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意。
隨著嚴紹庭的聲音,撲麵而來。
整個皇極門廣場上,人人隻覺得徹骨寒冷。
他們眼中那位年輕的皇極殿大學士,真的敢帶著皇帝和忠心大明的臣子再打一遍江山。
甚至於。
有些人已經在揣測。
或許這句話,才是嚴紹庭真正想乾的事情。
按照這幾年昌平報上新學論理的說法叫什麼?
推倒重來?
這就很恐怖了!
因為他嚴紹庭真的不怕。
而如果再深入去想一想,這件事對嚴紹庭或者皇室來說,竟然還完全沒有壓力。
再一次溝通內外,引蒙古人入關南下?
可是要知道。
京營已經不是以前的京營了。
九邊也不是以前的九邊了。
戚繼光帶著近十萬兵馬坐鎮河套、銀山新邊。
不管是西北還是宣大出了問題,他都能立馬帶著兵馬鎮壓。
而隻要外敵沒法進來,地方上即便是烽火狼煙。
可朝廷隻要不厭其煩的和百姓解釋什麼是攤丁入畝,什麼是一體納糧,便是有想要裹挾百姓造反的人,也沒法做成。
百姓是愚昧無知的。
但百姓同樣也是眼睛雪亮的。
這就是如今大明朝的大局。
人們心中漸漸生出一股複雜的情緒。
誰能想到,國家會發展到這一步?
皇極門前。
嚴紹庭目光清冷的掃向所有人。
如果不是舍不得將自家院子打的破破爛爛,他真的想要帶著小屁孩再打一遍江山。
畢竟就算家裡再窮,可還是有那麼幾個瓶瓶罐罐的。
一聲輕歎響起。
在所有人不知所措的注視下,嚴紹庭先是朝著皇極門下皇台禦座上的小皇帝拱手作揖,而後邁出腳步。
人群開始騷動起來。
因為未知。
他們現在完全拿不住嚴紹庭究竟是想要做什麼。
所以他們開始不斷的滋生出害怕和驚恐。
即便是高拱和張居正等人,此刻也已經是一頭霧水,心思沉甸甸的。
張居正更是上前一步,伸了伸手:“潤物!”
嚴紹庭未曾停下腳步,隻是轉頭看向張叔大,露出一個笑容。
隨後他便腳步不停的向著前方走去。
他跨上了內五龍橋。
五龍橋兩側的官員們紛紛側目,視線始終放在嚴紹庭身上。
等他走到今日大朝會所有官員的班列最後麵,這些人已經開始挪動腳步。
班列也亂了起來。
嚴紹庭忽然停下了腳步。
他回頭看向這些大明的文武大臣們。
眾人神色呆愣。
嚴紹庭則是淡然目視:“本官許你們動了嗎?”
一聲清冷。
滿場錯愕。
嚴紹庭又看向人群四周:“糾班禦史何在?安敢忘乎職責?”
隨著他的嗬斥。
那些原本就該維持朝會秩序的糾班禦史們瞬間反應過來。
“歸位!”
“再有亂班,依律罰銅!”
糾班禦史們紛紛出聲彈壓嗬斥文武官員們。
他們也怕了。
現在隻有天知道嚴紹庭到底想做什麼。
誰知道他下一秒會不會忽然殺心大起,一聲令下,便會將今日這皇極門前所有人給屠了。
人家如今都已經在江南殺的血流成河了。
江南煙雨裡,也不知有多少血腥。
這裡區區數百人,大抵也值不上對方動一下眼皮子。
而嚴紹庭則是一路走到了文華殿門口。
雖然已經過去了好幾年。
但文華殿門口這兩塊地,卻一直保持著被耕種的狀態。
小皇帝從來就沒有忘了這門課業。
哪怕最近登極即位,也不曾落下過,反倒是竟然自己試探著提出過,能不能將西苑那邊的空地也開墾出來幾畝,他想多種些不一樣的作物。
這當然是被嚴紹庭給拒絕了。
自己要的是一個聖明君王,不是一個農民君王。
不過最後他還是與馮保商議著,在西苑太液池邊開墾了十幾畝地,由小皇帝發話,命宮人們種上了一批作物。
如今站在此地。
嚴紹庭放眼看了一圈,而後便從最近的地裡摘了一顆青菜、薅出來一整顆豆苗。
帶著東西,他便重新返回。
皇極門下。
隨著忽然不告而彆,卻又讓所有人等候在原地,所有人都好奇心大起。
高拱更是看了看皇台禦座上的皇帝,又拉了一把張居正,皺眉道:“他今日就要要做什麼?”
按照高拱的邏輯,如今張居正已經回京入閣。
等自己到時候晉爵離開朝堂,內閣就是嚴紹庭和張居正做主的了。
今天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按理說嚴紹庭該是提前和張居正通過氣的。
張居正卻搖了搖頭:“元輔明鑒,我雖然知道潤物想做的事情,但他今日要做什麼,還真不知情。”
說罷,張居正心中一歎。
原本這幾年他一直在江南當差做事,心中憂急國家該如何發展。
可現在回來了。
還不等自己出力,竟然發現嚴紹庭比自己設想的要付諸行動的做法更為激進。
天爺爺啊!
自己就算是想要推行攤丁入畝、一體納糧,可從來就沒想過要在江南殺那麼多人啊。
難道是自己保守了?
原本自覺是激進派的張居正,竟然開始了自我懷疑。
而高拱從張居正這裡沒有得到答複,也是心氣一落。
他搖了搖頭:“老夫……老夫當真是看不懂如今的年輕人了。”
忽然。
他又回頭看向禦座上的皇帝。
而後一個詭異的想法,忽然在這位內閣首輔的心中生出。
他猛然不成體統的將張居正拉到自己身邊,兩人幾乎是身子貼在了一起。
高拱壓著嗓子,用隻有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開口說道:“你覺得……他是不是想聖哲歸王,萬罪歸己?!”
張居正神色一變。
抬頭,雙目詫異的看向高拱。
高拱卻愈發覺得自己猜的沒錯:“皇上是他一手教出來的,甚至可以是說他一手帶大的,老夫常常聽聞,他家無憂比之皇上,在他身邊逗留的時間還要少。此般孺慕之情,他恐怕是不忍聖名受辱蒙塵。”
張居正臉色怪異,緊抿著嘴。
高拱則是深吸一口氣:“合該是如此了,他一手帶大、一手教出來的,定然是寄予厚望,大明盛世惟係於今上。革新之變,萬千罵名,他嚴紹庭必然是早就想好了要一肩挑之!”
萬千罵名,他嚴紹庭一肩挑之?
張居正心頭震動。
雖然高拱乃是竊竊私語。
可此等言語裡,卻又包含了何等大的誌氣和決心。
若嚴紹庭當真如此……
張居正眼神中出現了一絲波瀾。
若當真如此,那他張太嶽當真是此生不如嚴潤物太甚矣!
就在兩人商議揣測之際。
嚴紹庭已經是手拿青菜豆苗安步走了回來。
他手上拿著東西也沒有遮掩,人人都可以看到。
這是要作甚?
眾人生疑。
而嚴紹庭則是一直走回皇極門下,招手示意馮保搬來一隻案幾,將青菜豆苗放置其上。
隨後嚴紹庭便揮手指向二物。
“自隆慶二年,本官受命教習昔日陛下,授農事,陛下聰睿勤勉,自此歲歲親耕文華殿,歲有收成,稼苗蔥鬱,五穀豐登。”
“數分不至於畝地,可食宮中數十人不饑。”
“我大明朝田畝數百萬頃,何以自太祖高皇帝時,不可使天下黎庶儘飽腹?”
嚴紹庭麵色清冷:“本官近年治學,思來想去,此問所答,惟人欲不足,貪心有餘!地本可飽腹天下,百姓卻流連失所,食不果腹,皆士紳大戶豪強貪得無厭,傷民富己,奪民之米,竊國之財。上下皆貧,惟中戶富足無虞。”
“天下沒有這個道理,也不該有這樣的事情!”
已經有了幾分猜測的高拱和張居正,麵色難看。
而上方,坐在皇極門下皇台禦座上的小皇帝朱翊鈞,則是瞪大雙眼。
小皇帝緊緊的盯著前方案幾上的青菜和豆苗。
那是自己今年開春後親手種的!
今日上朝前,吃的也是那塊地種出來的青菜!
雖然早已沒了幾年前自己一開始品嘗自己種出來的糧食莊稼時的喜悅和那股不可言說的美味,但自己依舊覺得滿足心安。
嚴紹庭則已經話鋒轉變,神色肅穆。
“大明的革新變法,可以說是浩浩蕩蕩。”
這是定語了。
他在提論變法。
眾人神色凝重。
而嚴紹庭的聲音,則是持續不斷的傳來。
“每個人都身處洪流之中。期間,有許多人憑著自身的努力,或者說……幸運,站在了潮頭之上。”
“這潮頭之上是風光無限,誘惑無限,也風險無限,就看你們如何把握了。”
“看未來,遠不如看過去要來的清楚。”
“激昂和困惑,交織在每個人的心頭。”
“所以說,要留一份敬畏在心中。”
“看彆的可以模糊……”
“但看底線一定要清楚!”
長歎一聲。
聲音裡滿是沉重。
嚴紹庭手掌按在案幾上,掌下乃是青菜豆苗此等尋常之物。
他又說道:“千萬不要跟國法作對,隻有這樣,不論是做官還是為民,才可以活得踏實,過得安心。”
這四年裡。
他一直在昌平書院內心自問。
大明朝到底為什麼會是這般模樣,又該如何解決。
而他自己,同樣是身處這等洪流之中,又該如何自處。
直到這一次算得上是臨危受命,重歸朝堂,執掌大權,才有所明白。
在眾人擔憂的注視中。
嚴紹庭低頭看向跪在禦道兩旁的文武百官們。
“你們今日聖前服闕哭乞,本官也不願再深究爾等。”
“但……朝廷已經容不下你們了。”
此言一出。
原本跪在地上的上百名文武官員頓時心神大亂。
東文西武,兩班文武官員們,也同樣是一片嘈雜。
糾班禦史們這一次儘忠職守,不斷的出聲嗬斥。
“少師,少師,我們錯了。”
“是我等今日無狀,冒犯少……天顏,乾涉國之新政。”
“我等服罪,還請少師寬恕我等之愚。”
“請少師寬恕!”
“我等今日之後,必當儘忠王事,再不敢妄言半句。”
“求少師寬恕……”
禦道兩側。
跪地的官員們,聲聲乞求饒恕。
這一次。
他們是真的哭了。
不是為了旁人,僅為自己的前途。
哭聲此起彼伏。
兩側官員們無不側目避之。
嚴紹庭卻向前招了招手。
成群的東廠番子、錦衣衛緹騎以及宮中的禁衛紅盔將軍們蜂擁而至。
嚴紹庭清冷開口:“本官昔日受命於先帝,輔佐新君,匡扶社稷,執掌中樞,行變法事,圖社稷盛。爾等今日無狀,或為江南,或為己身,本官一概不管。但新政新君之朝,卻實難再容爾等。”
“本官領少師、太子太師、皇極殿大學士,機預內閣,掌非常之權,當為天子計,為社稷思。罷爾等職,廢爾等銜,奪爾等身。”
嚴紹庭說完後,當即凝目看向招來的虎狼。
一聲冷喝。
“爾等還不扒了這些人的冠帶,去了他們的烏紗,下了他們官袍!”
一聲令下。
虎狼齊動。
嚴紹庭的聲音也緩緩道來:“爾等皆已廢黜,國政之下,新法之中,便無優待。即日皆發回原籍,朝中自有廠衛並行,爾等歸籍之後,速速退田納稅,不做宵小頑佞,願為我朝良民。”
亂世當用重典。
變革之時,亦如此!
無有流血,何來人世新顏色?
皇極門前一片肅穆。
沒人敢在這個時候觸犯嚴紹庭的意誌。
這一刻,他的意誌甚至已經大過了皇權。
哀嚎聲逐漸變少。
直至消失無蹤。
廣場上鴉雀無聲。
許是有些人人自危。
嚴紹庭則是轉過身,看向高拱、張居正等人,而後走到了皇極門下。
他麵帶笑容,低聲道:“皇上。”
小皇帝朱翊鈞亦是麵露笑容,很是燦爛。
他重重的點了點頭:“學……”
他看到了先生的臉色變了一下。
朱翊鈞趕忙改口道:“朕深知少師忠肝為國之心,少師受命皇考先帝,輔佐於朕,此番所為皆為社稷,朕許之。”
說完後,小皇帝趕忙出了一口氣。
嚇死了。
自己差點就說錯話了。
可就是不明白,明明自己是先生的學生,先生卻偏偏不要自己以師生相稱。
難道先生還怕自己會忌憚於他?
好像是忌憚這個詞。
朱翊鈞歪了歪腦袋,心思忽然有些發散。
就算先生不願意,自己其實更想讓先生一直替自己操辦國事,反正先生不會害自己,反倒是眼前這些臣子們,天知道會不會害自己,給自己弄得和武宗皇帝一樣無嗣,和皇爺爺一樣時常身臨火海。
嚴紹庭看著小皇帝的神色反應,無奈卻又寵溺的笑著搖了搖頭。
隨後就站在陛階前,轉身重新看向廣場上的官員們。
“本官還是那句話。”
“新政新法,必當推行,今行南直、浙江兩地,他日便行於我大明兩京一十三省!”
“今日本官亦有告誡,爾等或在外之人,地方士紳大戶,仍有不滿,大可招數使來。”
“本官怕不了你們!”
“無非便是本官帶著皇上重上紫金山!”
嗯。
按照皇家的起居注記載,當年太祖皇帝打進南京城後,是帶著眾人登臨城外紫金山的。
嚴紹庭眯著眼,已經蓄須數年的臉上,神色淡然卻又決絕。
“本官也不在乎身前名身後名。”
“本官隻求大明萬世永昌。”
“至於你們如何議論本官,天下人如何評說本官,青史如何記載本官。”
“是非功過對與錯……”
“我嚴紹庭一肩挑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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