂。
看著那兩張年輕,卻異常疲憊的臉。
鷓鴣哨搖搖頭,“回江浙。”
“什麼?”
靈和的老洋人心頭一動。
臉色間滿是驚訝。
還有一絲濃濃的期待。
千年前,因為鬼咒爆發,族中先知以性命為代價,為族人占卜了一卦。
結果顯示,唯一一線生機在中原之地。
於是,紮格拉瑪一族在這一千多年時間裡,不斷往內地遷徙。
直到百年前,才最終定居江浙一帶。
成為了另外一處族地。
他們三人都是在那裡出生長大。
對他們而言,那座村落雖小,但卻有著與眾不同的意義。
是家。
是能夠得以寄托的地方。
“我說,暫時不跑了。”
“回一趟家,好久沒回去,也該去祭祀先祖了。”
鷓鴣哨微微笑著,又重複了一遍。
聽到這話。
師兄妹兩人終於確認,自己沒有聽錯。
目光一下亮起,心跳加速。
靈年紀小,更是忍不住歡呼不已。
一旁的老洋人雖然儘可能的繃著,但臉上的輕鬆卻是根本掩飾不住。
算算時間。
從上一次出門。
好像已經快三年了。
這些年裡,他們四處奔波。
盜發了數不清的古塚大墓,但得到的卻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身體和心理上,承受著常人難以想象的疲倦。
如今……
終於可以回家了。
靈小手撐著下巴,腦海裡滿是兒時的一幕幕。
眼神迷離,一時間都忍不住有些癡了。
“好了,都一夜沒睡,先好好休息。”
感受著兩人的反應。
鷓鴣哨鬆了口氣的同時,又不禁有些自責內疚。
轉眼都出來三年多了。
他隻想著能不能儘快找到雮塵珠。
卻沒考慮到他們是否想家。
好在。
如今自己修道入境。
總算在茫茫大夜中找到了一盞燈火,看到了一線希望。
帶著師弟,從靈帳篷裡離開。
一路返回住處。
老洋人緊繃過後,忽然放鬆下來,隻覺得倦意湧上心頭,躺下後不久便沉沉睡去。
但鷓鴣哨卻仍舊沒有半點睡意。
想了想。
還是起身走到書桌前,拿出紙筆。
他要將那門玄道服氣築基功記下來。
即便早已刻在了腦海中。
一字一句都不敢忘。
但如此重要的道法傳承,哪怕隻是錯漏一字,毫厘之差便會謬之千裡。
從隨身攜帶的,為數不多的紙張中,挑出最好的一頁。
一點點抹平,又用鎮紙壓住後。
他這才提筆書寫。
速度極慢,每一個字落下,都會反複檢查。
一直到日上三竿,烈日高懸天穹之上。
他這才吐了口氣,緩緩放下筆。
白紙上已經密密麻麻寫滿了字跡。
等墨跡乾了,他才小心將紙卷起,收進裝著地圖的竹筒裡。
“一代代傳承下去。”
“總有能尋到珠子的一天。”
感受著竹筒的沉澱感,鷓鴣哨隻覺得渾身輕鬆。
即便因為太久沒睡,眼裡已經血絲密布。
但目光卻是灼灼有神,仿佛燃起了一團火焰。
走到帳篷一角,捧起冰涼的山泉水,衝了個冷水臉,洗去一身疲乏困倦。
鷓鴣哨不敢耽誤。
又回到榻上,盤膝而坐,閉目入定,開始修行。
煉氣關,隻是修行的第一步。
還有很長一段路等著他。
而時間無多,自然要分秒必爭。
在老洋人均勻的呼吸聲中,他也迅速入定。
按照築基功中所敘,一點點導引周天靈氣,融入氣海丹田。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轉眼間。
已經是晌午。
才休息幾個鐘頭的瑪拐,早早就已經醒來。
此刻正站在營地中間。
一邊計算回程的路,一邊招呼著夥計在收拾行囊。
整個營地到處都是忙碌的身影。
等忙得差不多了。
他咬著一個不知道從哪摸出來的饅頭。
忽然發覺,雖然這一趟看似過了很久,但實際上前後也不過十來天,半個月的樣子。
而其中大部分時間。
還用在了準備上。
為了搜尋雄黃之物,他們一行人就用了三四天。
而下墓到離開。
卻隻了兩天不到。
他也是老人了,這些年裡,跟著掌櫃的盜發了不少古塚大藏。
像這麼快的還真是頭一次。
一時間,他人不禁愣在了原處。
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但一時半會又琢磨不透。
“想什麼呢?”
“來,還有沒有吃的,給我來一份。”
正遲疑間,身後突然傳來一道熟悉的笑聲。
瑪拐下意識一咬,差點噎住。
咳了好幾聲,才回頭望去。
一眼就看到不遠外,大袖飄搖的掌櫃正負手而來。
眸如古井,眉宇之間透著一股說不出的灑脫。
是了。
瑪拐心頭仿佛有一道靈光閃過。
瓶山一行,之所以能夠如此順利,似乎全靠掌櫃的運籌帷幄之功。
此刻,就像是有一雙無形的大手。
將他心頭的亂麻理清。
想不通的地方,也一下變得通透無比。
“有。”
“掌櫃的,你想吃啥,我這就去取。”
他心中思緒翻湧,許久才反應過來,見掌櫃的已經到了跟前。
瑪拐哪還敢耽誤,趕緊說道。
“有什麼吃什麼。”
“我不挑。”
陳玉樓哪會想得到,瑪拐這麼一會竟會想到那麼多的事,隻是擺擺手隨口道。
說話間。
一旁帳篷的簾門被人從裡掀開。
走出一道高大冷峻的身影來。
赫然就是結束修行的鷓鴣哨。
隻見他先是衝陳玉樓打了聲招呼,隨後才笑著朝瑪拐拱了拱手。
“拐子兄弟,麻煩也給我來一份。”
“……好。”
瑪拐有些不明所以。
目光落在那張笑吟吟的臉上,隻覺得這位搬山魁首,似乎和往常有些不太一樣了。
平日裡沉默寡言的他。
竟然還有如此籠絡活泛的時候。
他也不敢多想,應了聲,快步往吃飯的地方跑去。
轉眼間。
空地處就隻剩下兩人。
“陳兄,楊某正好有件事想要向伱請教。”
“若無金丹,能否修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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