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安城終究比不得廣陵那般繁華富庶,城內建築遠遠談不上寸土寸金,因此陸沉居住的宅院頗為寬敞,單論麵積甚至要超過廣陵陸宅。王初瓏住在東跨院,宋佩在請示陸沉之後,在此處多添了幾名丫鬟和粗使婆子,又往廚房那邊打過招呼,在菜譜中新增一些北地的風味。她看著仆婦們幫忙搬運王初瓏帶來的行李,除了主仆二人需要用到的衣物釵飾和各種用品之外,便隻有六個沉甸甸的箱子,縱然四人一起抬仍舊有些費力。雖然有些好奇,宋佩並未多問,反倒是錦書見眾人小心翼翼的樣子,主動說道:“諸位不必太過小意,這些箱子裡麵裝的都是我家小姐的書,動作粗一些不妨事的。”宋佩不禁暗暗稱奇。待大致收拾妥當,她便進到裡間,對王初瓏行禮道:“姑娘若有需要辦的事情,隻需跟婢子吩咐一聲即可。”王初瓏微笑道:“有勞宋姑娘。初次相見,彆無長物,一點心意還請姑娘收下。”話音未落,錦書便捧著一個小匣子,當著宋佩的麵打開,隻見裡麵放著一隻光華溫潤的玉鐲子。宋佩如何敢收,連連推辭道:“姑娘,這可使不得。”王初瓏走上前,從匣子中取出玉鐲,不容分說地塞進宋佩的手裡,柔聲道:“我會在這裡住上很長的時間,往後要勞煩你的地方不少。你收下這點心意,我方能安心住著,你就當是給我幾分薄麵,如何?”宋佩雖然也學過不少待人接物的訣竅,此刻麵對這位世家大小姐如此坦誠的態度,頓感難以拒絕,隻得垂首道:“謝姑娘賞賜。”王初瓏又道:“我對衣食住行不甚苛求,縱有一二忌諱處,稍後讓錦書說與伱聽。”宋佩應道:“是。”王初瓏讓錦書取來十餘張麵額二兩的銀票,一並交到宋佩手中,讓她分給外麵搬東西的仆婦們。人人皆有賞錢,自是皆大歡喜。雖然陸家這些下人經過陸通的教導,幾乎沒有那種眼皮子特彆淺的人,但是伸手不打笑臉人,拿到賞錢之後自然會覺得這位新來的貴氣女子品格極好。東跨院這邊正房五間,庭院清幽靜謐,室內窗明幾淨,雖無特彆奢華的陳設,但是一應家具皆為新品,瞧著倒也令人心情愉悅。錦書裡裡外外轉了一圈,不禁感歎道:“小姐,這邊的準備很齊全呢。”王初瓏頷首道:“陸家乃是淮州有名的富商,當然不會在這些細節上疏忽。”錦書終於放下心來,甜甜一笑道:“婢子去讓人給小姐準備熱水。”王初瓏應道:“好。”接下來這一天陸沉都沒有再出現,宋佩說他去了都督府,蕭大都督有事相商,王初瓏自無不可,主仆二人洗漱完,簡單用了一頓晚飯便安寢歇息。次日上午,陸沉終於出現。王初瓏請他至正堂相見,錦書奉上香茗後便站在王初瓏身後,眼觀鼻鼻觀心極其乖巧。昨日匆匆一見,這對年輕男女對彼此的第一印象還算不錯,因此今日的談話從一開始便有一個和煦的氛圍。陸沉當先開口道:“王姑娘這一路跋山涉水想必頗為疲累,我本不該這麼快就前來叨擾,隻是有些事情拖不得,還請姑娘見諒。”“陸公子言重了。”王初瓏微微垂下眼簾,繼而道:“翟林王氏當年屈身景朝,縱有千萬般難處,終究是背叛了大齊。這十多年來家中長輩時常喟歎,然而世上沒有後悔藥之說,因此隻能暗中忍耐等待時機。去歲陸公子運籌帷幄,協助兩位大都督縱橫戰場,令我家長輩看到一抹曙光,故而便有今日初瓏南下之舉。”陸沉不動聲色地看了她一眼。他從王駿口中了解過麵前這位世家大小姐的性情和生平,也從織經司和陸家商號處得到了一些可以佐證的情報,心裡很清楚王初瓏絕非不諳世事的深閨小姐,否則王安和王承那對老謀深算的兄弟倆也不會允許她孤身赴淮州。從她對譚正、宋佩乃至府中仆婦的態度可知,這位大小姐擅長與人打交道,雖是嬌柔單薄之身,卻有滿腹才學和處世的智慧。隻是令陸沉稍稍訝異的是,對方在言語之中會將姿態放得這麼低。一般人可沒有勇氣坦承自家之過。想到這兒,陸沉便溫言道:“刀斧加身無力抗爭,此乃人世間最簡單的道理,更何況你們王家人口眾多。和上千條活生生的人命相比,一時的屈從不算什麼,至少在我這裡可以理解。”在我這裡……言下之意,關於對翟林王氏當年那些事的態度,他自然不會在意,但是並不保證上麵尤其是天子可以完全放下芥蒂,終究要看後續兩邊合作的進展。王初瓏暗暗品味著這四個字,麵上泛起一抹柔色:“家叔有言,陸公子心機深沉如海,尤擅雲山霧罩拿捏人心。如今當麵一見,方知這是無端妄測,當不得真。”陸沉啞然失笑,悠悠道:“沒想到令叔父對陸某的評價這麼高。”王初瓏不禁莞爾:“在陸公子看來,這樣的評價竟是讚許?”陸沉坦然道:“家父說我性情直接不知變通,蕭大都督也曾說我太過板正,雖然不算笨人,終究少了幾分變通圓滑之能。如果我真能像令叔父所言那般,在陰詭風雲中操弄人心,至少長輩們應該能感到很欣慰。”兩人相談甚歡,讓站在旁邊的錦書看得滿心迷糊。小姐不是說這位陸公子乃是標準的鐵血軍人,殺伐決斷雷厲風行,緣何眼下看來竟如文雅公子一般?她自然不知道,陸沉這是一種透著疏離的禮敬,不會在她們麵前刻意展現所謂的男子氣概。王初瓏對此心知肚明,她並未想過兩人剛剛認識便能交心,其實隻要維持眼下這種和善的氛圍,她此行便成功了一半,因此直入正題道:“陸公子,淮州邊軍是否將青田城和湧泉關作為唯一的目標?”陸沉平靜地說道:“不談是否唯一,這兩處險要之地攔住淮州軍北上的步伐,我軍必然會將它們定為目標。先前令叔父派人送來東陽路的地形圖,此物好則好矣,可是並不能解決這兩處地方的堅固城防。其實依照我個人的想法,戰場上的目標難以一味取巧,淮州軍必須學會怎麼打硬仗。”他微微一頓,望著王初瓏說道:“總不能事事都依靠外力的幫助,如果翟林王氏真有這般恐怖的實力,想來也不會屈居人下。”終究露出了幾分鋒芒銳利之意。王初瓏對此早有預料,頷首道:“陸公子言之有理。我此番南下,除了是向淮州都督府展示王家的誠意,還帶來了一些你們或許用得上的情報。”陸沉不疾不徐地道:“請說。”王初瓏端起茶盞潤了潤嗓子,隨即緩緩道:“初瓏不才,在來時的路上嘗試著推演過邊境戰事。從淮州蕭大都督曆來的風格推斷,你們是想故技重施,從來安防線出兵北上進逼青田、湧泉二地,然後在沫陽路故布疑陣。如此一來,或許燕朝會做出錯誤的判斷,將重兵集結於沫陽路腹心一線。在這個基礎上,蕭大都督再動用精銳主力,以雷霆之勢強攻湧泉關。”陸沉右手摩挲著茶盞,淡然問道:“為何是湧泉關而非青田城?”王初瓏答道:“因為湧泉關可以奇襲,青田城隻能強攻。再者,攻陷湧泉關後,淮州軍主力可繞行至通山城,切斷燕軍對南麵青田城的援護,進而讓青田城變成絕地。陸公子方才所言確有道理,任何軍隊都不能指望永遠有內應,必須磨礪出打硬仗的能力。在青田城淪為絕地的前提下,蕭大都督便可從容輪轉兵力,讓這座孤城成為淮州軍將士們的磨刀石,一點點鍛造出鋒利的劍芒。”錦書不由得悄悄挺起胸膛,眼中浮現與有榮焉的神色。陸沉抬眼望向王初瓏,兩人目光交錯,並無旖旎之意。他從容地問道:“如此說來,王姑娘對這套方略並不讚同?”“不敢。”王初瓏語調柔和,繼而道:“初瓏隻是紙上談兵,並未見識過戰爭的殘酷,豈能妄言個中得失。我此番南下淮州,還帶著家叔準備的一份禮物,或可對陸公子和蕭大都督有所臂助,隻不過這份禮物與陸公子先前之謀有所偏離。”陸沉道:“王姑娘但說無妨。”王初瓏輕聲道:“家叔雖是燕朝宰執,這些年也在想方設法培植力量,但一直很難將手伸進軍中。燕軍內部主要分為幾股勢力,如現任樞密龐師古一係,已經身故的原樞密副使陳景堂一係,以及景朝在軍中發展的擁躉。故此我家能夠提供的幫助不算太多,僅有東陽路西南部的平利城,守將可以為我所用。另外,沫陽路兵馬都總管朱振也是我家的人。”平利城?陸沉腦海中浮現這座城的位置,它位於盤龍關正北邊,乃是東陽路的西南門戶,與屬於沫陽路的新昌城如兩隻拳頭一般,構築起控扼盤龍軍出關的堅實防線。至於沫陽路兵馬都總管朱振,雖然此人不算當世名將,但陸沉對其很了解。去年蕭望之佯攻青田城時,這位朱總管便奉原沫陽路大將軍陳孝寬之命,帶領數萬精兵北上馳援,然後又灰溜溜地返回沫陽路,從始至終毫無建樹。在王初瓏說出這番話後,陸沉便陷入沉思之中,她和錦書好奇地看著這位年輕俊逸的男子。與先前的溫文爾雅不同,此刻的陸沉雖然沉默不語,卻有一種凜然氣勢散發出來。宛如虎踞龍盤。片刻後,陸沉看向王初瓏,沉靜地道:“王姑娘,我需要斟酌一下利害得失,或許會修改先前的既定方略,過兩天再來請教。”王初瓏便道:“但有所問,知無不言。”陸沉暫時放下心中所想,頗為關切地問了一番王初瓏對此間生活的想法,持禮甚恭,並無不妥之處。片刻過後,陸沉起身道彆,王初瓏親自將其送到門外。回身時,錦書悄悄道:“小姐,你對陸公子觀感如何?”王初瓏目視前方,輕聲道:“很好。”她心中卻苦笑一聲,陸沉從始至終有禮有節,這又何嘗不是一種生疏?不過……既然邁出了第一步,總比漠然相向要好。她同時又有些好奇,卻不知那個年輕男子究竟會想出怎樣的全局謀劃?不知不覺間,她逐漸開始站在陸沉的角度去思考問題。陸沉雖然兩世為人,終究在有些時候會忽視這個時代的特色,如王初瓏這般孤身南下,毫無遲疑地住進陸宅,難道她將來還能嫁給彆人?從王初瓏決意南下那一刻開始,她這輩子的幸福便寄托在一個陌生男子身上。隻盼他是良人。女子抬頭望著蔚藍的天空,悄然一歎。(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