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溪和王初瓏對望,從彼此眼中都能看出羞惱之意。
她們沒有堅持讓陸沉離開,但也不願真的過去坐在他身邊,兩人仿佛心意相通一般,在桌邊坐了下來。
陸沉微微一笑,不急不緩地說道:“話說前朝有一賈姓大族,乃是一門兩國公的勳貴府邸,這一輩有位嫡子名叫寶玉。此人含玉而誕,被家中祖母視若珍寶,溺愛二字尚且不足以形容。這賈寶玉性情頑劣屢教不改,一心隻想在脂粉叢中廝混,待長到七八歲時,他的一位姑表姊妹遠道而來客居賈府。說起這位姑表姊妹,真是天上仙子下凡塵,她姓林,芳名——”
“你且等等。”
林溪又好氣又好笑地打斷他,然後對王初瓏問道:“妹妹,你素來博聞強識,可曾在史書上見過這段故事?”
王初瓏淺笑道:“前朝並無賈姓國公。”
林溪橫了陸沉一眼,嗔道:“就知道你在編排我。”
陸沉微笑著起身走到桌邊坐下,提壺斟酒,悠悠道:“夫人彆著急,且聽我慢慢說。這位林姑娘芳名黛玉,品格高潔似白璧無瑕,隻因生母早逝父親體弱,不得已前往京城投奔祖母賈老太君。她和賈寶玉一起長大,稱得上兩小無猜青梅竹馬。隨著時間一久,兩人越來越親近,漸漸有一些懵懂的情思生根發芽。”
在他的示意下,林溪和王初瓏也舉起酒杯。
陸沉繼續說道:“又幾年過去,賈寶玉的姨媽帶著一雙兒女入京,其女名叫薛寶釵,天生雍容大氣,相貌可謂豔冠群芳。”
王初瓏一怔。
林溪笑道:“其實王寶釵這個名字也不差。”
王初瓏不禁微露羞意。
陸沉知道她們有些誤會,不過他也沒有強行解釋,隻是努力回憶著紅樓夢的細節,選擇比較重要的部分講出來。
隨著故事的鋪展,二女漸漸沉浸在陸沉的講述之中。
陸沉刪繁就簡,隻說這三人的愛恨糾葛,不知不覺間那壺酒已經見底,林溪便起身又取來一壺。
當聽到林黛玉在瀟湘館對月長籲、日漸消瘦,林溪不禁眼圈微紅。
當陸沉說到薛寶釵嫁給賈寶玉,林黛玉焚稿斷情,王初瓏一聲長歎,抹淚道:“情之一字,令人肝腸寸斷。”
她們都是這世間極優秀的女子,雖然性情截然不同,此刻卻因故事深深觸動。
陸沉看著她們的神情,輕聲道:“隻是編撰的故事而已。”
二女顯然無法快速從故事中抽離,林溪凝望著他的雙眼問道:“隻是故事?”
陸沉點點頭,正色道:“師姐,你不是林黛玉。”
她當然不是林黛玉,即便她也姓林,但她沒有寄人籬下的經曆,沒有必須用一生眼淚償還的情債,更沒有從娘胎中帶出來的虛弱之症,相反她是江湖年輕一輩中最頂尖的高手,年紀輕輕便已經邁入天下前十。
哪怕她沒有認識陸沉,沒有這個郡公夫人的身份,她依然可以瀟灑恣意地活著。
陸沉又對王初瓏說道:“初瓏,你也不是薛寶釵。”
王初瓏眼簾微低,其實故事中的薛寶釵和她確有幾分相似之處,同樣知書達理,同樣藏拙守愚,但她覺得陸沉說的沒錯。
至少她有一個比薛家強上無數倍的家世,而且父母雙全兄友弟恭,沒人會強迫她去成為秀女為家族延續榮華富貴。即便她主動南下擔起聯姻之責,這也是她自己的抉擇,父母拗不過她的主見。
“還有一點很重要。”
陸沉鎮定的語調吸引二女,隻聽他繼續說道:“我不是賈寶玉,我不會躲在長輩的羽翼之下畏縮怯懦,眼睜睜看著自己喜歡的人遭受煎熬和磨難。”
傷感漸漸退去。
林溪此刻已經領悟他的深意,柔聲道:“很是,夫君最厲害了。”
王初瓏點頭讚成。
陸沉頗為欣慰,隨即目光落在那三個酒壺上,驚道:“我們居然喝了這麼多酒?”
林溪抿嘴一笑,示意他朝那邊看去,隻見王初瓏憨態可掬地笑著,臉上醉意很明顯。
見兩人同時看著自己,王初瓏不好意思地說道:“酒量有些淺,不能再飲了。”
林溪微笑道:“時辰不早了,夫君,你送初瓏妹妹回去歇息。”
“呃……還是喊錦書她們吧……”
王初瓏倒也沒有醉倒,神誌還有幾分清明,聽出林溪的言外之意,便想自行離去。
誰知林溪堅持道:“初瓏妹妹,聽話。”
陸沉略感訝異,轉頭望去,看見的是林溪依舊清醒的目光,朝她微微點頭,然後攬著王初瓏的手臂說道:“我陪你回房歇息。”
王初瓏心中觸動,對林溪說道:“多謝姐姐。”
林溪恬淡地笑著。
兩人的住處其實隻有一牆之隔。
陸沉扶著王初瓏穿過垂花門,錦書和玉素等丫鬟迎了上來,陸沉擺了擺手,眾人又懂事地退下。
這邊的正房亦是相同的布置,喜慶之色充斥視線。
陸沉扶著她走到床邊,溫聲道:“坐下。”
“嗯。”
王初瓏微不可察地應了一聲。
待她坐在床邊,陸沉便蹲下身去,右手剛剛碰到她的鞋,便有一雙手伸過來攔著。
他抬頭望去,隻見王初瓏嬌弱地說道:“夫君,我自己來。”
陸沉笑著搖搖頭道:“你我夫妻之間,不必拘泥虛禮。”
王初瓏的眼神愈發溫柔,又帶著幾分發自內心的感動,便由著陸沉幫她脫鞋,然後緩緩往裡麵移過去。
陸沉望著這張豔若桃花的容顏,由衷地讚道:“真好看。”
王初瓏情不自禁地抬手撫著雙頰,緩緩道:“其實白天在家裡等伱的時候,我心裡很是忐忑。”
陸沉褪下鞋子,合衣躺在她身旁,問道:“為何?”
王初瓏輕聲道:“當初隻帶著錦書南下的時候,我從王駿堂弟的書信中,已經大略了解夫君是怎樣的人。若非如此,我又怎敢冒然南下?可是隨著後麵接觸越來越多,我始終無法擺脫愧疚,因為若沒有我的出現,夫君和林姐姐便不會多出那些糾葛,你們便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夫君為了讓我安心做了不少事情,可我依然會害怕。”
陸沉沒有說話,隻是伸手攬著她的肩頭。
王初瓏順勢靠在他身上,繼續說道:“我怕夫君心裡藏著不忿,怕夫君將來會厭棄,怕我隻能待在深宅之中不見天日。”
陸沉道:“不會。”
“現在我明白了,無論夫君還是林姐姐,你們是這個世上最善良的人。”
王初瓏依偎著陸沉,喃喃道:“你們看出我心中的不安,並未坐視不理,反而想著抹去我的惶恐和慌亂。我……我真的很幸運,能夠遇到這樣一位尊重又憐惜我的夫君,這樣一位通情達理的林家姐姐。”
陸沉微微一笑,溫和地說道:“以後可不許胡思亂想了。”
王初瓏乖巧地說道:“自然不會再亂想。”
房內忽地安靜下來。
時已深夜,外麵更是萬籟俱寂,偶有蟲鳴之聲。
王初瓏極力控製,心跳卻還是越來越快。
在先前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裡,陸沉沒少溜進王初瓏的閨房,除了那件事之外,溫存之舉數不勝數。
此時此刻,王初瓏腦海中不斷浮現過往的畫麵,再加上酒意上湧,愈發緊張起來,又帶著幾分不為人知的期盼。
她抬頭便見陸沉笑吟吟地看著自己,眼中浮現熱切的光芒。
王初瓏隻覺身子綿軟無力,臉頰越來越燙。
陸沉輕聲道:“其實你方才是有意喝醉,對嗎?”
王初瓏沒有回答,但是那雙含情的眼眸已經說明一切。
她這般聰慧的女子又怎會不明白林溪的善意,所以她想借機灌醉自己,好讓他們不再為難。
陸沉愧然道:“你們都一心為對方著想,終究要怪我貪心,不願錯過這世間的美好。”
王初瓏抬起手輕輕按著他的雙唇,微微搖頭道:“夫君,莫要這樣說。”
陸沉望著她的雙眼,微笑道:“好,不說。”
她讀懂了他的眼神,這一次並未避開,而是鼓起勇氣地迎著他的注視,輕聲道:“夫君。”
陸沉緩緩伸出手。
王初瓏看著大紅嫁衣出現在視線中,再也控製不住羞意,悄然閉上了雙眼。
靜謐之中,唯餘呢喃。
仿佛琴聲漸起,起初如同天籟,令人如臨仙境。中段輕快又綿密,猶如徜徉春風之中,遍覽花間盛景。餘韻細微悠長,似人語淺唱低吟,又如蟲鳴鳥語,漸行漸遠。
雲散雨收之後,陸沉擁她入懷,看著王初瓏暈染雙頰的容顏,輕笑道:“夫人,我又想起兩句話。”
王初瓏不解其意,慵懶地問道:“什麼話?”
陸沉一本正經地說道:“高山仰止。”
王初瓏不由得回憶起他那天情真意切地讚歎:“巍巍乎高山,泠泠兮好音。”
她不禁羞澀難當,輕輕掐了一下陸沉的胳膊。
陸沉又歎道:“有容乃大。”
“呀!不許再說!”
王初瓏滿麵通紅,將臉龐埋在他身旁,宛如自欺欺人不問世事的鴕鳥。
陸沉撫著她的青絲,臉上浮現一抹幸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