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
如今還不到初夏,位於北方的京師,正是節氣最好的時候。
屋外碧綠蔥蔥,蒼鬆巍然,院牆外幾支桃花高出牆頭,鮮豔的綻放著。粉牆綠瓦下,布滿了青綠的苔蘚,幾隻蝸牛慢悠悠的爬過,留下清晰的軌跡。
而在書房裡。
幕僚師爺帶著幾份訊息,剛剛從外麵趕了回來,坐在正沏茶自飲的李春芳麵前。
幕僚側目看向窗外。
李府裡的一切營造都是精心設計,透著窗戶看出去,這窗台便是畫框,外麵的景便是內容。
清新雅致。
幕僚小心的打量了李春芳一眼,心中捉摸著該如何開口。
許是不敢拖延的太久,幕僚師爺無聲的吸了一口氣後,終於還是開口發出聲音。
“相爺。”
“京裡的風聲愈發不對了……”
正捏著茶盞品茗的李春芳聞言之後,眉尾一動,手上的動作也不由停滯了一下。
隨後隻是掃眼一瞥。
未有發聲。
幕僚師爺趕忙低下頭,小聲解釋道:“朝中的彈劾不見有停歇的樣子,勢頭不減,這幫人彈劾的內容也愈發犀利,若是再不做應對的話,小的唯恐這些人會對相爺有激憤之言,到那時相爺在閣中的局麵怕是不好,朝中誹議定然也會甚囂塵上。”
從金行收割江南清流士紳大戶千萬利益之後,朝廷就對江南發起了一波波的彈劾,一直持續到現在。
宮中依舊是將所有的彈劾奏本留中不發。
可外麵的勢頭不減,宮裡也不可能一直留中不發,朝堂內外議論如潮,皇帝和內閣總是要出麵處置這件事情。
想到如今李府在朝中的局麵,幕僚稍稍琢磨,額頭便滲出一片汗水。
李春芳眯著眼低頭喝了一口茶,而後手指緊緊的捏著茶盞,將其放在桌案上,隨後抬頭看向坐在自己麵前的幕僚。
“自從嘉靖二十六年三月,本官高中丁未科一甲狀元,思來到如今也逾二十載。”
李春芳冷笑了一聲,搖著頭說道:“當年,那張居正還與本官是同一科的進士,而本官卻是穩壓他一頭。”
嘉靖二十六年丁未科殿試。
一甲狀元郎自然是李春芳無疑,而一甲榜眼、探花,則分彆是張春、胡正蒙二人。張居正並不在一甲名單之中,隻得了個二甲第九名。
如今李春芳說他當年穩壓張居正一頭,那是實實在在沒有半點虛言。
李春芳又說:“狀元及第後,本官便被先帝授官翰林院修撰,入西苑撰寫青詞,深受先帝賞識。九年後與嚴訥一同破格拔擢為翰林學士,旋即升任太常少卿,進禮部右侍郎兼翰林學士,彼時本官仍在西苑值班。那些年頭,本官官途可謂清貴無比。”
聽著李春芳的追憶過往,幕僚也不由的點點頭。
如他所說的一樣,從狀元郎到翰林院修撰,再到太常寺、禮部供職,確實是官途清貴無比。
李春芳這時候卻是搖了搖頭:“本官兼任翰林院,供職禮部,屢次出任殿試讀卷官,後又專任吏部,終以清貴之職入閣理事。至今思來,竟然已經有二十多年了。”
幕僚有些拿不準李春芳說這些話是有什麼打算。
他隻能低著頭麵帶笑容、語帶笑意的說道:“相爺性恭謹,待人溫和,為人平正,才學無雙,清貴一路,入閣理事,自是正途。”
李春芳卻是哼哼了聲,而後目光不明的問道:“你說,老夫為官二十餘載,從不曾離了這座北京城,如今思來想去,是不是也該出任一方,瞧一瞧外麵的民生社情?”
幕僚頓時心中一顫。
如今這個時候,李相爺言及離京外出為官,可不是什麼好消息。
就算說的是體察地方上的民生社情。
但落在如今朝中烈烈彈劾風潮下,便顯得這是在退讓,在以退為進,保全自己的做法了。
不。
這就是在為保全自己做打算!
幕僚終於是想明白了李相爺為何會提及外出離京為官。
京中事京中了。
離了這北京城,外出為官一方,沒了內閣的職位,便已經算是低頭認輸了。
在沒有犯下大逆之罪的情況下,不論是皇帝還是朝廷,也不可能真的問罪太甚。
畢竟這些年下來,雖然內閣中人多有被皇帝治罪懲處,但放在總數上其實並不算多。
對於大多數的內閣大臣來說,基本都是能得一個致仕榮退。
隻是現在,李相爺究竟是想去何地為官?
幕僚細思片刻:“如今朝堂之上新政如火,首輔更是大行整飭官場,九邊那邊如今正由海瑞清軍查邊,南直隸、浙江兩地也有張居正等人度田行折銅征繳之事。若相爺想要在此時為國多儘氣力,為天子坐鎮一方,恐怕隻得選山東、河南、湖廣、四川等地了。”
按理說。
如果是正常的流程,一名內閣大臣出京任職,那基本就是總督數省,屬於是在替皇帝和朝廷操辦地方上的軍國大事。
譬如總督東南諸省操辦剿倭一事。
可現在東南已經無有倭寇。
又或者是總督九邊軍備,屯軍備戰。
但現在河套、陰山新邊設立,最新的消息是俺答部已經從漠南退守漠北。
兩個能體麵的從內閣退出,坐鎮地方的位置都沒了好借口。
那就隻剩下河南、湖廣等地了。
隻是這樣一來,那就實在是不夠體麵,任誰看了都不用猜就能知道,這是李相爺在朝中輸下陣仗。
其實此刻李春芳也在思考這個問題。
若是自己舍去內閣的席位,或許能換來皇帝的饒恕,對自己從輕發落,如此至少是能保全自己了。
至於說朝中的清流舊黨。
自己都沒法保全了,哪還有精力去安頓他們?
隻要自己舍了內閣大臣的位子,想來高拱等人也不會抓著自己不放,就算是袁煒、趙貞吉等人,也不太可能真和自己撕破臉皮。
那麼。
去哪?
便成了自己需要思考的事情了。
這去處也有諸多考量。
若是去河南、湖廣等地,那便隻是總督一方,雖然同樣是一方封疆大吏,但手上的權柄卻少之又少,需要受到來自各方的掣肘。
要去,也得是去一個封疆一地,手握權柄,行緊要差事的地方。
如此。
自己的體麵還能存留一二,明麵上不會輸的那麼難看。
一時間,李春芳陷入沉思。
幕僚也不敢吱聲。
到了這個時候,他也清楚李府恐怕是真的要從京中離去才行。
雖然有些不舍京中諸事,但官場上曆來便是如此,總是在上演著你方唱罷我登台的戲碼。
翌日。
文華殿。
內閣及六部五寺主官靜候皇帝視朝。
嚴紹庭赫然在列。
而在前頭,便是高拱、李春芳等人。
嚴紹庭的站位就在李春芳後麵不遠處,特意側目瞧了一眼。
他稍稍眯著眼,分明是見著李春芳的衣袖有些沉甸甸的下墜,這是藏著奏本呢。
嚴紹庭心中生出幾分揣測,不知李春芳今日又要在聖前奏何事。
正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
那頭,工部尚書雷禮已經是湊到了身邊:“潤物。”
嚴紹庭眼前一晃,側目看向這位老尚書,麵露笑容:“雷尚書。”
雷禮掃了一眼周圍,而後笑著說:“等今日朝會後,老夫等你給皇子授課完畢一同出宮?”
如今嚴紹庭還是在負責朱翊鈞的學業,每天文華殿朝會之後,還要在這殿內會同翰林院、詹事府等處的官員給小屁孩講學。
嚴紹庭麵露好奇:“雷尚書是有什麼事要尋晚輩?”
雷禮隻是笑了笑:“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先前潤物奏請的武川等城的營建,工部這邊近來又有些新的想法,或許可以用在武川等城。但如今新邊的差事,皇上也沒有專門指派,許是還要潤物辛勞,工部這邊覺得還是要先和潤物商議商議才好。”
“哦?”嚴紹庭愈發好奇,看著兢兢業業操辦工部差事的雷禮,笑著說道:“雖然晚輩如今供職禮部,但新邊的事情也源自晚輩手上,雷尚書若是有什麼需要幫忙的自然無有不可,待今日在這文華殿下了值後,便隨您老去工部走一趟。”
得了嚴紹庭的答應,雷禮立馬是笑眯眯的連連點頭。
看了眼在場的眾人。
雷禮不由有些唏噓起來:“咱們大明朝可是好些年沒有這般寬裕過了,算起來這裡麵多有潤物的功勞。就說今年,因為金行那一番操辦,朝廷就得了上千萬兩的進項,落在工部和兵部的錢糧也遠比往年更加寬裕。皇上信任,將這般多的錢糧允給工部,老夫自然不能讓朝廷的錢糧浪費半分,便是再有錢也得要精打細算,將差事辦到實處。”
這話一出。
周圍人自然是麵色各異。
站在前頭的李春芳本就離得不遠,也聽得清清楚楚。
聽完之後便隻覺得胸中淤著一口濁氣,上下發不出來,憋屈的緊。
這個老雷頭當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這不是成心給自己添堵。
高拱卻在這時候轉頭看向嚴紹庭、雷禮兩人:“昨日叔大從蘇州遞了奏疏回來,說是眼下南直隸、浙江度田之事,操辦的愈發順利。雖然這些年,兩地人丁戶籍和田畝多有隱情,不少人或被迫或主動投獻戶籍田地,但這次卻都一一查明查清了。再有幾個月,大抵是年內就能將兩地全數查完。到時候朝廷便可重新製定夏稅秋糧,工部這頭也得要雷尚書辛苦,好生籌備一二,等明年兩地也要修一修河道,以利民生。”
嚴紹庭看了高拱一眼,拱手頷首:“元輔辛勞。”
雷禮則是擺擺手:“工部分內之事,不錯敢問元輔,前番清江浦和龍江兩處造船廠來奏工部,說是他們想要督造寶船,還有那勞什子的鐵皮船,不知元輔是何想法,若是元輔覺得可行,工部也是要派了人出去親眼瞧瞧,將這事辦起來。”
寶船二字一出,瞬間就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注意。
蓋是因為自宣德一朝後,大明就再無新的寶船建造,過往的寶船也在那些年裡慢慢的老舊不堪使用,隻得拆借完木料另做他用。
如今工部那邊似乎是想要重新打造寶船。
這可是多少年沒有的事情了。
嚴紹庭側目看了老雷頭一眼,心中暗樂。
寶船這事雖然沒有自己在背後插手,但鐵皮船卻是自己授意徐文璧在稅兵衙門那邊悄悄聯絡清江浦、龍江兩處造船廠以及南京水師提出來的。
高拱則是在麵對此事的時候,多存了幾個心眼,默默琢磨了一二後,才緩緩開口:“朝廷已經多年未曾營造寶船,如今各處造船廠是否能再營造這等龐然大物?老夫雖然也不曾了解,但想來寶船所用的龍骨也定是要如前麵三大殿用的那些木料一樣,非大木不可成。至於鐵皮船……難道是戰船外蒙上鐵皮?這是要加強我朝水師戰船迎敵防護?”
在雷禮提出寶船,高拱詢問寶船用料的時候。
李春芳眉頭一挑。
他當即插聲進來:“當年朝廷停辦寶船,一來是因為耗費頗大,朝廷對海外並無所需。二來似乎就是因為建造寶船所需的龍骨大木太過稀缺,所以才不得不停辦此事。若是現在朝廷要重造寶船,恐怕隻能從西南大山深處探求大木,再依古法,用長江渡木至南京龍江造船廠。”
說完後,李春芳心中不由感歎了起來。
沒成想自己昨日才想好這一次離京外出任官的路子,現在這幫人就給了自己一個由頭。
嚴紹庭則是目光奇怪的看了一眼李春芳。
雷禮卻是笑著回道:“寶船營造確實需要通體大木來製造龍骨,否則斷然不可能承受海外那般洶湧的波濤。雖然這些年都沒有新建一條寶船,但工部還是可以試試將法子摸索出來,如今隻是缺了大木而已。倒是這鐵皮船,老夫以為是個不錯的法子,一旦水師用上鐵皮船,如元輔所言將鐵皮蒙在戰船外側,與敵作戰之時,也能多幾分依仗。”
高拱看了一圈。
見其餘人都沒有開口。
他便目光深邃的看向雷禮和李春芳兩人。
而後他又瞧了一眼外頭。
輕咦一聲。
高拱麵帶疑惑道:“今日已經這等時辰,為何陛下還未前來視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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