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甲騎兵,赤紅頭巾,那特麼不是明軍的標準配置麼?
打啊,你們剛才不是很熱血麼,怎麼又不打了?
李世績拔劍茫然四顧。
旋即,他意識到了另一種可能。
這種可能性,讓他霎時臉色蒼白,持劍的手不住地顫抖。
他就這麼騎著馬、握著劍,怔怔地目送上一刻還不共戴天的敵人,在兩旁唐軍的注目禮下,暢通無阻地奔馳到自己的麵前。
噅——為首的騎士一扯馬韁繩,穩穩地停住,向高頭大馬的李世績一拱手:
“公可是唐軍主帥?”
李世績機械地點點頭,問:
“貴軍來此有何貴乾?”
話一出口,他才發現,自己的嗓音何其乾澀。
那騎士向旁邊讓了讓,讓出一位儒將。
那位儒將在馬上緩緩地行了個文雅的叉手禮,自報家門道:
“我是大明艦隊提督岑長倩。”
小岑撫摸著山羊胡,深沉地凹著造型。
隻可惜下巴的幾根毛還沒長齊,還很稀疏,導致他的模樣有些滑稽。
是否受降,本不是他這個小小的水師提督可以越俎代庖決定的。
先向李明陛下請示彙報、等候進一步指令,才是正常流程。
不過在此戰正式開打之前,李明陛下親自和幾位高級將領交代過——
“如果我那愚蠢的父親投了,那我們也不是不能不勉為其難地接受”——
陛下是這麼傲嬌……不是,前瞻性地交代過的。
岑長倩得了授權,所以才敢自主地指揮全軍停火。一邊立刻派出快馬,向坐鎮大本營的陛下報告這個好消息。
裝逼歸裝逼,原則性問題他是不會犯的。
“……”李世績無語地看著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夥子。
他實在不想承認,自己居然是這等貨色的手下敗將。
要不是有李明帶飛……
牢李努力繃著臉,故意拉長聲調:
“岑長倩……是魏王傅岑公岑文本的親侄子吧?”
這寒暄充滿了不懷好意,當著眾人的麵,暗戳戳地指出小岑根不紅苗不正的家庭背景。
岑長倩嘴角抽搐,當即反唇相譏道:
“論不拘一格降人才,我大明還是略遜你唐一籌。瓦崗土匪都能堂而皇之上桌吃飯。你說是吧,徐公徐世勣?”
李世績嘴角抽搐。
在兩人互揭老底、把脆弱的平和氣氛撕碎之前,一騎主動向前,介入兩人中間。
見到此人,李世績不覺大驚:
“王內官!你怎麼在這……難道是太上皇陛下?”
他說的王內官,便是代李世民傳信的貼身太監,李世績也算核心“內閣”成員了,所以和這位太極宮老住民混了個臉熟。
宦官是依附於皇權生存的動物。
換言之,王內官的出場,無疑是最能代表太上皇的態度了……
“李總管,作戰有勞了。你和唐軍諸將士奮勵努力,忠義可鑒,陛下都看在眼裡。”
宦官使者顫巍巍地下馬,向李世績深深一躬。
“哎哎哎王內官,折煞我也!”
李世績慌忙下馬,伸出雙手假意攙扶。
王太監順勢把李世民的親筆信傳遞到了他手裡,悲天憫人道:
“此乃陛下禦詔。陛下痛感華夏大好兒郎自相殘殺,尤其是關中良家子的損失,更令陛下痛心疾首。
“為了天下蒼生的福祉,陛下特下此詔書,還望大總管即刻遵照執行,不得延誤,不可讓大好兒郎的生命被白白浪費啊。”
打仗總是要死人的,既然不想死人,那你們老李家的爺倆還打什麼仗……李世績心裡默默地吐槽,立刻揮舞帥旗。
“鳴金,收兵!”
…………
哐哐哐。
金鑼聲響徹整個戰場,將激烈廝殺的兩軍給硬生生分開了。
明、唐兩軍不愧是優秀的職業軍人。
即使殺紅了眼,也仍然能做到令行禁止。
兩軍各自退回到各自的陣地,隔著一道不深不淺的壕溝大眼瞪小眼。
戰場彌漫著緊張的氣氛。
其實大頭兵也不傻,戰場嗅覺一樣靈敏,畢竟這可是他們賭上自己性命登上的舞台。
仗打到現在這副地步,他們也能猜出發生了什麼——
唐軍投降了。
至於是主帥主動投降,還是晉陽城被偷襲、太上皇被殺或被抓、被動投降,對雙方的戰士來說,並沒有多大的區彆。
唐朝的時代,已經結束咧。
大唐的統治者,不論皇帝、皇太弟、還是太上皇,不論他們是死是活,他們的政治生命也已經結束咧。
大人物的死活不知,但士兵們知道,他們自己是幸存下來了。
戰爭結束了。
唐軍是暗自感到慶幸的。
戰略是完全被動的,地盤是隻剩一塊地的,補給補給沒有,裝備裝備不足,從數量到質量全麵占劣,在戰場上還被敵人水陸兩軍包夾。
仗打到這份上,他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支撐著自己打到這麼久。
不管怎麼說,能撿回一條狗命已經算快樂結局了。
但是對明軍來說,這就不大快樂了。
為了包這頓完美的餃子,他們賣頭賣屁股當誘餌,被壓製了全場。
好不容易等到友軍包抄上來,將這群討厭的關中佬團團包圍,馬上就是裝逼打臉的高潮了!
結果你玩寸止?
一個滑跪,另一個受降,你們老李家父子倆玩兒呐?
我們隻是你們y的一環?
不過不爽歸不爽,將士們還是比較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結局。
那句話怎麼說來著?
好死不如賴活著,存在就是一切。
汾河邊,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火把。
兩支剛才還打生打死、好似有著深仇大恨的軍隊,現在十分和諧地坐在同一片大地上,隻是中間還隔著一條在黑暗中若有若無的壕溝。
…………
“所以,情況就是這麼個情況。既然你朝主動乞降,而我大明至賢至聖皇帝陛下又是菩薩轉世,以慈悲為懷,勉為其難地接受了你們的搖尾乞憐。
“那麼,接下來就按部就班。你軍放下武器,統一進入我方修葺的戰俘營暫管,靜候至賢至聖皇帝陛下的發落。”
明軍主營帳的篝火邊,岑長倩唾沫橫飛地說著。
在凹完了造型、自覺在曆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以後,小岑覺得,應該給手下敗將們一個下馬威,測試他們的服從性。
與會的唐軍將領被說得個個紅溫,拳頭青筋鼓起,那副模樣好似在說:
好氣哦!時有英雄,使豎子成名。要不是有李明帶飛,哪輪得到這貨耀武揚威!
而李世績作為主帥,自然氣度非凡。
他不紅溫,隻是靜靜地聽著,看上去情緒毫無波動。
在小岑發完言以後,他隻是淡淡地接了一句:
“哼,乞降?看來,貴軍與我軍在認識上有些出入啊。”
說得很平淡,也很決絕。
比歇斯底裡的怒吼有力得多。
岑長倩不禁警惕起來。
什麼意思?
對方難道覺得自己沒有投降,想要各自拉開陣勢,再打一場?
唐軍還沒有繳械,是存在反抗能力的……
咕嘟……小岑緊張地咽了口水。
然後,就聽李世績理直氣壯地補充了一句:
“在我軍接受羈押前,貴軍得先管飯!”
啊這,你們糾結的原來是吃飯問題麼……
岑長倩有點哭笑不得,道:
“我大明富饒,陛下慷慨仁慈。隻是十萬人的一日三餐而已,還是養得起的。”
呼……諸將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臉上的紅溫也肉眼可見地消退了。
兄弟們,又要到飯了!菩薩保佑你!
天大地大,吃飯最大。
唐軍被困在這尺寸之地多時,後勤資源之緊張已經不能用“捉襟見肘”來形容了。
蚊子來了,都恨不得刮點腿肉再走。
本來就揭不開鍋,再加上剛經曆過一場極其激烈的戰鬥,士兵體力消耗巨大。
再不開飯,隻怕再紀律嚴明的士兵都得被逼得嘩變了。
至於岑長倩對他們的“服從性測試”……
敗軍之將就是這樣沒有人權的。
菜就多練,打輸就立正。
尊嚴是打出來的,後勤、作戰,樣樣都不如人家。技不如人還強求尊重?
隻是徒增笑料罷了。
讓弟兄們吃一頓飽飯才是正經事。
相比之下,一個豎子的侮辱算得了什麼?
耳旁風耳旁風~
“那就有勞岑公安排了。”李世績麵不改色地拱了拱手。
“有勞了。”其他人也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呃……哦。”
麵對如此厚顏無恥之人,岑長倩都沒有繼續羞辱他們的欲望了,隻是木訥地點了點頭。
…………
“開飯了開飯了!放下武器排好隊,在這兒拿碗!”
大明炊事班拿著鐵勺,咣咣咣地敲著飯盆。
武器可是咱的兄弟啊!絕對不放下,除非多打二兩飯……唐軍貪婪地嗅著飯香,腹中立時雷聲大作。
一晃神,不知不覺就已經卸了甲,整整齊齊地將甲兵堆在一處,排著隊捧著木碗等打飯了。
“下一個,下一個,下一個……”
明軍夥夫就像無情的打飯機器,在無數人期盼的注視下,將飯勺深深地插進盆子裡,出滿滿一大勺飯,盛進每一個碗裡。
在火把的映照下,飯碗裡的內容物閃耀著銀白的光澤,像珍珠一樣晶瑩剔透。
是大米!
甚至是沒有摻小米麥飯高粱,是純大米!
夭壽了,這是提前過端午了麼!
咕嘟……唐軍瘋狂地咽著口水,剛一接過飯碗,就迫不及待地蹲在地上準備開動。
結果被明軍巡邏給提溜了起來。
“哎哎哎你蹲在這兒乾嘛?”
“我們……咕嘟……吃飯呢。”唐軍士兵一邊口齒不清地嘟囔著,一邊往肚裡咽米飯。
巡邏腦殼疼,指了指後麵:
“你們擋著彆人打菜的路了知道麼?彆乾嚼了,去打菜。”
什麼?除了米,還有菜?
圍城數月,將士們連做夢都不敢這麼做啊!
他們渾渾噩噩地端著碗,呆呆地看著夥夫往往裡澆上菜,又一人塞了一個大雞腿,又朝他們不耐煩地揮揮手:
“下一個。”
大頭兵愣在原地不動彈。
夥夫這就不爽了,把鐵勺往盆裡一擱,叉起個腰就指著他們數落起來:
“你們這些關中田舍郎,真是古怪得緊。
“飯菜還沒打完時,蹲下就開吃,急得像猴子似的,都恨不得用手撈了。
“現在飯菜打完了,怎麼反倒不動彈了?”
幾個大頭兵吞吞吐吐的,最後還是他們裡麵當頭的站出來,哆哆嗦嗦地問那夥夫:
“郎君,今晚這頓飯……該不是斷頭飯吧?”
說著,有些忌憚、又有些渴望地看看碗裡的雞腿。
該不會給他們吃頓好的,然後集體哢嚓吧?
“嘖,嘶……”
夥夫感到腦殼痛,揉了揉眼睛:
“你們這幫關中佬怎麼就這麼蠢呢,我軍真的和你們這幫蠢貨打得有來有回嗎?
“如果要殺你們,直接挖個坑埋了不就得了,何必在死人身上浪費糧食?
“滾滾滾,彆擋道一邊涼快去!下一個!”
強硬地把懷疑人生的士兵轟走了。
幾人迷茫地擠到了一邊,看看戰友們空蕩蕩的臉,又看看手裡滿當當的飯菜。
然後,什麼話都沒說,很有默契地同時低頭乾飯。
娘的,管他是不是斷頭飯!天大地大乾飯最大,死也要當個飽死鬼!
唐軍的組織效率還是很高的。很快,每個人都領到了自己的盒飯。
偌大的戰場變得靜悄悄的,隻有一片吧唧吧唧的聲音,這是唐軍精銳在向雞腿發起凶狠的進攻。
吃飽喝足以後,將士們被長期戰爭麻痹了的腦子,緩緩轉動了起來。
一個問號緩緩在他們的腦袋裡升起——
既然當上俘虜有好吃好喝的,那自己這麼拚死拚活地打仗,是為了什麼?
難道是為了減肥,故意不讓自己吃飽飯?
他們都被自己給蠢哭了。
早知道,不如投明……
不過在意識到自己智商低的同時,他們還發現,自己武力值其實還挺高的。
之前被明軍虐菜,他們還以為自己是真菜。
在切身體會了一次大明的戰地夥食以後,他們恍然發現,自己居然能餓著肚子抵抗這麼久。
大明天兵?嗬,不過是一幫仗著裝備後勤的少爺兵。
自己才是武德充沛的華夏超人啊!
…………
晉陽城。
李世績站在城樓上,俯瞰白天的戰場,心中五味雜陳。
死戰,就這麼結束了啊……
你死我活的雙方,就這麼其樂融融了啊……
大頭兵看見的是熱騰騰的飯菜。
他看見的,是這背後堪稱變態的後勤保障能力。
今天的投降,幾乎可以說是太上皇陛下的一時興起,不可能有預案。
明軍一下子就多了將近十萬名俘虜,十萬張饑腸轆轆的嘴。
可他們居然不費吹灰之力地就把這十萬人的夥食給供應上了,還有飯有菜,甚至還有肉。
隻有真乾過戰場後勤的指揮官才知道,這物資供應和統籌能力有多麼逆天!
“甚至連盛菜飯的盆都是鐵製的,他們的鐵器就這麼不值錢嗎……”
李世績暗自吐槽,便聽得身後的腳步聲。
是那名有點裝的年輕“儒將”,岑長倩。
不過小岑沒有了剛才那副裝出來的意氣風發,毫不掩飾沮喪的表情。
李世績眉頭一挑,大約知道這小子吃了閉門羹,但還是明知故問。
“岑公何故愁眉不展?”
岑長倩歎息:
“太上皇陛下把所有下人都轟出來了,閉門不出,飯也不吃。
“他萬一悶出病來,這個大罪你我可擔當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