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動手的是昌平報。
如今的昌平報,在昌平書院的助推下,早已成了士林中人每期必購必閱之物,從北京城開始沿著三千裡漕河,在無數讀書人中產生著巨大的影響力。
而從一開始,昌平報就定位成心學推廣的基調,後期兼輔一些品質尚佳的話本連載,以及偶爾對朝廷和地方所生之事的評論。
甚至,在沒有嚴紹庭的提議下,昌平報也早已經自主的發展出刊登廣告的作用。
諸如,某某商號有某某物急售,價錢幾何,欲購者可至某某地商酌。亦或是,某某人欲購大量某物,有貨者可攜樣貨至某某處。
社會的發展,總是會伴隨著新生事物的出現,在時間的作用下自主的發揮出應有的作用。
而這一期。
隆慶二年開年的頭期昌平報。
則是在頭版刊登了一則詳儘的新聞,不偏不倚,態度中允的詳儘描寫了朝廷在南直隸、浙江兩地推行折銅征繳的旨意,以及其中所蘊含的意義,並且附帶刊登了金行最新的金銀銅幣。
從昌平報的內容上來看。
這就是一條中肯的轉述朝廷最新政令的新聞。
但那一份份最新的昌平報,隨著漕船自北向南,一路席卷而來,分發漕河兩岸各地,流入到那些士林讀書人手中後。
卻是立即引發了軒然大波。
沒有人因為地處偏遠,便錯過了朝廷的最新政令消息。
在看到這篇內容之後,這些讀書人自然也瞬間明白了一件事情。
他們要完蛋了!
越晚一天,損失便會越大。
因為所有人都清楚,隨著朝廷的旨意和金行對金銀銅比例的調整,銀價還會繼續暴跌。
也正因此。
當昌平報將最新的消息傳遍各地之後,那些此前參與擠兌金行,大肆取現銀幣的人家,無不是唯恐遲到一天的向著各地的省城趕去。
而這些人在趕赴各地省城的時候,自然也是將原本從金行中取出的銀幣一同帶上了的。
這個時候銀幣已經不保值了。
唯有趁早換成金幣或者銅幣,才能保住家產,才能趕在銀價繼續暴跌前,最大程度的減少損失。
當消息傳到江南的時候,漕河以北的各地士紳大戶,早已經在趕去如順天府、濟南府、開封府、鳳陽府以及應天府的路上。
在那蘇州城裡。
此時亦是開春時節。
二月裡,氣溫回暖,枝丫含苞待發,草長鶯飛,江湖之水變暖。
若是在往年裡。
這等時節必然是城中大戶人家男女老少,駕馬乘車而出,尋城外風景秀麗之地踏青的好日子。
然而如今。
整個蘇州城卻是處在一片驚慌之中。
然而,除開蘇州城之外,在整個蘇南的各府城池中,此等情形卻是屢見不鮮。
鬆江府、常州府、鎮江府、應天府等等,皆是因為折銅征繳而人心惶惶,一片大亂。
可是在蘇州城中的督糧道署內。
高翰文卻是輕聲一歎:“叔大兄,難道這一次真的能成事?”
這位年輕的右僉都禦史目光閃爍,臉上掛著猶豫。
原本趁著今天日頭大好,從屋中搬了一把椅子到外麵曬太陽的張居正側目看向年輕後輩,微微一笑。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而後又從旁邊的茶幾上捧起魚食,捏起一撮丟進麵前的池水中。
熬過一個冬天,水溫回暖的池中,成群的錦鯉轟然大亂,搶奪魚食。
張居正輕笑著說道:“事情如你所願的辦了,怎如今卻又這般猶猶豫豫,瞻前顧後?”
高翰文皺著眉頭:“我知曉朝廷的意思,這一次皇上降旨要在南直隸和浙江折銅征繳賦稅,其意一來是解兩地百姓輸糧之苦,二來便是為了配合我等壓低銀價倒逼江南的這些大戶人家。但僅僅如此,我還是有一點想不明白。”
“何處想不明白?”
張居正詢問了一聲。
他覺得這個高翰文或許在某些方麵和那個姓海的很是相似,但到底還是道行不夠。
若是換作姓海的在這裡,恐怕這個時候自己都找不到其人,早就出去辦差了。
高翰文不解的詢問道:“這一次所有的舉動都是為了壓低銀價,但現如今金行中的銀幣都已經被那些人取走。隻要他們將銀子放在手上,現在官麵上的暴跌便不算什麼事,影響也隻是一時的,畢竟銀子還是在他們手上,並沒有變多可也沒有變少。隻需要熬過這段時間,銀價總是會慢慢漲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去。等到那時候,這一次我們做的這一切,豈不是白做了?”
這才是高翰文心中最擔心和猶豫的事情。
如今就算金行將銀價壓低到一兩白銀隻能兌換一百文,甚至哪怕十文銅錢就能換一兩銀子。
但隻要那些清流士紳大戶捏著手中的銀子不動,就不會對他們產生實質性的影響。
畢竟說到底。
銀子還是在這些清流士紳大戶手中。
張居正聞言先是一愣,而後臉上露出笑容。
他笑著搖了搖頭,心想著這就是年輕人,所思所想總是隻能看到眼前,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們往往會忽略最重要的關鍵原因。
高翰文見張居正如此反應,麵上愈發疑惑:“難道我說的不對?”
張居正搖搖頭,又點點頭:“你說的倒也不是不對,如你所說,銀子現在還是在他們那些人手上,他們並沒有什麼損失,但你卻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
高翰文目光一晃。
思慮再三,這位年輕的禦史朝著張居正躬身作揖:“還請叔大兄指教。”
“人心。”
張居正也不保留,直接了當的說出了高翰文忽略的地方。
他轉頭看向真該棄筆從戎的年輕禦史。
笑著解釋道:“你要知道人心總是不足,而財帛卻又偏偏能挑動人心。你覺得這天下人就是一條心?還是你覺得朝中所謂的文官便是一體?又或者,這江南地界上的那些個清流士紳是一心一體?”
高翰文當即說道:“世人常雲我等朝中文官乃是一體,但卻並非如此。隻是將那清流士紳……”
張居正忽然來了興致,輕聲引導著:“那你覺得清流士紳就是一條心了?”
高翰文默默的搖了搖頭。
張居正又說:“誰都不願意自己橫遭損失,誰都不敢保證旁人就能一直將銀子捏在手上,和金行僵持下去。於是他們就會在家中惶惶不可終日,會覺得旁人定然已經是將原本從金行取出的銀幣拉回金行,換成金幣或者銅幣,以此來確保損失最小。”
說罷,他適時的閉上了嘴,默默的注視著高翰文。
雖然眼前這個年輕的禦史,總體上不如姓海的。
但卻又在某些地方,勝過姓海的。
至少在張居正看來,海瑞那就是天底下最執拗的一個人,屬於九頭牛拉不回來的那種。但高翰文卻還屬於可以拯救的那種,隻要慢慢的教導兩年,日後必然會是朝中科道言官之中的新銳。
待自己日後執掌內閣中樞,這人就是自己手上最好用的一把劍。
而海瑞。
隨時天下神劍。
可自己用了,說不得還會在不注意的時候傷到自己。
高翰文在聽到這等解釋後,也終於是眼前一亮:“叔大兄的意思是……金行還會出手,引動這些人離心離德,最後出現攜引踏門哄搶銀幣銅幣之事?”
張居正這時候才從袖中取出一道紙,遞到了高翰文麵前。
“這是你今早去蘇州府衙時,南京錦衣衛送來的消息。”
高翰文立馬接過紙條低頭查閱起來。
張居正則是安坐太師椅,笑著說道:“既然金行原本能限製銀幣的取現,那麼自然能限製金幣和銀幣。最新的消息,各地金行已經開始貼出告示,與上一次不同的是,這一次金行不會限製人數,但會限製金幣和銅幣的取出數額。”
這就是人為的製造一個金幣銅幣稀缺的現象。
可以算作是另類的饑餓營銷。
張居正又說:“而且你莫要忘了年前那個叫柏富貴的西洋人。”
高翰文這時候已經看完紙條上的內容,確信各地金行正在限製金幣銅幣的取現數額,聽到這話,立馬抬頭看向對方。
他聲音由小漸大的說著:“年前柏富貴與一眾西洋商賈乘船攜銀而來,數目不下七百萬兩,似是儘已引江南清流士紳擠兌金行,而將手中彆業抵押換成銀錢……”
忽然。
高翰文滿臉漲紅。
他明白了!
這前前後後所有的事情,都能想通了。
高翰文急不可耐道:“金行是不是正在與柏富貴他們聯係,要用金行庫存的金幣和銅幣,購置柏富貴他們之前從江南清流士紳手中拿走的產業?”
如此一來。
則這幫將家產抵押了的清流士紳們,隻要知道了這個消息,必然會再也坐不住。
他們絕不可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家產真就這麼沒了。
張居正笑著點了點頭,認可道:“確實會如此,但不隻是如此。”
說完後他再次看向高翰文。
但見對方似乎一時間想不明白裡麵的根結,便開口解釋起來。
“嚴少保應當是與這些西洋人達成了協議,或者說……用某些好處換取了他們這一次的合作。”
“所以,金行明麵上放出去的消息雖然是用金幣銅幣購置西洋人手上抵押的產業,但實際上並不會支付這筆金銅。”
“雖然我也不知嚴少保和他們許了什麼好處或者交易,但想來金行事後隻需要用那七百萬兩白銀償還給西洋人即可,他們不過是幫著金行一同搭了一回戲台子。”
說到這裡,張居正也是麵露好奇。
他能猜到嚴紹庭的謀劃和布局,但至於對方和西洋人有什麼交易,卻是想不明白。
高翰文則已經是眉心成川,滿腦子都在思考這前前後後的事情。
張居正笑著說:“你也無需在想,隻要知道,金行這一次不會有損失,朝廷也不會有半點影響。而那些清流士紳,這一次卻會實實在在的損失一大筆,說不得這裡麵還會有不少人將會家產一空,而這裡頭的利益,便是金行或者說是朝廷,平白得到的。”
說完後,他便默默的思索著。
金行如今放出消息,限製金幣銅幣的取現。
那麼自然能引動一批人拿著原本取走的銀幣前去兌換,這樣一來金行就能從中白得如今銀價暴跌比例的那一部分利益。
等到金行和西洋人購置江南清流士紳抵押家產的消息再出去。
那些人必然會再也坐不住。
金行最後會得到一大筆銀錢,還能得到不計可數的原本被江南清流士紳大戶捏在手上的宅院、鋪子、田地。
“七百萬兩……”
張居正嘀咕了一聲,想到西洋人這一次帶來的不下七百萬兩的銀子。
或許。
這一次金行就能通過這年前年後的一係列操作,平白得利七百萬兩不止。
而那些清流士紳,卻是要實實在在的損失這麼大一筆。
不對!
按照嚴紹庭的性子,這一次清流士紳的損失,必然會不下千萬!
畢竟金行如今的銀價對比,隻是一兩白銀兌八百文銅錢,可一旦局麵失控,銀價必然會再次暴跌。
張居正不由麵露笑容,端著魚食起身走到水池旁。
他伸出拿著魚食的手臂,然後反手一轉。
滿滿一碗魚食,儘數傾瀉進了水池中。
一時間。
整個魚池,無數的錦鯉攪動水麵,嘩啦啦水聲一片。
“不好了!”
“不好了!”
“城東的謝老爺跳河了!”
“快來人啊!快去護城河裡將人撈上來。”
“天老爺的,那水上的又是誰?”
在一道巨大的落水聲中。
蘇州城外,城牆下的護城河畔。
平靜的水麵被打破。
一具浮屍趴在水中,隨著蘇州城東謝老爺跳河掀起的水波和漣漪,輕輕的漂動著,自河邊的水草叢中漂了出來。
岸上的人群,一時間大亂。
有去救人的。
有去撈屍的。
然而。
自朝廷最新的旨意下達,自昌平報將詳細內容刊登發行。
伴隨著金行再一次貼出一個個最新的告示。
蘇州城外護城河裡的浮屍便一日多過一日。
而在城中那一座座往日裡尋常人莫敢靠近的高門大戶裡,亦是有一具具屍骸懸在梁上。
銀價暴跌。
無數參與擠兌金行的清流士紳,眼看著家產不保,眼看著家產儘沒,隻得是一死了之。
當江南各地清流士紳自縊或者瘋癲了的消息傳開時。
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裡。
原雷州府知府孔澤陽,喜氣洋洋的走進南京總督糧儲衙門,成為新一任總督糧儲大臣。
然後。
就是最新的邸報和消息擺在案頭。
眼看著整個江南,幾乎是所有的大戶皆是家家白綾。
剛剛上任的總督糧儲大臣渾身一顫。
一本空白的奏本放在麵前。
“臣,南京總督糧儲大臣,孔澤陽……”
“請辭歸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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