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滑州下著微微細雨。
工部侍郎馬周癱坐在土坡上,目光呆滯。
土坡的底下,一條渾黃的巨龍蜿蜒盤旋,向東南方向奔騰而去。
黃河。
理論上,應該在河道裡待著的河流,此刻就像逃脫地獄的惡魔,瘋狂地在人類的農田沃野上泛濫。
“大河,改道了?”
馬周喃喃自語著,意識已經很模糊了。
黃河改道不是第一次,在華夏人有史料記載以來,這條充斥著泥沙的地上河就“多沙善淤、變遷無常”,改道過很多次了。
每一次都給沿岸的生靈、乃至整個華夏文明帶來浩劫。
現在,這場浩劫落在了大明,落在了他馬周的頭上。
“怎麼會……堤壩哪裡出問題了?”
他整個人都在顫抖。
在他的身後,千裡沃野成了一片澤國——
農田倒灌,民居被淹,城邦毀滅。
原本人口稠密的中原之地,現在好像成了荒無人煙的野地一般。
沒有呼救,沒有哀嚎,隻能聽見洪水嘩嘩地流動。
馬周不願意相信這是真實的。
就在幾個時辰以前,他就在這裡,和滑州的地方官員一道,督造此地的堤防工事。
各地來的民夫都很給力,大家眾誌成城,工程進度相當快,工程質量相當好。
堤壩十分穩固,沒有任何傾頹的跡象。
而洪峰到頂,雨勢也開始減小了。
眼看中原地區就要通過這次黃河大洪災的試煉。
然而,就在黎明前的黑暗時刻。
毫無征兆的,滑州大堤忽然垮了!
大河決堤了!
不僅決堤,還改道了!
衝走了築堤,衝走了民夫。
要不是馬周他們所在的土坡有個堅實的岩石基底,頂住了奔湧的河水。
滑州的政治核心也得被一並衝走。
但是南岸的百姓就沒有那麼好的運氣了。
黃河之水天上來,無數的家庭在睡夢之中被滿溢的河水一波帶走了。
“或許被帶走還好一些吧,起碼痛快……”
馬周臉色煞白。
他知道,這場殺人無數、很有可能動搖大明國本的彌天大禍,責任在他——
他從河北來,他來就是為了監造河南堤防的。
現在大壩垮了,自己如何能脫得了乾係?
在短暫而失敗的宦海生涯之中,他馬周好像惹下了不少的禍事,激起了起碼兩三次民變。
而這次闖的禍,更是超過了以往的總和,連民變都激不起了——
民都沒了,談何民變?
“台省,我等速速離開此地,先去往安全之所避避吧!”隨侍的下人苦苦哀求道。
“不!”馬周斷然拒絕。
“吾不可走!吾要在最前方,指揮疏散!”
是的,改道的黃河水雖然衝散了堅固的堤壩,但沒有衝散大明的組織。
馬周依然在指揮幸存的基層吏員,一邊疏散還活著的災民,另一邊趕緊向上級和鄰近的州縣傳遞這個要命的消息。
“可是此地危險不可久留,刺史縣令他們都已經撤退到安全的山上,台省也跟我媽走吧!”侍從再三懇求。
“我不走!要走你們走!”馬周態度十分堅決。
要不是作為滑州最高品級的官員,身上還背負著收拾殘局的重任,他恨不得現在就投身入河。
闖了這麼大的禍啊!
侍從們互相使了一個眼色,大喝一聲:
“台省,多有得罪!”
便撲向馬周,分彆抱住他的四肢,把他硬生生抬了起來。
馬周不覺大驚:
“我是來指揮疏散的,你們要乾什麼!”
他拚命掙紮,可如何抵得過眾人,就這麼被抬下了前線。
…………
唐州,國務衙門。
李明從長孫無忌手中接過了文書,默默地瀏覽起來。
這是馬周的親筆信,字裡行間充滿了絕望。
讀信的全程,李明沒有問一個字,連表情都沒有動一下,就像雕塑一樣。
他的沉默,震耳欲聾。
房遺則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不敢出聲問,悄悄地靠向長孫大伯伯,用眼神問:
粗大事了?
但是在長孫無忌的視角裡,他隻能看見一個麵無表情的少年,正麵無表情地盯著自己。
老房的崽子想說什麼?
就在他試圖辨彆對方的意圖時,便聽得一句石破天驚的話語——
“長孫公,這段時間,由你監國。”
啊,什麼?!……長孫無忌吃了一驚,猛地一抬頭。
隻見皇帝陛下神色平和,聲音也不大,渾身卻透著一股不容反對的氣質。
長孫無忌莫名有種錯覺,如果他敢說一個“不”字,那就一輩子也彆想再踏入國務衙門半步了。
“……遵旨。”
他順從地接受了這項重擔。
接著,李明又把目光移向了房遺則。
小房渾身一顫。
他恍然發現,麵無表情的明哥是多麼的可怕……
“你作為長孫公的副手,共同輔國。有任何不明白的問題,立即向你的父親請示。
“按說監國之責應由首相承擔,但是你的父親不在崗。”
李明和藹平和地吩咐著自己的小夥伴。
房遺則咽了口水,除了點頭,一聲不敢吭。
做完了安排,李明緩緩宣布道:
“滑州大堤崩潰,黃河向南改道。
“朕親自去滑州看一看。
“朕不在的這段時間,國政就交給爾等了。”
出了這麼大一檔子事,必須由他出山。
房遺則喉嚨動了動,緊張得說不出話。
到底是長孫無忌老江湖了,鄭重地一躬身,妥帖地對答道:
“災區形勢不定,請陛下小心。”
李明並沒有回應屬下的關心,淡淡道:
“得良臣如爾等,朕便可放心將國家暫交爾等手中了。
“相信爾等不會再令朕失望吧?”
他在“再”這個字上讀重音。
話裡有話,讓長孫無忌的冷汗唰地就流下來了。
看來,有負皇恩、有負天下的某位工部侍郎要倒大黴了……
…………
“繼續搜,把能撤的百姓全部撤出泛濫區!
“牲畜也彆放過,這些都是能救人命的資產!
“人畜的屍體彆隨處堆放,大災之後必有大疫。收集起來,撒上石灰,挖坑掩埋!
“賑災的糧款呢?隔壁州縣不是說好了要給支援的嗎?什麼,他們也被河水淹了?
“該死的,堤壩再築牢一些,彆讓大河再次改道漫灌!”
滑州前線。
一個蓬頭垢麵、衣衫不整的中年人,像個瘋子一樣,走到哪裡就喊到哪裡。
不過幸存下來的人類還真的服從他的命令,展開了有組織的自救,互相扶助著。
總算在黃河改道的浩劫之中,勉強站穩了腳跟。
而在人類瘋狂的努力下,黃河雖然沒有回到原本的河道,但起碼也在新的臨時河道——原本屬於“汴水”的河道——穩定了下來,暫時沒有隨便亂竄。
新的穩態,形成了。
但是那位“瘋子”——也就是工部侍郎馬周——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懈怠。
他已經連續幾天幾夜沒有合眼了,嗓子冒著煙,嘶啞地沿著臨時水壩奔走呼喊著,一刻不停地指揮著前線的治水工作。
這一天,雨漸漸停歇,天空陰沉沉的。
馬周剛在堤壩上打了一會兒盹,猛然驚醒。
隻見地平線上,出現了馬車的輪廓。
一支龐大的車隊,正在朝他所在的堤壩方向駛來。
他覺得自己出現了幻覺,或者看見了海市蜃樓,用力閉了閉眼。
等再睜開眼時,那支車隊並沒有消失,而是快速來到了近前。
馬車裝飾樸素低調,但是車身上無疑雕刻著五爪金龍。
車隊的隨從也不多,但守衛個個都是精兵強將。
皇帝陛下來了……
馬周隻覺一陣恍惚,便將注意力從車隊身上移開,又回到緊張刺激的救災工作中。
沒讓他等多久,車隊穩穩地停在了他所在的大壩一段。
就是衝著他來的。
車門打開,沒有接風洗塵,沒有下人的攙扶,沒有儀仗鼓號,當今天下的九五至尊自己從車上跳了下來,筆直地登上壩頂,來到馬周的身邊,和他肩並肩站著。
馬周當對方不存在,繼續觀察著前線的水流形勢,一邊在紙上書寫著救災方略。
餘光一掃,陪侍在九五至尊身旁的隻有兩人。
一位身形猥瑣、掛著諂媚微笑的年輕人,以及一位靦腆的少年郎。
馬周立馬認出了兩位貌不驚人、但卻散發著凜冽寒氣的年輕人。
他倆是足以讓任何官員都不寒而栗的兩頭惡犬——
狄仁傑和來俊臣,負責官場的紀律整肅,懲戒貪腐和瀆職。
從各種角度來看,他和滑州同仁都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是理應被“整肅”的對象。
不過,很奇怪的是,原本看見狄、來二人就像看見鬼一樣的馬周,現在卻渾然不怕,繼續淡然地指揮著麾下的民夫。
李明一行也不打擾他,先就這麼看著。
等到馬周稍微空點了,他才開腔,聲音無比平靜,聽不出什麼生氣的情緒:
“朕帶來了一些幫手,以及一些援助的物資,目前的情況怎麼樣?”
馬周被這話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向大壩下的皇家馬車隊。
龐大的車隊已經開始裝卸貨物了。
裡頭並不是供皇帝享樂的物事,而是蜀黍米麥等五穀糧食拌入菜葉肉乾,蒸熟晾乾再壓縮成團的攜行軍糧。
這種堪稱古代“壓縮餅乾”的玩意兒,滋味隻能保證不會把人吃吐,卻是此時此刻最實用的賑災物資。
而跟著這些救命食糧來的大隊人馬,自然也不是服侍皇帝陛下的美人隨從。
他們都是精乾的大老爺們,是負責整頓秩序的軍人,以及負責組織賑濟的官吏。
李明陛下維持著一貫的實用主義風格,此次前來不僅是為了視察,更是為了解決問題。
以及引起問題的禍根。
從馬周發出黃河改道的消息、到皇帝陛下親自帶著第一批人員物資抵達,隻花了不到半個月的時間。
從遼東一路飆車到河南,並不是一件稱得上享受的事情。
而在一路舟車勞頓之後,李明也不歇一下,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
“你知道這次改道,大河沿著汴水故道一路向南流到了哪裡麼?
“淮水,大河奪淮入海了。”
馬周整個身體像觸電了一樣,顫抖了一下。
沿汴河水係的汴、宋、亳、陳、潁五州百姓,該經曆了怎樣的噩夢浩劫……
但是在他吭聲之前,李明繼續無感情地加了一句:
“彙報目前的情況。”
馬周眼眶一熱,喉嚨好像被拳頭堵住一樣,有些哽咽著說:
“陛下,臣有罪……”
“誰有罪,朕自會查清楚,不需要你提供乾擾選項。”李明平直地打斷,言簡意賅地再問一遍:
“把目前的救災情況,以及河堤是怎麼崩潰的,簡明扼要地向朕彙報。”
聲音不大,馬周卻感到一股自己無法抵禦的磅礴氣勢。
在他反應過來以前,身體已經很老實地把事情經過,一五一十地稟告給了神皇陛下。
李明十分專注地傾聽著,微微眯了眯眼睛,將前因後果串起來思索了一陣,道:
“現在以救援災民、紓災減困為首要任務。
“你和滑州的官員暫居原職,在朕的親自指揮下,繼續收拾後續。
“至於此次事件的調查追責工作,也會同步展開。
“朕不會讓任何一個人被冤枉,也不會讓任何一條蟲豸逃脫懲罰。”
陳述句毫無波瀾,卻讓自以為生無可戀的馬周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此時此刻,陛下便是天下權力的具象化。
是來真正代天巡守四方的!
“罪臣,聽候陛下安排。”馬周敬畏地回答。
“是否有罪,查了才知道。”李明的語氣和緩了一些,看著這位精神狀態明顯不對勁的中年職業官僚,忽地又交代了一句:
“彆輕生,你這條命還有用。”
咦?!
馬周大驚,好像從長久的夢魘中驚醒。
李明陛下已經頭也不回地走下臨時河堤,隻給他留下一個背影。
…………
在至賢至聖神皇陛下的親自坐鎮之下,滑州的抗洪救災工作有條不紊地展開。
黃河的“新河道”開始鞏固,終於停止了蔓延亂灌,而災民也大多得到了妥善安置和救濟。
災區的統治秩序正在逐漸恢複之中。
與此同時,關於此次潰壩的事故原因,也在緊鑼密鼓地調查之中。
到底是天災不可違的意外事故,還是官員玩忽職守的責任事故,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滑州是黃河中下遊的關鍵節點,這裡河道寬闊、水流緩慢,泥沙沉降本來就多。
“加上中原人口稠密,用水量巨大,導致水流更緩、泥沙更多。
“黃河河床在滑州河段劇烈上抬,因此這裡的大壩一潰,就會導致整條黃河下遊改道……”
李明閱讀著屬下的彙總信息,不由得揉了揉眼睛。
以滑州的特殊地理區位,疊加上今年反常的大雨。
這裡早就該發生潰壩了。
是滑州大壩的質量過於硬核,才硬撐住了一波又一波洪峰,導致水位越漲越滿,一下子來了個大的——
改道。
地獄地說,正是因為滑州大堤太堅固了,才導致這次黃河改道的。
但凡堤壩質量次一點,黃河早就泛濫了,相當於變相“泄火”,充其量隻會造成一場普通的洪水,禍害滑州一地的百姓而已。
而不至於像現在,直接改道入淮,地圖炮一大片。
“可是,現場人員的口供與此相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