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多喝一些,銀耳湯喝完還有。
“這是太後殿下親手為幾位熬煮的,花了兩個多時辰呢,不可不品嘗。”
李明達殷勤地給兩老一小、三位重臣的麵前擺上碗,給他們舀湯,一邊笑嗬嗬地招呼著:
“幾位請自便。遺則你怎麼這麼瘦了?多喝點彆客氣。”
說著,刷刷給房遺則的碗裡舀湯。
“嗬嗬~阿兕子言過了。吾隻是在宮中憋悶得慌,隨手一做罷了。
“與埋頭苦乾的諸位愛卿相比,算不得什麼。”
楊太後也是嗬嗬笑著,態度十分優雅從容。
仿佛這裡是自己家,三位大臣才是來訪的客人似的。
大小房和長孫三人看了看自然融入大環境的太後娘娘,又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
終於!楊太後終於按捺不住蠢蠢欲動的權利欲,終於踏出了這一步,開始公然乾政了麼!
“如今,國有難,女子寢食難安。”簡短的寒暄過後,楊太後的臉色倏然嚴肅。
“雖然力不能逮,但也無法枯坐宮中,因此才冒昧叨擾諸位卿。
“吾聽聞,似乎大江流域也遭遇了嚴重的水災,以江南道之北、淮南道之南為甚。”
果然,是為了南方大水這件事。
三人算是聽出來了,把老媽支過來的就是她的寶貝兒子——也就是神皇陛下李明本人。
因為來俊臣隻聽令於李明一人。
要不是李明授意,楊太後自然不可能知道南方的事情。
而既然李明選擇在“第一時間”將此事“特意”告知母後,那肯定不是心血來潮。
就是他,特意讓太後參與,乾一下政的。
是啊,大明官僚體係的完全形態,又怎能少得了楊太後?
茲事體大,確實得要集思廣益。
“南方悶熱潮濕,屍體腐爛得更快,蛇蟲鼠蟻也比中原多上許多,所以防疫是重中之重。”
在最初的客套以後,楊太後迅速進入角色,開始出謀劃策。
“可是,殿下,兩京的醫生大夫都已經馳援中原了……”長孫無忌禮貌地提出不同的意見。
因為醫療人員的問題,他剛剛還噴過中原災區的諸位刺史呢。
“南方的情況更為緊急,應該優先保證南方的醫療。”
對於監國的反對意見,太後可一點也沒有和稀泥,反駁道:
“皇帝曾經說過,汙水、蚊蟲和高溫是病殃滋生的溫床。
“現在中原氣候已經轉涼,而且經過連月的救災,重建已經初具成果,汙水排淨、廢墟清理一空,瘟疫相對就不容易蔓延了。”
一講到治國的專業領域,房玄齡也不退讓,微微搖頭道:
“中原人口眾多,又是我國的經濟重心。輕大河而重大江,似是不妥。”
公元七世紀不像後世。
既然黃河流域溫暖宜人,那就意長江大江流域酷熱難當。
天冷可以多穿點衣服,可是天熱沒法多脫幾件衣服,所以人口仍然集中在北方。
所以長江的洪水雖然來勢凶猛,但是實際造成的損失並不大。
這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再加上諸位重臣都是北方出身,習慣性地忽視南方。
對此,楊太後針鋒相對地回應道:
“非也。我朝在中原耕耘日久,土地基本得到均分,百姓對我朝的認可更高。
“而南方才剛納入我朝治理不滿年,改革仍然在進行之中,土地依然不均,地方豪強依舊橫行,而且我朝在南方基層的力量也依然薄弱。
“不但抗災自救能力弱小,而且賑災物資的發放也不一定公平,民間就有怨氣。”
一談到正事,楊太後整個人的氣質就變了。
平時的溫婉柔和不見蹤影,態度十分強硬。
不由得讓人看見了某位陛下的影子。
“而南方百姓的怨氣如果加重,最後會發生什麼?”
楊太後嚴肅地看著三位朝臣。
會造反……房玄齡和長孫無忌心裡同時一凜。
南方和北方的百姓,是不一樣的。
在一統天下以前,大明起家於遼東,影響範圍也主要集中在東北和中原地區。
對淮河以南地區的輻射能力不足。
而在這次明唐爭霸戰之中,南方又基本可以算是“無血開城”,一輪經濟戰下來就迅速滑跪了,沒有“打成一片”。
可以說,改革並不徹底。
所以,南方百姓雖然也喜歡大明,但認同感肯定是不如北方的。
雖然來俊臣的彙報沒有提及“民變”。
可是,如果放任南方的局勢繼續糜爛下去……
房玄齡捋著胡須,咂摸著其中的道理:
“太後殿下所言,確實在理。”
長孫無忌摸著下巴,連連點頭:
“誠然,大災肆虐至此,天下百姓依舊與朝廷一心同體,全國上下沒有發生一起暴動。
“這是自古以來都未有的奇景,此乃陛下的德政所致。
“我等不可因為施政失誤,破壞了全國的大局。”
他倆都被太後說服了。
楊太後的一席話清晰有力,有理有據,而且提供了兩位臣子從未設想的思考角度。
他們兩位技術官僚隻想著把手頭上“救災”的事情做好。
還沒有從南北方的高度,從政權穩定的角度,思考這背後的政治問題。
不愧是能養育出李明陛下的後宮之主,有點東西的。
難怪陛下欽定了,就由太後來乾政。
“所以,先暫時委屈一下中原的百姓,將大河災區的醫者,六成調往南方。”
楊太後緩緩道。
她的聲音不大,但是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遵令。”房玄齡和長孫無忌齊聲答道。
隻要定下了大方針,具體事項可以放心地交給他倆去辦。
“還有。”
楊太後的語氣柔和了一些,嘴上帶著若隱若現的微笑。
“托皇帝的洪福,現在宮裡的幾位身體都還康健。宮中禦醫閒著沒事。
“他們都是醫術高超的博士,閒置著著實浪費,不如也派出馳援災區吧。
“一半去中原,一半去南方。”
禦醫人數有限,能發揮多少實際作用難說,但把他們派出去是很好的政治姿態。
那可是陛下禦用的神醫啊!
居然能屈尊為草民治病!
四舍五入,那咱是不是也算享受到皇室尊享待遇了?
安撫民心的效果乃是一絕。
而且一南一北,考慮也是十分周到了。
不愧是被李明陛下帶著四處“走穴”拉好感,已經深刻掌握到了輿論引導的精髓。
“可是陛下……微臣是說,宮中的太上皇陛下,以及其他幾位殿下貴人——當然也包括太後殿下您——若是陪侍左右的禦醫不足數,恐怕……”
長孫無忌弱弱地提出顧慮。
作為大明和大唐的雙料國舅,他覺得自己得幫襯著點可憐半癱的妹夫,不能人走茶涼啊。
楊太後有些無奈地歎氣:
“監國公所言極是,可這本就是太上皇的主意。
“吾也是這麼勸他的,奈何他不停,堅稱自己沒病。
“諸位也知道,太上皇也是一位固執的人。
“吾勸不動他,沒有辦法,隻能留下少部分年事已高、不便出行的年長大夫,其餘大部分尚藥局的成員,就讓他們去災區義診吧。”
原來是太上皇陛下本人的意旨……長孫無忌心中一動。
為了抗災,宮中上下也是鉚足了勁啊。
“那麼醫者之事,就這麼決定了。北醫南調,將中原的大部分醫者支援南方災區。”
房玄齡說道,頓了頓,目光緩緩移向楊太後。
“既然醫療傾向南方,那麼依太後的意思,其他方麵的資源是否也如法炮製?”
楊太後的笑容逐漸燦爛,不禁欣賞地點點頭:
“不愧是房首相。
“救災的資源,確實需要向南方‘適當’傾斜了。”
“適當”是個很有藝術的詞,多少算適當?
這是一個能讓房首相和長孫監國都撓破腦袋的問題。
把中原的力量抽調太少,就起不到支援南方的效果;可如果抽調太多,又不免會寒了中原基本盤的心。
政治問題就是如此。
難點往往不在於“要不要乾”,而在於“乾到什麼程度”。
世界不是非黑即白,中庸之道才是治國學問的精髓所在。
這個度,十分難拿捏啊。
“賑災紓困的錢糧,應該如何在中原和南方之間分配呢?”
正副首相和皇太後展開了激烈的思辨。
而就在大明官僚體係三巨頭討論得熱火朝天的時候。
“咳咳。”
角落裡,傳來房遺則的乾咳聲。
他明明麵無表情,但莫名給人一種臉色很臭的錯覺。
“抱歉打擾諸位的討論,屬下隻有一個問題。”
房遺則禮貌而不失冷淡地發問:
“你們都在討論錢糧如何分配,隻是屬下有一個小問題——
“錢糧從何而來?”
此言一出,剛才還熱烈探討的房間裡,一下子就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楊太後看看長孫無忌,長孫無忌看看房玄齡。
房玄齡低頭研究著粥碗。
而剛才殷勤給大家盛粥、倒茶的李明達,早就不知什麼時候跑路了。
真是個小機靈鬼。
“不論在南方還是北方,用於賑濟災民的錢糧都是不夠的。不知幾位打算如何調撥分配?”
房遺則的聲音冰冷地回蕩在寂靜的房間裡。
“順帶一提,援助物資不是下一道行政命令就自動就位的。
“從中原地區出發,跨過滿溢的淮水和大江,長距離跨區域調撥也是會產生損耗的,而且還不小。”
財務管理是這樣的,太後首相隻需要討論怎麼分配蛋糕即可,而計相為了把蛋糕做大,要考慮的就多了。
許是感受到了氣氛的尷尬,長孫無忌試圖兩邊和稀泥打圓場:
“太後的決策絕對正確,但房計相的擔憂也很有道理,長途運輸不但耗費巨大,時間也未必來得及。
“淮南、江南兩道的救災工作,不能僅僅依靠北方的接濟,他們也必須就地自籌啊……”
“是的。”房遺則麵色冷淡地點頭,又把剛才的問題重複了一遍:
“所以,不論是北方的救濟還是南方的自籌,錢從哪裡來?”
…………
“錢從哪裡來?”
李明坐在營帳的桌子邊,不止一次地問自己這個問題。
“陛下這有何難?且聽我老薛為您支招。”
一個粗俗的聲音在他身邊響起,吵得李明耳朵嗡嗡的。
是薛萬徹。
多虧應對措施及時有效,現在的滑州災情已經基本穩定了,進入災後重建階段。
既然牽涉到“建設”,那自然離不開打灰將軍,薛萬徹。
“陛下您是不是忘了,咱大明已經不用厚重的銅錢了,而是在用輕便的紙錢?
“輕飄飄一張紙,就能抵過去的一貫錢!隻要請人從唐州把那些紙錢拉過來,災區沒錢的問題,不就迎刃而解了嗎!”
薛萬徹指點江山,說得唾沫橫飛,得意之色溢於言表。
李明疲憊地抬起眼睛,看了看修整完畢、精力爆棚的得力戰將,嘴角勾起一個揶揄的笑容:
“薛將軍說得對啊,還可以再改進一下。
“錢何必從唐州大老遠運過來呢?不過是印花紙而已,我們索性在災區本地印錢,不是更方便麼?
“順便提醒你一下,我朝的法定貨幣叫‘紙幣’,不是‘紙錢’……”
“對哦!”薛萬徹一拍腦袋,也不知有沒有把陛下的後半句話聽進去,很興奮地打斷道:
“我怎麼沒想到呢!我真是蠢,難怪當皇帝的不是我。”
就這一連串足以讓九族成為先祖的發言,也就隻有李明可以忍了。
“去去去,一邊打灰去!彆打擾朕治國!
“真是的,你這蠢貨當真無可救藥,難怪當初被我姨丹陽公主踢出了家門。”
李明氣呼呼地把薛萬徹轟了出去。
印錢……嗬,災區的物資短缺問題能這麼簡單地解決就好了。
錢是什麼?
錢隻是一般等級物而已。
不論是紙張、還是金銀銅,一不能吃而不能穿,躺在上麵睡覺還硌得慌,拉到災區有什麼用?
錢隻是一個代號,真正稀缺的,是其背後所代表的資源。
“長江這麼一鬨騰,征倭也隻能暫停了,得讓房遺則把準備征倭的資金都挪給南方災區。
“唉,沒錢真是萬萬不能啊……”
李明心中煩悶不已,怏怏不樂地離開了帳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