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煦不是完美無瑕的帝王,史書上對他的評價頗高,但也沒高得太離譜。
趙煦死後,群臣商議遂進“哲宗”的廟號,這個廟號無疑是褒義,但其中也包括“辯證”,“平衡”的意思。
說的就是他在位期間,努力達到朝堂勢力平衡的同時,也積極推進變法,讓大宋的國力有了充足明顯的進步,故而以“哲”為廟號。
然而不管是昏君還是明君,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皇權至上,唯我獨尊。
這絕對是古往今來所有皇帝的底線。
除了皇帝本人,沒有任何人能淩駕於皇權之上,誰敢觸犯底線,不是魚死,就是網破。
自大宋立國開始,柴家一直享受趙氏帝王賜予的特權,這條規矩趙煦知道,大宋曆代帝王都知道,畢竟趙匡胤的遺訓至今還刻在延福宮外的石碑上,群臣每次朝會都會多看兩眼。
柴家不能動,動則是帝王對太祖先帝的不孝。
以往這些年,柴家的惡跡趙煦不是沒聽說過,趙煦每次都是睜隻眼閉隻眼,打個哈哈兒就過去了,誰叫皇帝也拿柴家沒辦法呢。
可是這一次,當趙孝騫送來的奏疏和罪證實在太多,太過分了。
單獨一樁案子拎出來,趙煦都不會往心裡去,可是眾多的罪案堆在一起,柴家目無王法,淩駕皇權的形象,在趙煦心中頓時鮮活起來。
這下終於觸到了趙煦的逆鱗。
柴家這特麼是不拿皇帝當乾部啊!
大宋的江山,朕這個皇帝說話做事都不敢違了國法,憑什麼你一個前朝廢帝後代竟能淩駕於國法之上?
往輕了說,這是倚仗特權,知法犯法。
往重了說,這特麼是對朕飛龍騎臉,貼臉開大啊。
朝堂無小事,任何事一旦上達天聽,皇帝都會往深處想,本來很簡單的事都會想得很複雜,這也是為什麼曆朝曆代那麼多牽連甚廣的驚天巨案,最初往往隻是由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引發的。
現在,對於柴家,趙煦忍不住往複雜的方向想了。
仗著一塊丹書鐵券,如此無法無天,柴家是對本朝不滿而故意啟釁,還是說柴家仍有複辟之心,故而不擇手段發展出如此龐大的商業版圖,借此斂財以備謀逆之用?
趙煦的心裡漸漸有了解不開的結,年輕的臉龐上聚起一股陰沉的神色,久久不散。
垂頭再次看向趙孝騫的奏疏時,趙煦眼中閃過一絲殺意。
“鄭春和,召中書舍人張商英覲見。”趙煦淡淡地吩咐道。
…………
真定城。
掃蕩了轄下九縣跟柴家有關的道觀寺廟和盜匪後,趙孝騫下令折可適麾下一萬兵馬城外紮營,暫停動作。
趙孝騫在等。
等柴家的反應,等汴京的消息。
奏疏送上去了,趙孝騫相信趙煦肯定忍不了,這種挑釁皇權的舉動,任何皇帝都忍不了。
他還想看看柴家的反應,當真定府發展多年的勢力,幾乎一夜之間被趙孝騫一掃而空後,柴若訥會如何應對。
是痛哭賣慘上疏參劾他,還是扮演老實乖巧,從此蟄伏下來,不再輕舉妄動。
無論柴若訥是怎樣的反應,當趙孝騫狠狠盯上他時,他的結局就已注定。
現在趙孝騫差的,是一紙聖旨。
趙煦不發話,趙孝騫辦柴家終歸還是有很多顧慮,做任何事之前最好留下退路,做到自保。
終於,在兩天以後,柴家的反應沒等到,但趙孝騫等來了汴京的人。
張商英風塵仆仆趕到真定城,進了郡王府後,張商英整個人還是懵的,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走路都是外八字,仿佛剛才進門猝不及防挨了一記千年殺似的。
張商英算是老熟人了,趙孝騫與他見過好幾次,每次都是他來宣旨,當然,每次也都是中書舍人。
趙孝騫打量著張商英,嘴裡嘖嘖有聲:“老張啊,你說你這些年怎麼混的,混了幾年還是中書舍人,官職是一丁點兒都沒升啊,是自己不求上進,還是銀子沒花在正確的人身上?你要好好反省自己。”
張商英歎了口氣,苦笑道:“下官隻願陪在官家身邊,做官不求聞達,隻求心安無愧。”
趙孝騫恍然點頭:“懂了,通俗易懂的說,就是不求上進。”
張商英:“…………”
好像沒法溝通。
幸好張商英此行並不需要溝通,他隻是個傳旨的。
懶得搭理趙孝騫的話茬兒,張商英請出了聖旨,展開後抑揚頓挫地念了一遍。
趙孝騫有過多次聽聖旨的經曆,大概意思聽懂了。
聖旨是官方製文,肯定不是趙煦親筆寫的,通常都由身邊的中書舍人或起居郎構思代筆,裡麵的四六駢文既深奧又繞口,正常人寫不了。
雖然是臣子代筆,但趙煦的意思表達得很明確。
聖旨裡義正嚴詞地訓斥了趙孝騫沒事找事,然後重點強調柴家是大宋曆代官家必須善待愛護的家族,趙煦更不敢違抗太祖遺訓。
總之就是,這件事就此作罷,不準再提,柴家的所作所為,當然是選擇原諒啦。
聖旨念完,趙孝騫恭敬地雙手捧過聖旨,麵南而拜。
然後趙孝騫起身,笑吟吟地看著張商英,張商英被他盯得渾身發毛,不禁往後退了一步。
“張舍人,官家應該還有彆的話要你轉達吧?”趙孝騫笑道。
張商英愕然:“你怎麼知道有彆的話?”
“讓你大老遠跑來,若是隻為了宣念聖旨上那些話,牛馬再卑賤也不值當這麼往死裡用,所以官家肯定另有密旨。”
張商英:“…………”
所以,這貨到底是誇自己,還是再罵自己?
咳了兩聲,張商英緩緩道:“殿下神算,官家確實有密旨,密旨是口諭,官家說,這些話不宜落書成文,恐為後人非議。”
“我洗耳恭聽。”趙孝騫笑眯眯地道。
張商英端正了衣冠,低聲道:“官家密旨,柴家日漸猖狂,目無王法,殊為可恨,令趙子安伺機而動,除之上佳,但亦當謹慎行事,朕不想落人口實,更不想被天下人非議。”
趙孝騫表情不變,仍然笑眯眯的。
趙煦的這道密旨並未出乎他的意料,他知道趙煦肯定忍不了。
“煩請張舍人回京轉告官家,臣一定謹慎行事,儘快除掉柴家。”
密旨等到了,終於可以對柴家動手了。
送走了張商英,趙孝騫立馬叫來了趙信,低聲吩咐了一番。
一個時辰後,趙信再次返回稟報,一切安排妥當。
隨即趙孝騫又叫來了折可適,下了一道密令。
布置過後,趙孝騫含笑轉身,仰頭看著愈發冷冽的天空,悠悠地歎了口氣。
明天是個黃道吉日。
宜殺人。
…………
大名府,柴家府邸。
柴家本是個大家族,不過移居到大名府的這一支,族人不算多,可這一支也是最尊貴的,畢竟朝廷賜的“崇義公”爵位,就落在這一支的柴若訥身上。
此時的柴若訥坐在堂內,堂屋中間燃著一盆炭火,炭火燒得紅旺旺的,一如柴若訥此刻的心情。
柴若訥的表情已有些猙獰,他聽到了一個很壞的消息。
河間郡王趙孝騫調動一萬兵馬,掃蕩了柴家在真定府的所有勢力,包括道觀,寺廟,盜匪等等,但凡跟柴家扯上關係的,全都掃得乾乾淨淨。
對於道觀和寺廟,趙孝騫倒是沒下狠手,隻是下令抓捕,但對真定府的盜匪,趙孝騫可真沒留情,居然殺光了。
一夜之間,柴家在真定府的勢力變成了空白,如何叫他不生氣?
這個時候他也終於明白,趙孝騫是玩真的,上次在郡王府,趙孝騫當麵警告他的那番話,沒有一個字是開玩笑。
那天警告過後,柴若訥當日趕回了大名府,但沒有任何舉動。
趙孝騫在等著柴若訥的反應,可柴若訥終究不死心,他也在等趙孝騫的反應。
在此之前,柴若訥一直存著僥幸的心思,以為趙孝騫的警告不過是當著李清臣和呂惠卿的麵,故意折他的麵子立威。
立威過後興許不會與柴家為難,畢竟眾所周知,柴家不好招惹,連大宋官家都要避讓三分。
現在柴若訥終於發現,趙孝騫居然真不是嚇唬他,人家是真要對他下手了。
如今柴家在真定府的勢力被連根拔起,而趙孝騫事前事後根本連個招呼都不打,顯然已對柴家深懷敵意。
可偏偏這件事柴若訥還沒法喊冤上告,因為這件事是他理虧。
真要鬨上朝堂,趙孝騫但凡擺出各種罪證,柴若訥根本無從辯駁,不僅無法參倒趙孝騫,反而毀了柴家百年來的名聲,甚至還會招到官家的不滿與忌憚。
柴若訥用了很久的時間平複了情緒,最終還是決定不上疏了,就當這件事沒發生過,大不了以後柴家的勢力對真定府避而遠之,換個地方發展。
做好決定後,一名下人匆匆趕來,低聲稟道:“老爺,有人來投靠,人已進了莊子。”
柴若訥皺眉:“何人?”
“江湖人,名叫何雄……”下人頓了頓,壓低了聲音道:“據說是兄弟夥使了錢,買通了胥吏,從真定府大牢逃出來的,此人在河北道上有幾分名聲,身手不錯,算是高手。”
“剛才此人已進了莊子,求老爺收留,願為老爺效犬馬之勞。”
柴若訥神色微動,淡淡地道:“人我就不見了,領他去莊外的農家暫居,好吃好喝款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