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駿本人在收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失神良久,所以他十分理解陸沉此刻的反應。在陸沉給出那番義正言辭的應答後,王駿覺得北邊的本家如果真想求得大齊的接納,必須要率先做出一些表示。然而他怎麼也想不到會是王初瓏親自南下。對於那位將近十年沒有見過的堂姐,王駿心裡的印象依然十分清晰。其人從小便展露出與眾不同的天賦,一目十行過目不忘乃是尋常事。當時他們這些年紀相仿的族中子弟一起開蒙,王駿已經算是一眾幼童當中的佼佼者,對於先生的教導可以極快地領悟,但和王初瓏相比仍然差了一大截。等到**歲的時候,王初瓏便可以在先生抱恙的時候代其上課。後來年歲漸長,王駿隨家人遠遷旬陽,和王初瓏便隻有書信往來,卻也能從點點滴滴的交流中察覺到這位堂姐日益成熟的智慧。“令堂姐可真是……不同凡響。”二人落座後,陸沉似笑非笑地感慨著。他先前的應對是想拿捏翟林王氏,在他想來這種門閥世家心思深沉,如果一開始不能讓對方清醒地認知形勢,往後肯定會蹬鼻子上臉,提出各種各樣的麻煩要求。至於聯姻之事,對於逐漸認清自己內心想法、誌向愈發遠大的陸沉而言,這個問題不難解決,大不了娶一個千金小姐回來,好吃好喝、有禮有節地供著。林溪又不是那種打落牙往肚子裡吞、受了委屈不敢吭聲的性子,陸沉並不擔心後院的安穩。隻是王家的應對確實超出了陸沉的預料。王駿略顯尷尬地解釋道:“都尉請勿見怪,其實下官的堂姐這樣做也是出於無奈。淮州和河洛城相距遙遠,往後若是一直依靠書信往來,未免貽誤拖延。若是讓其他人前來,恐怕很難取得都尉的信任。”“倒也談不上責怪。”陸沉擺擺手,淡然道:“這件事務必要保密,除了你本人之外,不得讓任何人知曉令堂姐的身份。”王駿自然懂得其中道理,當即鄭重地應道:“都尉放心,下官知道該怎麼做。”臨彆之前,陸沉忽地問道:“令堂姐性情如何?”王駿大抵明白這位上官此刻複雜的心情,想笑又不敢笑,垂首答道:“下官的堂姐性格溫和,知書達禮,絕對不會讓都尉為難。”“行,我知道了,你回去罷。”“下官告退。”王駿離開後,陸沉在廊下獨站良久,將這件事的前前後後想清楚,便拉上陸通趕往都督府。偏廳之內,聽完陸沉的彙報,蕭望之和陸通對視一眼,兩位中年男人不約而同地浮現驚訝的神情。“這般說來,翟林王氏可謂誠意滿滿,否則不會讓嫡女孤身南下。這位王家大小姐必然還帶著王安準備的禮物,等她抵達來安城,我們便可以籌謀北伐之戰。”蕭望之麵帶微笑,他顯然更關注王家這個安排對淮州邊軍的益處,因而看向陸沉的目光中愈發多了幾分讚賞之意。陸通則更在意這件事對陸沉的影響,他抬眼望著自己的獨子,微微皺眉道:“我們要如何安置這位王小姐?”聯姻之舉暫時擱置,王初瓏和陸沉並無名分,但是對方孤身南下,在淮州如無根浮萍一般,總不能隨意打發她在城內住下,此非待客之道,也會讓翟林王氏心生不滿。陸沉在來時的路上便想過這個問題,此刻麵對父親關切的目光,他平靜地說道:“讓她住在我那裡吧,其他地方也不合適,再者也不安全。雖然這兩年織經司頗有建樹,但城內肯定還有偽燕察事廳的眼線。”既然翟林王氏選擇再退一步,陸沉自然不會矯情作態。相較於王初瓏南下帶來的好處,其餘細枝末節不值一提。“也隻好如此了。”陸通臉上的憂色悉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淺淺的笑意,又道:“我便不見她了,以免這小丫頭臉皮薄難為情。最近在來安城待得太久,我得回廣陵看一看家中的生意。”父子二人心照不宣,畢竟昨夜探討的話題才是正經大事。陸沉轉而對蕭望之說道:“蕭叔,其實今日我來找你除了這件事之外,主要是想請伱和靖州厲都督聯係一下。先前的戰略被迫擱置,如今要重啟北伐之戰的謀劃,這方麵肯定要和靖州那邊保持及時的溝通,避免將來出現戰術執行上的誤會。”蕭望之頷首道:“這是自然,你不必擔心。”兩人開始商議北伐的細節問題,陸通安靜地聽著,目光始終停留在陸沉年輕俊逸的麵龐上,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厚。……靖州,平陽府。隨著江北大捷的落幕,這一年來靖州的局勢漸趨穩定。雖說新設的江北四軍中,旬陽軍和江華軍被劃歸淮州都督府,但收複的領土中大半都屬於靖州,靖州刺史謝東陽和大都督厲天潤肩上的擔子變得更重,兩人幾乎沒有一日空閒,忙得腳不沾地實屬常態。隻不過從四五日前開始,厲天潤便回到位於平陽城內的大都督府,對外的說法是偶染風寒需要休息,除了幾位親信大將之外一概不見。後宅正房外間,厲良玉和厲冰雪對麵而坐,範文定和徐桂等虎將則是來回踱步。裡間不時傳來沉重的咳嗽聲。厲冰雪清冷的麵龐上浮現著明顯的憂色,父親的身體因為當年的舊傷一直不太好。去年江北之戰的末尾階段,在江華城舉行軍議的時候,她便察覺到父親的舊病有複發的症狀,故而一直忐忑不安放心不下。這一年看著父親案牘勞形宵衣旰食,厲冰雪多次勸諫,卻沒有任何作用。四天前那個午後,厲天潤在審閱軍務時突然昏倒,還好厲冰雪眼疾手快扶住他,否則後果不堪設想。等待是如此煎熬。房內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無比沉重。不知過了多久,兩位老郎中緩步走了出來,厲冰雪連忙起身迎了上去。“吳先生,家父病情如何?”她望著左邊那位須發皆白的老者,急切地問道。姓吳的老郎中拱手一禮,語調艱澀地說道:“厲都尉,郡公爺乃是積勞成疾,又引發了宿疾,我等剛剛幫他施以針灸之法。往後每隔兩日,我等便要施針一回,另有藥方一副,讓下人按時煎藥讓郡公爺服下。”厲冰雪眉頭緊皺,對方並未說此病何時痊愈,隻說診治之法,話中深意不言自明。她倔強地問道:“還請先生告知,此病是否有大礙?”吳郎中與另外一位名醫對視一眼,垂首道:“好教厲都尉知曉,郡公爺之病需要休養,藥石隻能起到輔助之效。若能少理庶務安心調養,尤其是要避免勞心費力,理當沒有大礙。”厲良玉心中喟歎,上前道:“有勞二位先生,請往前麵看茶。”兩名郎中連忙行禮告退。片刻過後,範文定等人入內簡短地看視之後便離去,厲家兄妹望著病榻上的父親,神情無比傷感。厲冰雪隻覺心裡像被刀子剜過一樣疼痛。從她記事開始,父親便如巍峨高山一般頂天立地,魁梧的身軀仿若遮蔽人間一切風雨。然而不知從何時開始,這具魁梧的身軀漸漸消瘦,到如今已然漸有衰老之態。厲天潤轉頭望著床邊的子女,壓製住胸腹間的咳嗽之意,微笑道:“小病而已,你們何須做此姿態。”厲冰雪勉強笑道:“爹爹說的是。郎中都說了,爹爹隻需要調理一段時間便能痊愈。”厲天潤目光溫和,對厲良玉說道:“為父隻是偶染風寒罷了,這件事不要鬨得滿城風雨人心惶惶,你去叮囑一下範文定等人。”厲良玉躬身道:“是,父親。”房內安靜下來,厲冰雪欲言又止。厲天潤悠然道:“當年楊大帥一身卓絕武藝,滿身鋼筋鐵骨,數九天於風雪之中以冷水磨礪精神,看得我和蕭望之等人好生羨慕。隻可惜,無論我還是蕭望之,都沒有楊大帥那樣的天分,在武學上鑽研不深。他比我還要好些,畢竟早早被楊大帥攆到淮州掌軍,這些年沒有受過什麼傷。”“爹爹……”厲冰雪不由得紅了眼眶。厲天潤望著她,溫聲寬慰道:“乖女不必難過,為父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再撐個一年半載沒有問題。”厲冰雪心中一震,連忙搖頭道:“方才郎中說了,爹爹隻要安心調養,必然不會有大礙。”厲天潤笑了笑,平靜地說道:“靖州軍這一大攤子交給誰來接手?”“那是天子的責任!”厲冰雪漸漸有些難以克製自己的情緒。厲天潤並未爭辯這個問題,隻是望著她眼中的淚花,緩緩道:“世人提起靖州軍,必然會說出厲天潤這個名字,而靖州軍十萬男兒亦如是。他們是出於對你父親的信任,才甘願為了大齊的邊疆安穩付出熱血和生命。既如此,為父又怎能讓他們失望?”厲冰雪蹲在床頭,語調漸至哽咽:“可是女兒不想爹爹有事。”厲天潤抬手輕撫她的頭發,帶著幾分眷戀,又有幾分決然:“為父是軍人,自當馬革裹屍,豈能惜命?”厲冰雪用力地搖頭,她從來沒有在外人麵前表現過如此脆弱的神態,可她同樣知道自己的父親心誌何其堅韌,決不會因為外物乃至生死而動搖。“為父從軍三十餘載,曆經家國淪喪,總不能在北伐之戰的前夕躺在床上,看著其他人去拚命,如此實非男兒所為。”厲天潤眼中精光漸漸凝聚,語調輕緩又不容置疑地說道:“去將這幾日積壓的軍務奏報拿來,你念給我聽。”厲冰雪沉默良久,終於緩緩起身,擦了擦眼角說道:“是,爹爹。”(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