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可能真有算無遺策的神將,&bp;在精心謀劃下,無論是開戰時機、開戰地點、敵我雙方的人數、兵種、陣型都能算得精妙無比。
但種師中還做不到,趙鹿鳴就更做不到。
因為敵方主將是個非常警覺的人。
完顏婁室交戰前對這個陷阱並無察覺,&bp;但他的謹慎已打破了宋軍一些預想的安排。
比如說這山穀原是個山穀,&bp;現在因為降水和升溫,變成了一個大沼澤。如果完顏婁室能將主力也帶進山穀裡休息,&bp;那待宋軍這邊幾麵伏軍一起殺出,山穀裡擁擠的士兵無法立刻結成陣型,那宋軍就可以大殺特殺。
又比如完顏婁室如果謹慎一點,&bp;前軍不停留,&bp;直接離開山穀,&bp;宋軍也可以待前軍走過後,再一起殺出,將金軍一截兩段,&bp;使其首尾不能相顧。
但完顏婁室前軍在此停留是停留了,卻不令中軍進山穀,他甚至還下令多派了些斥候往四麵去探查。
種師中就等不下去了。
畢竟待女真斥候看到那些藏在山背麵的宋軍,分分鐘就立刻露餡了。
有人展開赤幟,&bp;如燃燒的天空!
伴隨戰旗鋪開,號角聲,&bp;金鉦聲,&bp;喊殺聲,&bp;四麵群山一起向著這座小小的山穀壓了下來!
完顏婁室注視著眼前的一切,他冷峻的麵容幾乎沒有任何波瀾,&bp;與這片刻之前一樣平靜。
“著三個十夫長向前探路,走到泥沒過馬小腿一半的地方就回來。”他先下了這樣一道命令。
“是!”
泥潭一樣的山穀,山民原走熟了的路已經在爛泥與積水裡看不見了,&bp;他的騎兵不能在這樣的地方展開戰鬥。但宋軍步兵想在這樣糟爛的地形裡與他們戰鬥也非容易之事。
因此他必須派出幾十個騎兵作斥候,快速找出一條適合金軍進攻或者防守的道路,並且將它轉變為己方的天然陣線。
那三個十夫長得了令,立刻一邊用女真語高呼著自己的騎兵,一邊向著馬兒跑了過去。
“令烏魯完領其謀克向西山坡去,”完顏婁室還在繼續發布命令,“蒲剌束領其謀克拒東山。”
“是!”
“是!”
“著甲。”
“是!”
山坡上的種師中居高臨下地注視著戰場,就非常感慨。
“帝姬曾言完顏活女勇悍,世間少有,今日我見其父用兵,才是真正難得一見的良將啊!”
金軍開始有一些意料之中的騷亂,但在主帥的一道道命令下,很快就各安其職,變得井然有序起來。甚至就連契丹人的怨懟也在一道道命令下暫時失去了聲音與目光。
女真人跋扈,可當他們遭遇了伏擊,生死存亡於一線時,那些野蠻的,凶狠的,臟兮兮的女真人忽然就變得非常可靠。
比如大家行軍時都不著甲,開戰時是要先穿甲的。但都統要求有人搶占山頭,一絲一毫也不能耽擱,那怎麼辦呢?
那兩個被叫到的謀克領著女真士兵,背著弓箭大踏步奔著山坡上去了,宋軍士兵剛露頭,一個女真弓手停下腳步,彎弓搭箭,那宋兵立刻就當頭吃了一箭,跌到山後麵去。
“好箭法!”有西軍士兵咬牙切齒地在那嚷。
“好宋狗!”女真士兵裡也有人罵了回去。
但女真人的第二箭,第三箭就沒那麼幸運了,西軍士兵是以逸待勞,全穿了劄甲,箭矢紮在甲上,殺傷力就大打折扣。
第四箭又是從一位女真勇士手中射出的,這人不如第一個有百步穿楊的技藝,但他身材魁梧,一箭出去,竟結結實實穿透了那人的劄甲,給他也掀翻到山坡下去,生死不知。
等到第五箭,第六箭時,居高臨下的宋軍士兵也站好位置。
“神臂弓!”神臂弓營指使高呼一聲。
弓手高聲應和。
神臂弓,偏架弩,弓身三尺三,但並不如尋常機弩一般水平展開,而是豎起弩臂,以鐙距地式張開。
然後懸而不發。
女真人奔著山坡上爬,越爬越多,而後是穿了甲的仆從軍,就在他們快要將這山頭占住時,指使又高呼一聲:
“射!”
一道道流星奔著山坡就砸了下去,濺起一蓬蓬的血花!
種師中的牙旗在高處,見此情景後,有幾麵小旗就晃了晃,緊接著四麵的號角就換成了戰鼓。
“宋狗要下山了!”有人在大聲喊。
“都統!”一個接一個的騎兵跑回來,“這山穀四麵泥濘,快成了個澤地!見不到路!”
完顏婁室自他們座下每一匹戰馬的小腿上看過去,忽然指著一個騎兵,“你走的是哪一條路?”
騎兵吃了一驚,“我在麻產往東處走過,也不曾見到路!”
他雖這麼說,但一邊說一邊低頭往馬腿上看過去,所有人也都如此這般,一見了,大家就悟了——這些在山穀裡往四麵跑的馬匹腿上都有高高低低的泥漬,可見是趟過泥水的,但隻有這匹馬最淺。
完顏婁室緊了緊自己的束袖,“活女,你領我的謀克,去占住這條路。”
戰鼓聲越來越響,泥土裡泛起的血腥味也越來越重,有殷紅的鮮血自山坡蜿蜒而下,汩汩如溪流,有士兵也從山坡滾下去,最後臉朝下栽進鮮紅的溪流中,並彙聚成它的一部分。
戰鼓聲意味著宋軍的重甲兵已經出來了,他們當然也不往山穀裡進入,而隻是與金軍爭搶起那兩個山頭。
宋軍的數量比金軍要多,鎧甲武器更整齊完備,精力更加飽滿,稱得上居高臨下的優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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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p;他們很快鎖定了那兩個山頭,陣型密集地圍了上去,有還未將鎧甲穿得十分妥帖的渤海士兵衝過來,被種家軍一重斧就砍翻了。
山頭上金軍似乎有了一陣輕微的騷動,但完顏婁室像是沒看到它們,完顏活女也沒有看見。
完顏婁室吩咐了這個新任務,完顏活女就目不轉睛地去執行這個新任務,領著一隊謀克奔著那個被泥濘掩蓋住的方向去了。
居高臨下注視戰場的小種相公就歎氣了。
“此人心誌堅忍,平生罕見哪!”
“那有一條硬土路,我是知道的,”趙鹿鳴說,“隻是沒想到他能將它找出來,還這麼快。”
不僅這麼快,而且一旦找到這條路後,完顏婁室就立刻將側重點放上去了。
宋軍包圍了他們,但宋軍也無法穿著重甲在泥淖裡和他們近身搏擊,要麼用大量弓弩,要麼就得找一條硬路,這是雙方都能看得清楚的事。
這條路宋軍早就知道,現在會給他們嗎?
宋軍此時仍然是按部就班地圍攻山頭,並且進展得很不錯。隻要占據了兩個山頭,有神臂弓在,金軍的傷亡將比眼下慘重得多。
完顏婁室很努力,但大宋這邊也是形勢一片大好。
趙鹿鳴看向小種相公。
小種相公雪白的眉毛死皺著。
“終須得試一試他們的輕重。”她說。
小種相公的眉毛還是死皺著,但終於點了點頭。
號稱大宋最精銳的西軍,還是西軍中的種家軍,對上疲憊且被伏擊的金軍。
伏擊、全甲、以逸待勞、居高臨下,這些標簽一個疊一個,每多一個,他們的優勢就多一分,勝算也多一分。但戰爭不是數學遊戲,所有紙麵上的計算最終都會落到肉眼可見的戰局上。
山穀外等待伏擊的西軍士兵的士氣是很高的,甚至可以稱得上焦躁,得了令就大踏步地從山穀外那條硬路跑進,待見到當頭的女真人時,立刻一槍就擲了過去。
女真人頭一偏,長槍就釘在硬地裡,槍尾嗡嗡響個不停,可見用了多大的力氣。
在那個性子很急,膽子也很大的宋軍士兵衝上去準備奪回自己的長槍時,他看到那個女真人拔起了槍。
完顏活女握住了蠟木杆,將它自硬地裡拔出,蠟木杆就在半空中轉了一個槍花,像是劃過了一個讓人看不清的字。
有箭矢擦過槍杆,發出了一聲聲清鳴。
而後那支纓子已經褪色的長槍就筆直向著它的主人飛了回去,並且貫穿了他。
西軍士兵驚呆了。
但是三通鼓已經敲響,他們來不及多打量就衝上去,與女真人撞在一起。
血肉飛濺。
小種相公的眉毛依舊是死緊的。
現在趙鹿鳴的眉毛也死緊了。
種家軍的“輕重”試出來了。
這場交戰倒不像當初種家軍暴打茶商黑惡勢力,那時候她在晨光下見了狼藉的戰場,見了種家軍的戰士威風凜凜站在山坡上,她就覺得要在當世的軍隊裡找個榜樣,那就得是種家軍。
現在這個榜樣也還是很頑強的。
頑強地被打。
完顏活女看著又掛彩了,但他很明顯是個沒啥痛感的人,依舊站在女真人的最前線上,不僅給衝鋒過來的種家軍打回去了,而且還腳步不停,刀刀見血地繼續向前,硬是要在山穀裡殺出一條路去!
種家軍就不讓,硬著頭皮在那裡扛,兩邊殺得人頭滾滾,血霧彌漫。
小種相公眉頭就沒鬆過,“再遣一營……擊鼓!”
“啊呀!”種十五郎突然就驚叫一聲,自叔父身邊蹦起來,一溜煙地跑了。
趙鹿鳴就也嚇了一跳,遙遙地看他背影,“這是怎麼了!”
第四通鼓響徹在山穀間,厚重,威嚴,與將要向西的金烏交相輝映,令人心生肅然。
這一定是不尋常的一通鼓,催促大宋的士兵為了家國山河,奮勇殺敵。他們聽了這樣一通鼓,必然也會激憤咆哮,更加無所畏懼地投身戰鬥!
——至少金軍聽了敵方的鼓聲後,是可以做出這些合情合理的預估的。
但在第四通鼓敲過後,兩座山頭的金軍突然發現,傾瀉在他們頭頂,如同閻羅降臨的神臂弓突然失去了聲響。
完顏活女在一刀砍死一個士兵後,也略有些驚訝地看到,對麵的宋軍似乎不約而同地往後退了幾步。
現在他也眉頭緊皺,腳步暫時停下來,想看看第四通鼓意味著什麼?
“咱們放了三通箭,”神臂弓營的士兵交頭接耳,“對得起官家了。”
“是不是該放賞了?”完顏活女麵前的士兵也在交頭接耳,“這是第幾通鼓了?”
“怎麼還沒放賞?”
這聲音先是竊竊私語,但迅速轉為了大聲密謀。
山穀上下,到處都是這樣迷惑的宋軍士兵,他們渾身都是血,額頭上還有沒消除的青筋,牙齒間都是緊咬時泛出的血沫。
但他們的殺氣與鬥誌像是按下了暫停鍵。
直到有個少年在更高處大聲叫喊:
“有的是錢!先賒一輪!”
隨著他的叫喊聲,有金燦燦、明晃晃、輕柔鮮豔的各種財物,自高處灑落,那彩絹像一道彩虹,在山間飄出了極美的弧光,落進西軍士兵們的瞳孔中。
“有錢!”他們這樣複述道,然後再一次用力舉高了手裡的重斧,“狗金人!今日讓你們吃爺爺一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