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帳之外,視野豁然開朗。
黃河已經退去,留下的遍地黃湯也被大體排空。
幸存的人們在千瘡百孔的土地上辛勤地勞作著,試圖恢複家鄉原本的樣子。
安置災民的簡陋窩棚已經改建成了土牆茅舍,可以遮風避雨了,作為暫居點正合適。
而沿著黃河故道和汴河河岸,建築工地一字排開。
民夫工人正在包工頭裡最會打仗、軍人裡最會打灰的薛萬徹的指揮下,全力建設著房舍道路。
那裡將是滑州新城的所在地,是災民的新家園。
“呼……工程進度還可以。”
李明望著火熱的勞動景象,心情輕鬆了一些。
雖然資金不充裕,但是災後的勞動力更不值錢。
大家夥都憋著一股勁,為了能快一點重建家園,很多人甚至都不索取報酬,隻要管一頓飯。
在“生產大隊”製度下,百姓互幫互助蔚為成風。
這也變相節約了很多成本。
“陛下,天氣轉涼,請小心風寒。”
馬周正在河堤上巡視,一眼就瞅見了衛士簇擁下的皇帝,第一時間就迎了上來。
雖然滑州城區的重建已經初具規模,可李明依舊堅持住在堤壩的營區裡。
所以滑州百官也隻能陪著,每天睡與大堤為伴,毫無怨言。
他們也不敢有怨言。
陛下沒讓他們和閻王為伴就已經算是天大的恩惠了,要什麼自行車。
“不用勞煩,我走走就熱乎了。馬侍郎你有任務在身,去忙你的吧,不必在意我。”
李明向屬下露出和藹可親的笑容。
他對這位中年官僚近段時間的賣力表現十分滿意。
馬周當初能當晉王之師,就說明他的天資不差。經過三起三落之後,他的實乾能力也鍛煉起來了。
已經成長為一位“官商”頗高的骨乾人才了。
“遵令!”
自洪水以來,馬周在陛下鞍前馬後奔走了一個多月,也基本摸清了這位小主子的脾性——
效率至上、不愛排場,更討厭因為排場而耽誤了正事。
所以不需要陛下多少,他立刻很識相地退下,繼續一絲不苟地檢查著堤壩的隱患。
這貨最近也圓滑了不少啊……李明頗為讚許地微微點頭,信步向滑州新城走去。
第二新滑州市的選址,囊括了大半個舊滑州城。
頗為地獄的是,因為黃河改道夾雜著大量泥沙,水流勢能巨大。
所以將舊城建築摧毀得也很徹底。
除了用肥沃濕潤的河泥堆出了千裡沃野以外,還留給了李明一大片平整的空地。
簡直是城市規劃專業的福地。
“陛下!我們敬愛您呀!”
老百姓大老遠就看見了守衛簇擁的小陛下,立刻放下手裡的活計,手舞足蹈地迎上來。
然後,就看見那支隊伍原路折返了。
再然後,又看見同樣一夥人換上了布衣,小陛下走在前麵,一大幫虎背熊腰的“老百姓”綴在後麵,又大搖大擺地回到了城裡。
眾人:“……”
咱家陛下好像有點社恐啊。
出於禮貌,大家隻能裝作不認識他。
“微服私訪果然有用啊,沒人能識破我的偽裝啊哈哈~”
李明有點小得意,因為“卡錢”的鬱悶心情也紓解了一些,背著手巡視起了第二新滑州市的市容市貌。
他最近思路一堵就喜歡在城裡“微服私訪”,這是為了隨時掌握基層情況,排查重建風險隱患,絕不是為了散心。
原本的滑州舊城還是舊式的裡坊製,不但礙事的坊牆林立,而且道路橫平豎直,主乾道極寬而支路狹窄,其實挺不合理的。
被母親河強製拆遷以後,可以不留曆史包袱,重新規劃,大乾特乾。
雖然這次被洪水狂暴轟入了,但滑州的底子很好。
地處中原的中原,又是黃河與汴河的兩河彙,將來一定能很快興盛起來。
“不過,現在好像有一部分人已經先‘興盛’了啊。”
李明停在了一座院落的前麵。
這是一處氣派不凡的酒肆,用現在的話說就是“高級會所”。
外頭是一圈堅實的圍牆,淤泥和積水都已清理乾淨,隻是牆根才殘留著些許水漬。
說明這酒肆成功經曆了母親河的考驗,依然屹立不倒。
不愧是高級會所,建築質量杠杠的。在周圍一片塵土飛揚的建築工地中間,顯得鶴立雞群。
店門口掛著一塊鎏金的招牌,小二在大門外殷勤地候著,顯然已經開始營業了。
“進去看看。”
李明背著手,信步邁過門檻。
“哎哎……啊?”小二剛想阻攔這野小子,抬頭就看見了“野小子”身後一幫凶神惡煞的“路人”。
他不知道這小少年是誰,但常年接人待物鍛煉出來的眼力見讓他知道,對方肯定是他惹不起的狠角色,當即順滑地改口。
“小郎君裡麵請!”
服務還挺周到……李明心裡默默點頭,大大方方地跟著卑躬屈膝的小二,踏入了大門。
院子裡彆有一番洞天,綠植假山、亭台樓榭、小橋流水,應有儘有。
和剛遭過大災的中原大地好像處於兩個世界。
李明的眉頭微微一皺,跟著對方邁入了酒肆的主體。
一棟三層的小樓閣。
大廳裡十分熱鬨,推杯換盞之聲不斷。
客人們都互相熟識,好像是某個大戶人家正在大宴賓客,將整個一樓都包場了。
一開始,大家都沒有注意到門口進來一個小孩兒,主家正起身高舉酒盞,醉醺醺地吹著牛皮。
“諸位供應的砂石,董某已經順利交付衙門,用於滑州城的重建了。
“根據賬房結算,利潤少說能有……嗝!”
那人打著酒嗝頓了一頓,身體搖搖晃晃,一雙小眼睛卻透著精明,掃視著下首的諸位賓客。
賓客們都放下了手裡的筷子,豎起耳朵,期盼地聽著。
隻見姓董的那人嘿嘿一笑,伸出一根手指。
“利潤少說能有一萬貫。”
萬貫之巨啊……此言一出,整個廳堂都沸騰了。
“恭喜董公來財!我們也能沾著董公的光,一起喝些湯了!”大家齊刷刷起身,向主家敬酒。
“哪裡哪裡,大家一起吃肉!沒有諸位的幫襯,我董某也走不到今天!”主家客氣地推辭著。
大家看起來都喝醉了,但說的話都恰到好處,分明是沒有醉。
原來是建材經銷商招待供應商的商務宴請啊……李明算是聽明白了。
城市重建,利好房地產。
吃到第一波甜頭的,自然是賣建材、搞工程的承包商。
市場就是這樣的,很講邏輯。
“可是,董公。”
席間,有人悶悶不樂,麵有憂慮。
“我們開采的河砂交給你了,你也將原材料加工成了建築材料,交付給了衙門。
“可是,錢款什麼時候付啊?”
“咳咳!”一聽錢款倆字兒,李明就忍不住哈氣了。
是啊,衙門買了彆人東西怎麼拖著不付錢給人家呢?真是無賴呢~
還好,在座的諸位大概是真有點醉了,場麵又亂,竟還是沒人注意到他。
“唉……”那主家的臉色也是一黯,但很快恢複過來,拍著胸脯道:
“現在正是國難的時候,衙門又要賑濟、又要重建,花銷太大,收入又少,國庫也不寬裕。
“大家在大明做生意,賺國家的錢,也得要體諒國家的難處不是。
“但張謙刺史親口跟我說了,上麵一旦撥款,一定先給我們這筆生意結算了!”
一番話,有情有理有大餅。
幾位供應商雖然暫時還拿不到貨款,可也隻能這樣了。
“可萬一衙門一直賴賬呢?”有人忐忑地問。
熱鬨的酒席一下子就冷場了。
是啊,衙門如果鐵了心當老賴,商人又能怎麼辦?
起訴?
堂下何人狀告本官?
而且民意也不在自己這邊。大災之年,衙門為民賴賬怎麼了?
你隻是賠了本,老百姓可是得到了新家住房呢!
總不能起兵反他娘吧?
彆說賴賬,把應收賬款一直在賬上掛著,幾個供應商資金鏈一斷,也受不了啊。
“諸位放心,彆的商人我不敢保證,但我們的錢,一定收得回來。”
做東的董先生又是一拍胸脯,開始了商人特有的吹牛皮環節:
“薛萬徹你們知道不?那是輔佐陛下開國的頭號戰將!滑州重建,就是由薛將軍負責的!
“他特麼我哥們兒!”
“哦哦~不愧是董公,厲害厲害。”大家一起舉杯。
酒桌上的牛皮,東家也就這麼一說,客人也就這麼一聽,做不得真。
可是李明因為職業所限,不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都幾乎沒有參加過商務性質的應酬。
猛地聽見熟人老薛的名字,而且那老蠢貨還頂了李靖在武廟的位置,讓他一口老血沒忍住,又本能地乾咳起來。
“咳咳!”
這一咳,終於把大家的注意力給吸引過來了。
醉醺醺的商人們猛然發現,大廳門口突然多了一個不認識的小孩兒。
小孩兒不是問題,可能是誰家的孩子跑出去又跑回來了。
問題是,這小孩兒身後跟著一長串虎背熊腰、麵容“核藹”的布衣壯漢。
大災之年,雖不至於餓死人,但普通布衣也不至於營養好到快把衣服撐爆吧?
這分明是便衣。
而最近在滑州城中,出行能有這一派頭的……
“是,是陛陛陛……”到底是做生意的,席間很快有人認出了李明的身份。
全場一時鴉雀無聲。
而就在這時,好死不死的,小二端著熱乎菜上來了,得意地唱著:
“鯉魚焙麵,滑州做法~”
做東的老董一下子急了。
“混……混賬!大災之年,過分了啊!”
說完,他僵硬地扭動脖子,轉向至賢至聖神皇陛下。
灌進肚子裡的黃湯,全部化作汗水流了出來,他隻覺得腦門冰涼,噗通跪了下來:
“草草草民拜見陛下!不不不知陛下大駕光臨,請陛陛陛下恕罪!”
他還算是場麵上的人物,能大致完整地說出句子。
其他人早就嚇得魂不守舍,隻會跪在地上咚咚磕頭,複讀“恕罪”了。
發國難財、聚眾吃喝、對朝廷命官口出不遜、而且還敢吃與李家同姓的“鯉”魚(在唐朝得打六十大板,大明雖然沒有限製,但民間也還有忌諱)。
關鍵是,還都被陛下撞了個正著!
這些罪名隨便挑出一條,都能讓他們吃不了兜著走。
何況摞在一起呢!
“咦?”小二莫名其妙被噴了一臉,又看著客人們莫名其妙地磕頭,一整個莫名其妙。
“沒事,你下去吧。”
李明朝那狀況外的小二揮揮手,轉向了這幫大發“國難財”的富商們。
剛才還在吹牛逼的商人,現在都匍匐在地瑟瑟發抖。
一般情況下,大明百姓碰見陛下會心驚肉跳(x)欣喜若狂(√)。
但現在明顯不是一般情況。
拋開瞎吹的牛皮不談,通過國難盈利逾萬貫、還隻是其中一筆大生意,這可是商人們自己親口供出來的。
暴利耶,國難耶,朝廷的錢耶,民脂民膏耶!
眾所周知,當今陛下是老百姓的天子,最喜歡乾的就是土地財產強製再分配。
他們這幫做買賣起家的新貴,雖說不是傳承千百年的士族。
但老百姓水深火熱,他們開席吃喝;皇帝住帳篷,他們出入高端會所……
自認,好像也確實夠到了紅線。
氣氛凝重得宛如實質,大家沒人敢說話,隻是偶然有啜泣聲。
李明環顧匍匐在自己腳下的富商們,忽然心中湧起一股異樣的感覺。
這是權力的感覺。
大富大貴,又能怎樣?
他隻要動動手指,照樣人頭落地,財產充公!
不但重建的賬賴掉了,國庫還能進項一大筆!
老百姓還要拍手叫好,感謝陛下英明神武,為民除去蛀蟲!
這都是為了救災,為了百姓,為了大義……
李明恍惚了一陣,閉了閉眼,深深歎出一口氣,搖了搖頭,將這個念頭驅散。
“你們啊,低調點。”
李明隻是留下了這句話,便轉身離開。
咦?
趴在地上的眾人愣了愣,不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感動不?不敢動不敢動……
在即將邁出大廳之前,李明又回過身,補充了一句:
“關於滑州付拖欠的建材款項,現在朝廷確實有困難。
“但幾位放心,錢一定會付,賬期不會拖得太長。”
咦???
大家這次是真的傻了,幾乎下意識地抬頭,想要確認是真的還是自己聽錯了。
不過門口空空蕩蕩的,神皇早已翩然離去。
…………
“不論在任何時期,也總是會有富人啊。”
李明離開了高級會所,肚子還空得咕咕叫,心裡五味雜陳。
在某一瞬間,他是真的想發動“均貧卡”,把富人的錢沒收了用於賑災。
但他還是忍住了這個衝動。
因為老實說,這夥商人掙的錢也完全合法合規,又沒有偷稅漏稅什麼的。
把他們均貧了,誰來給災區提供建材、承包工程?
往大了說,以後誰還和衙門做生意?
乃至於大家都沒有積極性做大做強、再創輝煌了。反正豬養肥了都得殺,那誰還努力工作?不如躺平。
所以,盲目均貧不可取。
你不能隻在市場經濟有利於自己的時候,才歌頌哈聖偉大。
“不過,這趟走訪也不是沒有收獲。
“原來災區也不是沒有剩餘資源,隻是在富人手裡。
“北方都如此,南方尤甚。
“問題是,該怎麼把這些資源合理地掏出來,又不會引起反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