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船穩穩地靠岸。
在無數人的歡呼雀躍中,辣個男人和他的跟班緩緩步下舷梯,滿麵春風地向迎接的人群揮手致意。
“陛下我們敬愛您呀!”
瘋狂明粉的眼裡隻有一顆太陽,對他的一眾跟班不屑一顧。
對於“跟班”之中有一位半身不遂、需要侍從攙扶的老人,更是無人關注。
哪來的路邊一條,就這老頭也配跟從咱家的李明陛下,而且還跟得那麼近?
然而,在場給陛下接風的不僅有老百姓,還有大明政權的大小官員。
他們的感情就比平民複雜多了。
因為官員們大都是唐朝舊臣,他們認識那位中風偏癱的老人。
在他們發誓永遠效忠的李明陛下的身後,正是他們曾經發誓永遠效忠的李世民陛下。
雙日淩空了屬於是。
跳完槽發現新老板和舊老板在公司裡談笑風生,這場麵彆提有多尷尬了。
畢竟大家都是孔孟聖賢書讀出來的,要點臉。
但是怕什麼就來什麼。
李明一行人剛一下船,李世民陛下就格外“熱情洋溢”地向群臣拱了拱手:
“諸公彆來無恙乎?哎喲喂,這位不是大唐的長孫國舅嗎?在大明住得還習慣否?”
譏諷的意味滿溢而出。
他是有理由開群嘲的。
台下的這些老臉,老李可太熟悉了:長孫無忌以降,楊師道、崔仁師、蕭瑀……
哪個不是他在太極宮的座上賓,哪個不食唐祿?
好家夥,一個個都跳幫到對麵去了!
不知無情砸向晉陽城牆的石塊裡,有幾斤份量是來自你們這些衣冠禽獸的呀!
而除了長孫延、尉遲循毓、房遺則等小學死黨,以及天生反骨的侯君集等少數狠角色以外,接船的袞袞諸公無不麵有慚色,尷上加尬。
被精準命中的長孫無忌更是羞愧得無以複加,恨不得一頭紮進大海裡,逃離這前任和現任的修羅場。
但是他不能逃,甚至不能稍稍往後退,躲在彆人的身後。
因為他是在場官階最高的帶頭大哥,就站在最顯眼的地方,承受著來自前任的死亡凝視。
可憐的國舅爺一動也不敢動,隻能用腳趾默默地摳著兩室一廳,祈望在場的記者和史官們能筆下留情,不要把他放在《貳臣傳》的c位……
當然,除了麵子上的問題以外,諸公還遇到了另一個更棘手、也更現實的問題——
李世民陛下向他們打招呼了,於情於理,他們都應該給人家回個禮吧?
可是應該怎麼稱呼對方呢?
李世民既是他們的前任領導,又是他們的現任敵手,同時還是他們現任領導的親生父親。
矛盾對立又統一,關係曲折複雜極了,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該向對方抱持何種態度。
是友善、敵意,還是中立?
而這後麵又必然牽扯到明、唐兩個朝代、兩個政權你中有我、極度複雜的對立統一關係。
難啊,難啊!
諸位的微表情,自然逃不過李世民的法眼。
他很是得意,沾沾自喜地撚著山羊胡。
這道難題,便是他給唐州諸君的一個下馬威。
讓他們動動腦子,丟丟麵子。
哼,誰讓他們吃裡扒外,跟著李明那廝鬼混的呢!
李明看在眼裡,忍不住在心裡扶額。
這熊大人怎麼如此頑劣不堪?
這段時間的相處讓他發現,父親老李性情大變,充滿了惡趣味。
是中風後遺症嗎?還是老李煉丹成功,返老還童了?
人設都快和我重疊了喂!
“咳咳。”
李明輕咳一聲,先替自己的部下解圍。
“這位是朕的父親,‘我朝’的太上皇陛下。
“因為身體不濟,受奸人蠱惑,他曾錯誤地倒向了反動的一邊。
“現在已經幡然醒悟,重新回到了人民的立場上。”
他著重強調了“我朝太上皇”五個字。
短短一句話,就算是給李世民陛下的曆史地位給定了性——
自己人。一切晚年錯誤都是疾病和存在度可疑的“奸人”的鍋。
不管李世民自己信不信,反正群臣是信了,立刻向兩位太陽高呼萬歲:
“臣拜見皇帝陛下,太上皇陛下。”
不大不小的稱號問題,就這麼被李明陛下四兩撥千斤的解決了。
眾臣無不在心中默念“陛下萬歲”三聲。
若非陛下出麵解圍,他們都不知道該如何渡過這修羅場了。
“嗯?嗬,哪來的奸人?說得我好像是能被輕易蒙騙的昏聵之君一般。”
李世民不大高興地嘟噥著,不過也沒有再多說什麼。
俱往矣,沒必要糾結於老員工忠不忠心、跳不跳槽了。
糾結也沒用,現在小李才是皇帝,老李說了不算。
“陛下,太上皇陛下。楊太後和隱太子、晉王、晉陽公主和諸位親王、公主、皇太妃等,正在皇宮恭候大駕。”
長孫無忌又振作起了精神,恭敬而平穩地向兩位太陽介紹著。
雖然大明風氣比大唐更加開放,宮中女眷出入不受限製。
但是嘛客隨主便。
為了不給太上皇陛下一些不小的“大明震撼”,登上無數次報紙的楊太後決定,今天還是姑且守一下封建婦道,避免在大庭廣眾之下拋頭露麵。
至於其他親王公主,他們名為皇室、實為俘虜,所以規規矩矩地窩在宮裡也沒毛病。
所以,這次給老大“接機”的規格沒錯,人基本都來齊了。
除了一個人。
李明看在眼裡,並沒有當場詢問。
在(被迫)盛大的接風儀式結束,一行人好不容易擠過瘋狂的粉絲以後。
臨上車前,李明一邊扇著和百姓握手快握到紅腫的右手,一邊放低聲音問陪同的長孫無忌:
“房玄齡呢?”
作為首席文官,缺誰都不能缺他。
不過這事兒不方便當眾問,會影響圍觀群眾對大明朝廷的濾鏡的。
長孫無忌輕聲回答:
“房相身體抱恙,不便出席,他請我向您轉達歉意。”
“相父病了?”李明頓時有些緊張。
老房假病不出的可能性幾乎為零,沒有這個理由。
他是真病了,病到出不了門的那種。
對於上了年紀的老人來說,這可不大妙啊……
“怎麼回事?房相怎麼病倒了?看醫生了嗎,現在如何了?”李明關切地提出一連串問題。
“房相無甚大礙,隻是食少事煩,在辦公時暈厥過去而已。大夫囑咐他臥床休息。”長孫無忌對答如流。
當時,在他急忙忙地叫來大夫,好一通號脈診斷,結果得出一個“宰相是被餓暈”的結論時,他自己也差點被氣暈過去。
好你個老房,我大明是餓著你了還是怎麼你了,身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堂堂首席,居然真能被餓暈?!
這事情如果傳出去,我大明就要成為國際社會的笑柄了!
“食少而事繁……”
李明低沉著聲音,重複這句話,心情遠沒有長孫無忌那般輕鬆。
事情多卻吃得少,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諸葛丞相在秋風五丈原之前,大致就是處於這麼個狀態。
又沒讓他一本打三本,房相父怎麼鞠躬儘瘁至此啊!
“我要去看望他,現在立刻馬上。”李明陛下發布了回京的第一道政令。
房玄齡得病,他比誰都要著急。
因為房相是他的左膀右臂,是大明內政的壓艙石。
李明可以安心地出去浪,全靠房相留守在京主持工作。
房玄齡如果停止履行職務,對大明官場不啻一場大地震,打破李明巧妙經營著的微妙平衡。
不僅如此,房玄齡對李明來說更是亦師亦友的存在,兩人的感情——儘管李世民陛下對此不以為然——早就超脫了傳統的君臣之誼。
“遵旨。房相在他自己的府上養病。”
長孫無忌很流暢地回答道,也不懇請陛下先回宮歇息什麼的,似乎早就料到了李明陛下會這麼要求。
“走!”
李明正要跳上龍輦,卻見長孫無忌正看著他的身後。
讓人有點避之不及的“熊大人”李世民陛下也跟了過來。
在李明開口以前,李世民搶先說道:
“我與房玄齡也是幾十年的老交情了,我也同行看望。”
長孫無忌下意識地望向李明陛下。
李明點點頭:
“同去。”
…………
天下的君父和君父之父同乘一車,長孫無忌陪同隨行。
車裡有兩個太陽,把長孫相曬得冷汗涔涔,縮在角落裡不敢說話。
李世民笑眯眯地撚著胡須,饒有興味地觀察著恨不得遁地而走的大舅哥。
長孫無忌被盯得渾身不自在,向李明陛下投去懇切的目光。
可是李明沒有注意到他的求救,心不在焉地望著窗外的街景,手指噠噠噠的,焦躁地在車窗窗框上彈著。
零亂的聲音,一如他亂如麻的心境。
即使拋除感情因素,房玄齡也對他極為重要,幾乎是不可替代的。
在李世民陛下的開導以後,李明不是沒有對國內的政局進行過思考。
結果不想不知道,一想嚇一跳。
大明的政局……高情商地說,簡直是“百花齊放”。
以長孫延等為代表的“小學黨”、以侯君集為代表的“十四黨”,以蕭瑀等在李明監國時期扔過來的“長安黨”,以崔民乾等清河崔氏為代表的河北黨,等等。
還有長孫無忌的“國舅黨”、以及楊氏和她遠房表叔楊師道組成的“太後黨”這兩支巨無霸。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國內無派,千奇百怪了屬於是。
各方勢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既有團結合作、又有鬥爭製約,相互之間進行著極其複雜的博弈。
在這湍急的漩渦中心,是房玄齡首席坐鎮,維持各方鬥而不破,襄助李明維持著政局的平穩。
即使大明人才濟濟,但是在團結內部各利益團體這方麵,沒有一個人能夠取代老房的作用。
這個角色既需要熟練的政治手腕,又需要超脫的政治地位。
至於超高的智商情商,更是基礎入門條件。
長孫無忌有這樣的能力,但是作為最晚上車的重臣,在大明內部的“江湖地位”遠不如他。
侯君集的地位勉強能碰一碰,但是性格缺陷太大,情商明顯不足。
李靖年齡太大、性格太躺,而長孫延等小朋友們還有待成長。
至於其他大臣,更是弗如遠甚。
更彆提房玄齡本身的業務能力超群,在平衡國內各勢力之餘,還能當好“總經理”的角色,給李明天馬行空的設想提供著堅實的物質基礎。
“抽光了整個卡池,沒想到最好用的還是六塊錢首充送的五星老頭啊……”
李明喃喃自語。
…………
車夫把鞭子舞出了殘影,讓原本側重禮儀用途的龍輦,也跑出了飆速的感覺。
車輛沿著灤河,穿過一處鬨中取靜的園子,穩穩地停在了一座寬敞奢華的大院門口。
此地便是相府。
和簡配版“皇宮”不同,諸位重臣的府邸幾乎和他們在長安的官邸一比一複刻。
作為“人才保障性住房”。
當然,諸位大臣是很拎得清的,哪敢讓自家住戶的規格比皇帝陛下還高,紛紛陳情自請削地,以免犯僭越之罪。
李明就這樣以身作則,為首都的房地產開發騰出了一大片空地,多收了一大筆土地出讓金。
不過儘管有點縮水,但是房相府邸的規模仍然是京城之首,占地麵積幾乎和皇宮相當。
足見李明對相父的重視。
“陛……陛下?還有二位……我立刻去通報!”
看門大爺有點蒙,剛要進府把死鬼老頭從床鋪上拉出來,就被摁回了原地。
“不必,我自己進去!”
李明跨過大門,三步並做兩步,徑直向房玄齡的下榻之處奔去。
到了地方,他一拉大門,扯起嗓子就是一句:
“相父!”
房玄齡正在仆人的伺候下,半躺著喝粥,被這逼動靜嚇得小手一抖,粥撒了一身。
“唉嘶!”
“相父你腫麼了!”李明大驚失色。
房玄齡:“……”
…………
“臣本應拖著垂死之軀赴港口恭迎聖駕,奈何大夫不許,又回想起陛下三番五次在信中叮囑臣要注意身體,因此不得不在床上暫歇。
“為此,勞煩二位陛下多跑一趟,實在罪該萬死。”
房玄齡麵無表情地念叨著“臣罪該萬死”的客套話,身體卻很愜意地躺在臥榻上,。
他的道歉對象,至聖至賢的明皇帝,正殷勤地給老師擦拭衣服上沾著的粥米:
“哪裡的話~我朝能繁榮昌盛,離不開相父的輔佐。”
房玄齡目光轉向小李身後站著的老李,道:
“太上皇陛下能迷途知返,這可真是皆大歡喜啊。”
李世民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老房頭,又看了看親自服侍著這個糟老頭子的好大兒,頓時額頭青筋鼓起,冷笑一聲:
“玄齡公,許久未見,你怎麼已經一副瀕死之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