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玉熙宮。
整個大殿,都被從陳家書庫中搬來的門戶豪強家族圖冊填滿。
朱厚熜都不由得驚了。
近三年來,錦衣衛緹騎四出,僅朝廷官、吏就殺了十數萬人。
其牽連者,更是達數十萬人計。
除此以外,晉、徽、潮三大商幫,不久前的兩番掃黑除惡,伏誅者絕對過了百萬之數。
下獄、流徙等諸罪在上,至少也有幾十萬之眾。
而在嘉靖三十九年,朝廷普查時,整個大明朝,也不過一億兩千萬人。
儘管這數目不準,天下大族、富戶、地主都有藏匿人口的習慣,而山賊、響馬、流民等又不在普查之列,但大明朝人口,最多也就一億五千萬左右。
當然,這三年來,大明朝年年豐收,百姓安居樂業,新生孩童在暴漲,朱厚熜估摸著,少說又增加了一千萬人口。
滿打滿算,現在的大明朝,一億六千萬人左右。
可以說,朱厚熜滅掉了大明朝百分之二的既得利益者,又增加了百分之五以上的新生兒,總體人口仍在快速上漲中。
但朱厚熜怎麼都沒想到,都殺了這麼多人了,大明朝中的“頑固勢力”還這麼多。
不信邪的朱厚熜,從檀木箱中隨便取出了本圖冊,來自浙江、寧波府。
翻開目錄,四大望族的名字立刻出現。
鏡川楊氏、鑒橋屠氏、月湖陸氏和槎湖張氏。
寧波一府之地,下轄區區五縣,卻有四方望族,朱厚熜的心沉了下去,繼續翻看下去。
鏡川楊氏,花木連理。
楊氏世家在鏡川之陽,小江湖之陰,麟鳳洲之上,諺稱“楊家巉”,宗族繁甚,鼎分為三,有東楊、西楊、中楊之稱。
寧波四大家族之首,經數代人的積累與經營。
始祖楊再十一君(失其名諱)應該算是其中比較低調的一位了,少有詩名,南宋德佑年間,那時正值宋元交際之時,楊公自以世為宋臣,遂高隱不出,作詠史詩以自見。
之後他的子孫也是堅守其訓,俱以傳經世其家,所以那時候的楊氏家族,也被人冠以了“鏡川楊氏,執義不仕”的讚譽。
之後傳了七代,到本朝景泰年間楊守陳、楊守阯兄弟這一輩,大顯於世。
據說那時候楊氏家族中但凡花木,都常常會長出連理雙瓣的情況,鄉裡鄉親的都是大為驚奇,但卻一直“不知其何祥也”。
直到守陳、守阯兩兄弟“舉鄉試第一,皆甲科高等,官詞林,對掌兩京學士,位並少宰”之時,方才發現這連理花木的征兆,正是預示著有一天,楊家會有兩兄弟比翼齊飛,將這“鏡川楊氏”的聲望提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而陳家書庫中,卻道楊氏發跡更早,楊守陳、楊守阯的祖父,人稱“棲雲先生”的楊範開始,楊家就已經發跡了。
楊範,字九疇,體長,美鳳儀,行止有度,後被追贈為吏部右侍郎,他生育三子,長子楊自懲,字複之,贈吏部右侍郎,次子楊自悆,贈大理寺卿,小兒子楊自忞,贈兵部員外郎。
楊自懲的兩個兒子,就是守陳、守阯兄弟倆了。
老大楊守陳,禮部尚書,諡號文懿,老二楊守阯,太子少保,吏部尚書,自號碧川。
楊氏“一門三尚書”,另外兩位,則是他倆的堂兄弟,叔叔楊自悆的兒子楊守隨,太子少保,工部尚書,諡號康簡,當時楊守隨衣錦榮歸,在如今的三板橋街,三板橋至青石橋處建了康簡公第,三板橋也被改稱為了“錦裡橋”,康簡公第前的那條小巷,就是錦裡巷。
除了以上這些位厲害角色,楊氏族人楊守隅,官至廣西布政使,楊茂元,官至刑部右侍郎,楊茂仁,四川按察使……等等。
數十位國朝名臣,蓋東南為極盛也。
…
鑒橋屠氏,文雅博學。
…
月湖陸氏,務實進取。
…
槎湖張氏,甬上望族。
…
大明朝兩百年,累用官員過兩百萬人,即便這些官員有百分之一傳承下來,也有萬族之多。
況且,兩宋、北元時期的名門望族還沒有死絕,在本朝死灰複燃,傳承家族就更多了。
再加上,韃靼覆滅、大小琉球內附、馬六甲歸附,收複高麗,控扼倭島……等等,凡是以前的王公貴族、達官顯貴、大家大業,無不舉家遷至國內,盤踞一方。
這部分從外邊來的大勢力,陳家書庫還在陸續收錄中,但能稱得上大族的,起碼也有上萬家。
雖然在朝廷、錦衣衛、東廠的威壓下,這些家族逐漸選擇了低調,但數十年、數百年、甚至是上千年的經營,使得這些家族在地方早就無法無天,短暫的蟄伏,隻為過後更大的猖狂。
而這群人,也是影響朝廷律法在地方推行的最大阻力。
權貴豪門,奢華無度。
貧民常衣牛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
朝廷“清丈田畝、均地於民”的國策,在某種程度上講,是種強製性的“均富”,讓門戶豪強損失慘重,足以讓這些家族傷筋動骨。
但要是說,就這樣想弄死這群為官不仁、為富不仁、枉為人子的東西,讓大明朝、讓萬民徹底擺脫“國弱民貧”,必須要下個幾千年來未有過的狠手。
朱厚熜鬆開手,寧波府門戶豪強家族圖冊又落回了檀木箱中,轉身進入了精舍。
亂擊的銅罄聲,透露出聖緒的煩躁,司禮監掌印太監兼東廠提督太監黃錦揮退了所有太監、宮女,獨自己留下。
大殿忽然有了變化,在這晚秋時節,竟變得如盛夏那般酷熱,讓人大汗淋漓,但緊接著,又如深冬那般寒冷,剛出的汗水,就結成了冰霜。
秦製影響華夏數千年。
秦朝建立了大一統的君主集權國家,實行郡縣製,廢除諸侯國等一切地方自治衙署,連最基層的縣令都要由皇帝直接任免。
然而,在縣以下的基層,如鄉、亭、裡等,隻能由農村宗族推舉地方豪強作為鄉長、亭長、裡長,其統治基礎十分薄弱,法令的執行表麵上是按照森嚴的秦法,但地方豪強和宗族勢力十分頑固,地方始終不會緊跟朝廷的國策和動作。
西周以來的宗法製度,無論從道德上、信仰上,還是實際控製力上,都深深維護著地方對朝廷的這股離心力。
經濟上,朝廷需要大族、地主在地方上的統治,以維護朝廷統治。
但是,大族、地主一旦兼並土地嚴重,勾結士大夫階層、皇室宗族、皇帝親戚等權貴,做大做強,就會影響朝廷的統治。
所以從古至今,曆朝曆代都是朝廷和地方、君權和官僚中間階層的反複鬥爭。
要不是這次李春芳冒頭,變著法對抗聖意,朱厚熜都險些忘了地方上的真實情形了。
朱厚熜站到了精舍裡諸朝書架前,從大明朝往前,不斷翻看著以前的曆史,想從中尋找解決天下豪強的辦法。
北元、兩宋、五代十國、唐、隨、南北朝、兩晉、三國、東漢……西漢。
至漢朝開國,漢高祖劉邦就實行了遷徙楚國六大貴族豪強到自己的陵墓長陵,以此來打壓戰國時期長期形成的六國的各地方宗族勢力。
而漢初整體貧困,遷徙了秦末六國的地方豪強,地方上基本沒有大的豪強大地主了。
但到了文帝、景帝時代,采取與民休息的國策,以無為而治來治理國家,於是乎,經過文景之治,“至武帝之初七十年間,國家亡事,非遇水旱,都鄙廩庾儘滿,而府庫餘財。”
也就是說,漢初的高祖、呂後、文帝、景帝等主政皇帝或皇後、太後,又做好了個超級大蛋糕。
到漢武帝即位之初,大漢麵臨的最大問題,就是如何切分這塊大蛋糕了。
但實際上,這塊大蛋糕早已被新興的權貴集團切分了。
這便是漢武帝初年,國庫能調動財力仍十分有限的原因。
漢朝的權貴利益集團,聚斂了絕大部分的財富,霸占了朝廷大部分利益。
大漢權力,不在大漢皇帝一人手中,而在外戚、地方豪強、士大夫階層等龐大的權貴勢力手裡。
“遷茂陵令!”
漢武帝頗具雄才睿智的“軟性”改革方式,映入了朱厚熜的視線。
元朔二年,漢武帝頒布《遷茂陵令》。
凡是財富在三百萬錢以上的巨富豪門,一律遷徙到京城附近的茂陵。
漢代財富形式大多是土地、房宅,奉旨遷徙的大族、豪強隻得賤賣土地房宅之產。
但是,全國所有富戶都要遷徙,誰來買田呢?
於是,大漢朝廷就出麵將千萬畝良田低價收購,而後分給流離失所的無地農民,朝廷隻收取十分之一的稅收。
漢武帝還曾嘗試低息貸款的農業“反哺”模式:由朝廷向農戶提供借貸,三年後折成實銀,隻加一成利錢歸還朝廷。
這樣,赤貧百姓得以安居樂業,王朝政府糧食稅收激增,而豪門利益集團的巨額財產,則在遷徙茂陵的過程中被強行“均富”了。
現如今,土地,在“清丈田畝、均地於民”國策下已經進行了,所差的,就是房宅了。
朱厚熜眼中閃爍出精光,門戶豪強的廣廈,是時候,讓萬民儘開顏了。
最值得稱道的是,遷茂陵令對門戶豪強的財產剝奪並非流血屠殺,而是極具魅力的軟性遷徙政策。
漢武帝的這種做法很聰明,對遷徙茂陵的豪門巨富頗有獎勵,即朝廷支付給每戶遷徙者二十萬錢的高額“拆遷補償款”。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人、地,都是王的,沒有強搶,還給錢,要是再不聽命,就屬於給臉不要臉了。
漢武帝的劍鋒利,我嘉靖的劍也未嘗不利!
“著旨。”
朱厚熜的聲音從精舍傳出,回蕩在大殿中,黃錦聞聲而跪。
“自今日始,凡國朝家中,有三萬兩紋銀及以上巨富豪門,一律遷徙到永陵,朝補紋銀兩千兩,若有隱匿之家,萬民皆可檢舉,查證無誤,抄沒之財,均半於舉者。”
茂陵,是漢武帝的陵寢所在。
永陵,是朱厚熜登基後就開始修建的萬年吉壤。
都在京城附近,方便朝廷、錦衣衛監視控製,關鍵的是,脫離了其固有的宗族家鄉,故而再也不能在地方發展壯大它的勢力。
和漢武帝一樣,這項國策,是長期執行的,隻要地方有新的地方豪強、特殊利益集團出現,就再遷移到新的天子陵墓居住,脫離可以它發展壯大的故鄉土壤。
如此一來,上至王公大族,下至奸商地主,統統不能再繼續發展壯大,重新地位下降。
而漢朝沒有將這項國策貫徹始終的原因,就是在漢宣帝、漢元帝時期,漢廷已再無力牢牢束縛地方豪強的兼並土地、勢力擴張。
即便漢元帝一度想恢複漢武帝時的“遷徙豪強至陵寢”的製度,卻執行五年毫無成效,遭到抵製。
最終在漢元帝永光四年十月,在士大夫的強烈抵製下,詔令從此不再遷徙豪強。
說到底,是漢武帝死了。
但今朝不同漢朝,朱厚熜有信心讓天下豪強永生永世翻不過身。
皇族之下,當世第一的家族是南充陳家,以陳家的表現不像是糊塗之家,“徙陵”後,陳家就在門戶豪強頭上鎮著。
而錦衣衛,就滲透在永陵的方方麵麵,確保不會有亂子產生。
“奴婢遵旨!”
黃錦領旨,從地上爬起,在禦案請過朱筆、宣紙,依萬歲爺口諭分毫不差書寫,在寫下“欽此”二字後,便放下朱筆,吹了吹紙上的墨,肅穆請過傳國玉璽,加蓋在旨上。
遷永陵令旨,成。
不經內閣商議,此為中旨,內閣、六科有駁旨之權,但這天下,已有很多年沒有內閣、六科敢駁聖旨了。
茲事體大,黃錦親去內閣傳旨,臨行前,通知了錦衣衛,將大殿裡的檀木箱都搬回北鎮撫司,小心放好,接下來這些圖冊記錄的家族,一個都不能少,都要遷徙到永陵,顯然,這全是錦衣衛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