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朝會平常又不平常。議政的內容基本在群臣的意料之中,諸如江北邊軍的糧草供給、經界法的試點推行、部分州府的官員任免和調動,這也是近來文武百官操心的主要問題。不平常之處,在於天子今天的狀態出人意料。雖說朝會一直正常召開,天子也極少缺席,朝廷的運轉沒有出現問題,但是能夠進入端誠殿、尤其是靠近禦前的重臣,在之前一兩個月裡,大多能發現天子的氣色不太好,那是肉眼可見的疲憊和虛弱。再加上太子被授予監國輔政之權,東宮六傅和屬官皆是朝中重臣,這些舉動難免會惹人遐想。直到今天看見沉穩如初、中氣十足的天子,所有人一直懸著的心終於放回了肚子裡。其實這段時間朝野上下有些人心惶惶,南北兩邊同時大敵入侵,誰也不敢肯定大齊軍隊能夠取得最後的勝利,倘若這個時候天子無法正常理政,那顯然會是一場足以動搖王朝根基的災難。如今見到天子龍體康健,人心瞬間安定下來。故此,當李端決定進一步擴大經界法推行的區域,從京城南邊的江州麗水府到江州全境,略有些意外地得到滿朝文武的全力支持。他當然知道天子為何會病態全消。朝會順利結束,李端返回後宮,群臣相繼退出端誠殿。此間沒有仆人丫鬟,皆被李道彥屏退。“晚輩恭敬不如從命。”京城已經連續很多天陰雲密布,今天終於能夠見到陽光,雖然冬日的空氣依舊寒冷,但是暖陽灑在身上總會讓人心情愉悅。陸沉做出洗耳恭聽的姿態。陸沉看著前方寬闊廣場上的大臣們,抬頭看了一眼明媚的陽光,神情頗為複雜。聽到這個越來越熟悉和親切的嗓音,陸沉迅疾調整好自己的情緒,轉身行禮道:“請老相爺安。”“陸侯。”“哪有什麼典故,不過是鄉野落魄窮書生瞎取的名字。”李道彥笑了笑,繼而道:“你若耐煩,老朽就說說一個和這酒有關的故事。”陸沉望著麵前的酒壇,揭蓋之後便覺酒香四溢,確實是難得一見的上等佳釀。陸沉剛想說自己乃是邊疆來的蠻人,忽又記起麵前老人的三孫子因為他的緣故,至今還在西南邊疆的苦寒之地流放,便改口道:“在老相爺麵前豈能不知禮?”陸沉一笑應下,隨即陪著老人走出皇宮,待其坐上馬車之後,和等候在宮外的秦子龍交代一聲,便帶著二十餘名親兵跟在相府馬車的後麵。身後忽然響起一個老邁的聲音。李道彥顯然已經習慣這個年輕人偶爾的玩鬨性子,順勢打趣道:“像陸侯這麼守禮的年輕人如今已經不多見了。”這一次李道彥沒有選擇在李氏正堂錦麟堂招待陸沉,反而是府內東北角上頗為清靜的花廳半水閣。李道彥便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請隨老朽去家中坐坐。前段時間老家那邊的晚輩送來了幾壇佳釀荻花雲,你且嘗嘗,若是喜歡就帶回去。”“故事好,晚輩最喜歡聽故事。”“老相爺,這酒名叫荻花雲,聽著頗為彆致,不知有何典故?”“這故事有些年頭了,具體的時間、朝代和地點皆不可考。說是有一個懷才不遇的年輕人,家道中落舉目無親,連進京趕考的盤纏都湊不出來,終日鬱鬱寡歡。後來他得知當地有一位樂善好施的富商,卻又放不下麵子前去祈求幫助。這年輕人並非那種死讀書的迂腐之人,平常喜歡鑽研一些事情,偶然想到一個釀酒的法子,於是便有了第一壺荻花雲的出現。”“之所以他會取這個名字,是因為那位富商的名字裡就有一個雲字,而荻花是當地人頗為喜愛的一種花。雖說年輕人釀出了荻花雲,但是這酒味道平平,根本談不上如何香醇,自然也就無法引起旁人的注意。萬般無奈之下,這個年輕人帶著最好的一壇荻花雲,敲開了那位富商家的大門。”說到這兒,李道彥忽地停頓,問道:“你猜猜後續發生了什麼事情?”陸沉不急不緩地說道:“我猜年輕人壓根沒有見到富商的麵,被那家的門子趕了出去,酒壇掉落在地碎開,他一腔心血釀成的荻花雲混入汙泥之中。”李道彥一怔,隨即失笑道:“這倒也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不過事實剛好相反,那家的門子很有禮貌地將年輕人請了進去,富商直接花一百兩銀子買下這壇荻花雲。年輕人靠著這筆盤纏入京趕考,一年後金榜題名,最後居然做到官居一品位極人臣。年輕人發跡之後,數次提攜幫助那位富商以報答對方的恩情,他也曾問過富商,當年為何肯花一百兩銀子買那壇酒。”迎著老人饒有興致的目光,陸沉淡然道:“對於富商來說,一百兩銀子不值一提,但如果用這筆銀子換來一個有才華的年輕人感恩,對於他來說是極其劃算的買賣。”“是,但不全是。”李道彥微笑道:“富商起初不肯說,最後實在搪塞不過去,隻能老實回答。原來當年他早就知道這個年輕人的處境,一直在等著年輕人主動登門。他說,如果這個年輕人連舍下臉麵的勇氣都沒有,他為何不拿著一百兩銀子去喝花酒呢?扔給那些青樓花魁,好歹能聽到幾聲嬌滴滴的大爺,總好過浪費在一個怯懦書生的身上。”陸沉心中微動,感慨道:“這位富商是一個很有趣的人物,這個故事雖然沒有那些波瀾壯闊峰回路轉,卻也彆有一番韻味。老相爺,那位年輕人想必就是李氏先祖?”“沒錯。”李道彥往後靠著椅背,坦然道:“那是幾百年前的故事,李家曆代人口口相傳,或許早已偏離了事情的真相,也有可能是後人牽強附會,想要讓這荻花雲賣出高價,刻意編撰了這樣一段故事。”陸沉心領神會,點頭道:“是啊,當年李氏先祖用一壇荻花雲換來百兩紋銀,如今這一壇荻花雲肯定不能高過先祖親手所釀的價格,但是也不能太低讓先祖蒙羞。我猜,市麵上一壇荻花雲如今的售價是九十九兩?”李道彥忍不住笑了起來,抬手點了點他,愈發輕鬆地說道:“放心,老朽不收你的銀子。曾經聽陛下笑談,你這個年輕人明明家資豐厚,陸家商號日進鬥金,偏偏有見錢眼開的習慣。”“如今我好歹也是國侯,總不能一直問自家老爹要銀子花。”陸沉一笑帶過,繼而道:“當年李氏先祖用一壇荻花雲換來錦麟李氏數百年基業,成就江南第一望族的根基。如今老相爺拿出這壇荻花雲,不知晚輩要付出怎樣的代價?”“代價就言重了,隻是想請陸侯幫老朽一個小忙。”李道彥依舊從容,目光炯炯。陸沉鎮定地說道:“還請老相爺直言相告。”一名身材高瘦的少年走進半水閣,來到近前先向李道彥行禮,然後在老人的目光鼓勵下,轉身朝陸沉行禮道:“小子李公緒,見過陸侯爺。”陸沉抬眼望去,隻見少年臉上帶著幾分稚氣,雖然身量看著像十五六歲,實際年齡肯定要小一些。不愧是當朝左相親自培養出來的少年,在陸沉這位殺人無數的武勳麵前,他既無怯懦畏懼之色,也無驕狂自負之意,和那個李雲義李三郎竟無半點相似。此刻陸沉已經隱約猜到那位老人的用意,但是仍然覺得有些難以置信,於是看向對方說道:“老相爺,我是武勳。”言下之意,您老人家身為江南門閥魁首、滿朝文官領袖,把最得意的小孫子塞過來,是不是有點兒戲?李道彥卻道:“他是老朽的小孫子,小名稚魚兒。雖說他看著很文弱,但是他從五歲開始便已經一邊讀書一邊習武,如今也算是皮糙肉厚。當然,他那點微末技藝肯定無法和陸侯相比,連給陸侯做親兵都不夠格。老朽之意,陸侯不必擔心稚魚兒嬌生慣養,他可以跟著你風裡來雨裡去,而且保證不會有半點怨言。”陸沉遲疑道:“老相爺,你知道我對詩文一竅不通,小公子正是發奮讀書的年紀,讓他跟在我身邊確實不太好。”“李家讀書的人已經夠多了,不缺他一個。”李道彥在這一刻目光深沉,緩緩道:“一個傳承數百年的大家族,看似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實則滿目腐朽衰敗之景。李家子弟要麼成日裡鑽研蠅營狗苟,要麼滿腦子陰謀詭計,敗亡之跡日益明顯。稚魚兒還很小,如今不過十四歲,正因為他還沒有沾染上這座大宅裡的腐朽之氣,老朽才將他送到陸侯身邊,讓他能夠見一見外麵遼闊的天地,看一看人間真實的模樣。”“如此,或許能有所成。”陸沉默然。李道彥看向那壇荻花雲,語調中多了幾分懇求之意:“陸侯,這壇酒隻是束脩之禮,老朽肯定不會讓你平白辛苦一場。”對於這位執掌朝堂大權的宰相而言,這句話已經不太符合他平時的風格,因此愈見真誠。陸沉看著老人複雜的目光,最終點了點頭。李公緒當即向陸沉跪下叩首,清脆的聲音響起。“弟子李公緒,拜見先生!”(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