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齊建武十五年,五月十六日。
曆曰,鹿角解。
寅時三刻,永嘉南城諸多高官權貴府邸漸次亮起了燈火,山陽侯府亦不例外。
今天是新君登基第一場正式的大朝會,京中官員凡七品以上皆要參加。
國喪期間,自然一應從簡。
陸沉和親兵們吃完早飯便趕往皇宮,及至和寧門外,夜色泠泠,廣場上已經聚集了大批朝臣。
看到這位年輕的國侯出現在視線中,很多官員的目光不由得複雜起來。
眼下厲天潤雖已回京,但他隻在抵達當日進了一次皇宮,後麵便深居簡出不見外客,對於朝堂大事一概不問。他的身體狀況已經不是秘密,因而沒人惡意揣測他的心思,更不敢隨意登門叨擾,隻是悄無聲息地送禮而返。
在厲天潤選擇靜心調養的前提下,蕭望之、劉守光和張旭等人又在邊疆,軍事院大權便在陸沉掌握之中。
雖然這隻是新君暫時的安排,但是看著這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居然一手掌握著大齊的軍權,很多人情不自禁生出恍惚之感。
陸沉和秦子龍交待幾句,轉身便向廣場走去。
一路走來,行禮問候者甚眾。
不論對陸沉抱著怎樣的觀感,沒人敢在這種眾目睽睽的場合下對他擺架子,當然也不乏有一些官員是真心想效犬馬之勞。
畢竟陸沉最大的優勢便是他的年紀,而且他不是那種靠著君上強行提拔的幸進之輩,向上攀爬的每一步都有紮實的功勞作為底氣。
陸沉不驕不躁依次還禮,等穿過大批中下級官員聚集的區域,眼前便開闊起來。
前方的官員清一色都是正四品以上的高官,他們不會像那些低級官員一般隨意紮堆,大都是跟各自部衙的同僚站在一起。
如此一來,右相薛南亭便顯得有些孤單。
他顯然早已適應這種環境,早年間的處境甚至更孤寂,那時候朝堂大權被江南門閥掌握,他才是那個被人孤立的異類。
注意到身後的動靜,薛南亭轉頭望去,對陸沉頷首致意。
陸沉回禮,但是沒有直接走過去,而是朝向另一邊。
“沒想到我來得這麼遲。”
陸沉來到厲天潤身旁低聲說著。
厲天潤依舊望著前方的宮門,淡然道:“那是因為你住得最遠。”
陸沉當然不會糾結這個話題,隻是順口一提罷了,他順著厲天潤的視線望過去,感慨道:“今天下朝之後,厲叔的宅子又要改建了。”
因為國喪的緣故,邊疆將帥的封賞一直沒有確定,如今先帝的喪禮儀程已經走完大部分,隻剩下大行出殯之禮,朝廷的運轉逐漸恢複正常。
雖說邊軍戰功的認定與核準還需要一段時間,但雍丘大捷的真實性已經無需質疑,至少提前回京的厲天潤必然能得到對應的封賞。
簡而言之,大齊又將多出一位國公,所以陸沉才會有那句善意的調侃。
厲天潤微微一笑,轉頭看著陸沉,意味深長地說道:“那你呢?陛下會給你什麼封賞?”
陸沉亦笑道:“最好是什麼都不要賞。”
於他而言,木秀於林這四個字早就已經變成現實,這幾年朝中針對他的攻訐未曾斷過,隻是都被先帝壓了下去。
如今先帝駕鶴西去,今上未必會像先帝那樣維護他,而他現在的實力又沒有真正達到一人之下的地步,隻要能維持先前的局勢便足夠。
厲天潤明白這句話的含義,也認可陸沉的判斷。
至少在江南地界,陸沉依舊無法隨心所欲,這不是說他要夾著尾巴做人,正常情況下也沒人會來招惹他,隻是說他的根基都在江北,包括他在邊軍將士心中的威望以及陸家在淮州經營數十年的底蘊。
故此,厲天潤平靜地說道:“不急。”
陸沉點了點頭,又回首看向遠處的厲家兄妹,目光與厲冰雪交錯而過,隨即落在厲良玉臉上,輕聲道:“厲叔,厲大哥真要履任兵部?”
厲天潤道:“是,這對他來說不算壞事,他本身就更適合案牘之事,再者這樣也能讓陛下放心。”
聽到放心二字,陸沉雙眼微眯,正要開口之時,卻聽身後傳來一陣喧嘩。
他和厲天潤再度回首,不遠處的韓忠傑也看了過去,隻見一位年過四旬的清正文官走來。
陸沉不禁笑道:“這位尚書大人莫非住得更遠?”
來者正是吏部尚書鐘乘。
其人身長七尺,頎麵秀目,氣質雅正,又有一副堪稱典範的須髯,哪怕是在這拂曉的夜色中,僅僅依靠廣場周遭的火把之光,也能彰顯出遠勝他人的風韻氣度。
單看外表的話,鐘乘毫無疑問是大齊朝堂上首屈一指的美男子,人到中年依舊清臒,而且增添了幾分沉穩厚重。
厲天潤若有所指地說道:“其實住得遠近和來得早晚沒有必然的聯係,這位尚書大人與你不同,他更加注重官員的儀容和風姿。”
鐘乘來到二人麵前,向厲天潤行禮問好,與陸沉點頭示意,隨即邁著四方步不疾不徐地走到薛南亭身後站定。
便在這時,廣場那邊又傳來一片騷動。
左相駕到。
李道彥的衰老肉眼可見,先帝的離去對於這位老相爺的打擊漸漸顯露出來,六十五歲的高齡亦是朝中最年長的官員。
故而有一位中年官員攙扶著他前行,便是李道彥的長子,禮部左侍郎李適之。
這一幕父慈子孝的場麵自然讓很多官員動容,他們畢恭畢敬地讓出一條路,站在兩旁對李道彥行禮請安。
厲天潤低聲問道:“你如何看待這位李侍郎?”
陸沉想了想說道:“他素來不顯山不露水,在李相的庇佑下走到這個位置不難,但是能維持那麼好的官聲很不容易,尤其是絕大多數官員並不認為李適之的官位來自李相的提攜,能做到這一點尤其不簡單。”
厲天潤感慨道:“李適之確非池中物。”
兩人沒有繼續聊下去,因為李道彥已經在李適之的攙扶下走到近前。
“拜見李相。”
厲天潤當即行禮,麵前這位老人值得他如此鄭重對待。
李道彥溫言道:“郡公何必多禮?”
厲天潤笑而不答,他相信對方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李道彥自然明白,隨即話鋒一轉,帶著幾分滄桑之意:“十年未見,郡公也老了。”
厲天潤灑脫地說道:“生老病死乃是人間常理,厲某早已看淡。今日見到老相爺身子骨依舊硬朗,足以稱為國朝之幸。”
李道彥笑著搖搖頭道:“將死之人罷了。”
宮門緩緩推開的聲音傳入眾人耳中,李道彥便停下敘舊,分開時那蒼老的目光在陸沉臉上稍作停留,旋即轉身向宮門走去。
從始至終,李適之一言不發,恭敬沉默。
約莫一炷香過後,隨著大樂奏響,大齊新君出現在端誠殿內,坐上那張象征至尊的龍椅,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賀。
群臣山呼萬歲。
氣氛莊嚴肅穆。
李宗本挺直腰杆,身軀板正,雙手在袖中攥緊成拳,極力克製著心中的激動。
回首當年,整個朝堂之上有多少人看好他能走到今日這一步?
老大有嫡長子的身份,老三有許皇後毫不掩飾的偏愛,而他除了一個皇子的身份,沒有任何優勢可言。
他的生母柳淑妃性情恬淡不爭不搶,即便先帝的後宮規模不大,她也從未想過與旁人爭寵,雖然因此有了一個極好的名聲,但是對李宗本無法起到任何助力,相反為了維持母親的大氣姿態,他必須要時刻謹記本分。
從十二三歲開始,他就知道自己沒有可能成為儲君,除非朝中發生極大的變故。
他隻能按捺住心底那抹熱切,儘力扮演著一個本分、耐心、守拙的皇子。
沒人知道去年那個夏日,他邀請陸沉參加墨苑文會得到先帝允準時,他心裡那股沸騰洶湧的狂喜。
或許在旁人看來,他是想拉攏陸沉這位邊軍新貴,但是隻有他自己知道,這是自己努力近十年之後得到的回報,代表著父皇心裡的偏向有所變化。
但那隻是一個開始。
儲君之爭凶險異常,稍有不慎就會跌入萬丈深淵。
好在他的對手接連犯錯,大皇子因為無法忍受那種煎熬變得外寬內忌,逐漸失去了先帝的青睞,最後則被卷入京城叛亂英年早逝。
三皇子則因為慶豐街刺殺案徹底失去爭奪儲君之位的希望,於是他李宗本成為唯一的答案。
這世上有很多聰明人,李宗本並不認為自己稱得上最聰明,但他篤定自己是最懂得忍耐和因勢利導的那個人。
聽著耳畔不斷傳來的山呼聲,李宗本麵色淡然地環視群臣,在文官班列某個位置稍作停留。
似乎感受到新君的注視,那位官員稍稍抬頭。
李宗本移開視線,仿若剛才隻是他不經意間的停留。
大殿內安靜下來。
李宗本有些貪戀地望著百官伏首的場景,隨即清了清嗓子。
“眾位卿家,平身。”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