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使神差的,房遺則向那封信伸出了手。
啪嗒,另一隻大手唐突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彆碰!”
房遺則愕然回頭。
隻見長孫無忌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閃現到了他的身邊,神情嚴肅,一個字一個字地重複道:
“彆,碰。”
在長孫叔叔身後,房玄齡老爹向他微微搖了搖頭,淡淡地說道:
“怎麼還不走?傻愣在書房裡也變不出錢來。”
明明父親沒有做出任何表情,可是房遺則卻莫名聽出了催促的意味。
兩位長輩到底想說什麼,在這環境下浸淫了這麼久,小房也能聽出一二——
無非是國庫沒錢,淮南危急,實在撥不出資金給李明陛下霍霍了。
明明沒讀到信的內容,為什麼大家都斷定,陛下一定是來討債的呢?
就倆字兒,經驗。
沒收到信就是不知道,能拖一天是一天。
房遺則不禁嘴角微微抽搐。
官僚主義原來也就這麼一回事,二位頂級官僚打太極的手法,和自己也差不多嘛……
…………
大小房悶悶不樂地回到相府,悶悶不樂地更衣洗漱,悶悶不樂地坐在餐桌邊。
他倆回來得晚,房府上下都已經先吃過晚飯了。
但是主人回家,家人們還是要出來作陪的。
房玄齡的發妻盧夫人為家裡老爺斟著熱奶——因為陛下有旨,六十歲以上的老臣“不建議”飲酒——一邊有一茬沒一茬地聊天。
“最近,國事似是有些不順?”
“嗯。”老房悶聲嗯著,像嚼蠟一樣咀嚼著雞胸肉。
冷場……
盧夫人尷尬地輕咳一聲,又微笑著轉向了家裡的老三。
“遺則,你最近好像心事重重的,衙門那裡發生什麼了嗎?”
“嗯。”小房也悶聲哼著,嘴裡同樣塞滿了蠟一樣淡白無味的雞胸肉。
更冷場了……
“嗬嗬,啊,是嗎,嗬嗬……”盧夫人肉眼可見地尷尬,坐立不安。
兩兄弟房遺直、房遺愛悶頭喝茶,慶幸自己在之前的四子奪嫡爭霸賽中站錯了隊。
還好還好,隻是當個高貴鄉公,每天混吃等死而已,沒有被真的授予一官半職。
否則,房遺則身上背的那些鍋,就得平移到他們頭上了。
壓力山大、早出晚歸不說,連吃飯喝酒都被嚴格限製。
這也是房府不等大小二位爺回家就開飯的原因。
雞胸肉乃是朝廷重臣的特權,不是誰都能咽得下的。
又不能當著嚼雞胸肉的二位爺吃香喝辣,這實在太殘酷了。
和這種軍訓似的生活比起來,另外兩個“房”寧可自己被養豬似的圈養起來。
起碼舒服。
“我吃完了。”
房玄齡和房遺則同時擦嘴,起身,一聲不吭地向書房走去。
留下家人大眼瞪小眼。
“看他倆的臉色,國家的情況恐怕不大樂觀吧。”
盧夫人歎了口氣,起身開始收拾碗筷。
這便是房家每天的日常。
…………
夜晚的相府書房,像往常一樣燈火通明。
“遺則,這麼晚你還不睡麼?”
房玄齡提著燈,敲開了房遺則的房門。
房遺則正在對著厚厚的賬本抓著頭發,發現房門開了,若無其事地回過頭。
“父親您才是,天色不早了,該早些休息了。
“就算熬一個晚上,錢也不會生出來啊。”
你小子都學會搶答了……房玄齡嘴角一抽。
“我徹夜工作了大半輩子,對自己的身體最清楚不過,不用你操心。
“倒是你,趁現在還在長身體,你早點睡。
“沒聽陛下說過麼?睡眠不足小心以後長不高。”
房遺則沒有和他父親抬杠,而是冷不丁拍了拍腦門:
“忙了一整天,明……陛下的來信,我忘了拆開!”
房玄齡看著他,道:
“如果陛下在信裡要錢,而你又給不出錢,應該如何交待?”
“那我就明明白白地回信給他,告訴他國庫有困難,暫時騰挪不開,請陛下再等等。”房遺則直白地說:
“但是在此之前,我總得看看陛下想要多少錢、花銷於什麼用途,我也好提前做個準備。”
你這臣下當得可真實誠哪……房玄齡輕歎一口氣,默默地背過身去。
“隨你。隻是提醒你一下,淮南道的資金缺口,據測算至少需要兩個月時間,等秋收以後才能補齊。”
說完,也不等傻兒子回答,房玄齡便又舉著油燈,默默地離開。
房遺則看著父親有些傴僂的背影,心裡五味雜陳。
兩個王朝、一個華夏,沉重的擔子把父親的腰杆都給壓彎了。
但是擔子再重,也總得有人挑著。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看看明哥的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說不定,他真有什麼妙法呢……
“嗬,不如指望他說在哪裡埋了許多金銀財寶來得實在。”
房遺則給自己做著心理建設,深吸一口氣,還是把李明的來信打開了。
這份一大早長孫延隨手遞給他的“聖旨”,裡麵到底記載了什麼內容呢?
或者,說得更直白點。
李明這次要花多少錢,準備了什麼“大計劃”,要房遺則掉幾根頭發?
“如果他是來要錢的,那就和他直說,儘量拖一拖。
“如果他又想出什麼燒錢的新主意,就讓他一邊涼快去。
“江南人民都泡在水裡,淮南人民都在吃草,有些地方連一天一頓救濟糧都吃不到。
“他如果再要任性胡鬨,我一定要諫他一本!”
房遺則在心裡嘀咕著,忐忐忑忑地撕開封印,就著廊下的燈火,打開信紙。
開頭第一句:
“遺則,我有一個計劃!一個大計劃!”
嘶——!
房遺則深吸一口氣。
要不是他在官場多少也混了幾年,已經有了點養氣的功夫。
他現在就能把信撕成碎片。
“李明那廝……太不當人了!
“虧我還對他抱有一點點幻想來著!”
他站在走廊上,用腦袋砰砰地撞著牆。
把衙門裡的下人都嚇得不敢出聲。
好不容易平複了心情,房遺則捂著腫脹的額頭,嘀咕著:
“姑且看看他有什麼屁要放。”
反正信拆都拆開了,又不能重新塞回去。
房遺則一邊狠狠地吐槽,一邊向下閱讀。
信裡的第二句話,再次讓他血壓飆升到新高。
“關於財政問題,我想到了一個絕妙的好點子!”
又是好點子又是大計劃的,每一個都恰好在房遺則的雷點上。
“完了,完了……昏君啊!透支民力啊!秦皇隋煬遺風啊!大明藥丸啊!”
房遺則痛苦地揉著眼睛,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他忽然覺得,自己從政以來做的好像都是無用功。
好不容易攢下點錢,都被陛下以各種各樣的名義薅走。
好像自己嫁給了賭狗,不管怎麼賣血織布,家裡也攢不起一文錢,填不滿無底洞。
“我一定,要好好給那廝上個書,讓他知道,會計也是有脾氣的!
“南方人民還在吃草,國家經不起他亂折騰!
“想要錢,可以!除非跨過我的屍體!”
房遺則氣鼓鼓的,反而更來勁兒了。
他倒要看看,李明那貨到底臉皮有多厚,為了騙出錢來,能放出什麼樣的厥詞。
“‘我琢磨出一個辦法,可以立竿見影地擴大財稅收入,充實國庫,緩解你的壓力’……
“嗬,郵件詐騙的標準起手式,相信他就輸了。
“‘具體來說,這是一項新稅種。這個稅不會引起民怨,更不會挫傷民間的勞動積極性,甚至柔和得讓大多數人感受不到它的存在。但是卻能極大地擴充財政。’
“嗬嗬,信口雌黃。為了掩蓋苛捐雜稅的實質,都開始忽悠人了嗎?哪有良藥不苦口的,哪有政策沒有任何負麵效果的?
“‘我們可以向奢侈品征稅。稅隻收在奢侈品商的頭上,但卻能落到所有購買奢侈品的富人頭上。富人誰不愛金銀財寶、文玩字畫呢?狠狠地收他們的智商稅!’
“嗬嗬嗬,這什麼餿主意?這簡直,簡直……
“這簡直他媽的太棒啦!哎呀!”
砰!
房遺則激動地揮出一拳,重重地砸在牆壁上。
“哎我去好疼……哎好計策!哎哎我去好疼……”
房遺則痛並快樂著,手舞足蹈地一路小跑進辦公室,想要把這封寶書細細讀一遍。
可屁股還沒沾著坐墊,他忽然想到了什麼,像針紮了一樣突然彈了起來,又一路跑了出來。
“父親和長孫公要回府了,得趁他們離開前趕緊叫住他倆,奇文共賞!”
…………
“老郎君。”
門外候著的老管家看見那個腰背微駝的身影,立即顫顫巍巍地迎了上去。
房玄齡伸出手,有氣無力地搭住老夥伴的胳膊,任由他攙扶著自己,在庭院的微光中走向衙門外的馬車——
大明新朝雅政,不論皇宮還是衙門都可以騎馬慢行,但是馬車還是不能進入的,以免發生交通擁堵。
“你說……”房玄齡微微開口,聲音微弱,好像在自言自語:
“你說,我是不是已經老了,不中用了?”
老管家自然知道自家老主人的心中所想,連忙搖頭:
“郎君哪兒的話?陛下、大明和天下百姓都指著您呢!”
房玄齡輕輕搖搖頭:
“可我如何回應天下的期待呢?
“連一點款子都籌不到,連一點水災都無法收尾,我還有什麼用?”
黃河長江一起發癲,這種級彆的水災可稱不上“一點”啊……
兩人再無話,來到了國務衙門的大門口。
這裡燈火通明,等候自家主人下班回家的車夫們正互相聊著閒天。
見衙門裡最大腕兒的那位出來了,大家都自覺閉上了嘴,向房相公躬身行禮。
房玄齡則一改在衙門裡死氣沉沉的模樣,露出溫和的笑容,向車夫們頷首致意。
他平時懶得演,不代表他不能演。
在大家禮讓出的道路中,兩人一路來到了自己的車前。
車廂的陰影裡,猛地竄出了一個人影。
老管家嚇了一跳。
房玄齡倒是淡定自若,向那人影抱拳。
“監國公,不知有何貴乾?”
長孫無忌從陰影中出現,小聲問:
“世子仍在伏案?”
房玄齡自然知道對方真正想問的是什麼,點頭道:
“有些事情,計相得要處理一下。”
長孫無忌不禁撫掌,跺腳,歎息:
“唉!我都說了,他怎麼還……唉!陛下如果是來催款要錢的,我們該如何應對?南方賑濟的錢糧不夠啊!”
“監國公,那封信雖然不是正式文書,但也是陛下的親筆信。即使算不上抗旨不遵,但也不可無視之吧?”房玄齡略有無奈。
長孫無忌一下子激動起來:
“又不是將信束之高閣,隻是拖延個一兩天而已嘛!
“如果信是明天收到的,因為公務繁忙的原因,又拖延一日,後日才拆封拜讀,大後日便是休沐。
“拖過這三天,陛下要求事項若要落地實施,前期準備工作也是需要時間的吧?這不就能拖過中秋了?
“等過了中秋,氣候轉涼、秋收結束,稅金也有了,南方也涼快了,洪水也退去了,瘟疫也消弭了。
“資金需求的高峰恰好錯開,這時候再去撥款應付陛下的所謂‘大計劃’,豈不美哉?”
收到陛下的指令,那自然是要保質保量按時完成的;但如果沒收到,那就另當彆論了。
長長一串吐槽,閃爍著老官僚的智慧。
“可現在,今天接了旨……那不是明天就得著手開始準備,在中秋以前就得鋪開實施?
“資金需求撞車了啊!”
長孫無忌長籲短歎,頗有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房玄齡看著他,輕歎一口氣。
“你還是不夠了解陛下。
“他敏銳得很,如果知道我們在下麵陰奉陽違,他會硬推的……”
唉……
兩位老臣一同歎氣。
“你們原來在這兒啊?!”
身後冷不丁一聲吼,把他倆嚇得一激靈。
扭頭一看,是計相。
他一臉激動,純真得像個孩子,完全擺脫了之前的沉沉暮氣。
“遺則,你這是乾什麼?”房玄齡毫不掩飾地皺起眉頭,表示責備。
長孫無忌一眼就看見了房遺則手裡的“聖旨”,活像看見了催命符,閉上了眼睛:
“甚麼聖旨?微臣不知道甚麼聖旨!”
“不,你們看!”
房遺則強硬地把信塞到了長孫無忌的眼皮子底下。
他徹底不能自已,完全顧不上對長輩和上級的禮數了
“神皇陛下的妙計!智商稅,也是稅啊!”
“呱,我不要看呀!”長孫無忌捂住眼睛,拚命抵抗。
房玄齡倒沒有他那麼誇張,隻是覺得兒子的態度很是奇怪。
從明哥,到李明那廝,到現在的神皇陛下。
前倨後恭,怎麼回事?
“我看看。”
然後,長孫無忌便聽得清脆的一聲“啪”,好像是拍腦門的聲音。
“妙計啊!我等怎麼沒想到!
“如此推行開來,則國庫充盈,錢款問題迎刃而解,災區無虞矣!”
他們在說什麼?
陛下難道想出了什麼妙計,能解決財政問題?
怎麼可能!
陛下再神,想出的主意有多腦洞大開,還能無中生有、點石成金不成?
他們爺兒倆,該不會是聯合起來,作弄我的吧!
“唉,長孫公,你就睜眼看世界吧!”
房玄齡將這封燙手的信硬塞給了長孫無忌的手裡。
我不要看,我不想看……長孫無忌一臉無奈。
但事已至此,再當鴕鳥已經沒有意義了。
他姑且掃了一眼。
第一眼就瞥見了那句至理名言:
“智商稅也是稅,也能為我們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