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散嗣恩不知道那些從天而降的陶罐裡麵裝的隻是清水——陸沉倒是很想用改良版的希臘火招待景軍,然而終究沒有取之不儘的原料,冉玄之動用所有關係找來的原料隻夠讓燕軍先鋒嘗一把燒烤的滋味。即便如此,不可一世的夏山軍已成驚弓之鳥,仿若這峽穀裡處處都是致命的陷阱,根本沒有人去查看那些陶罐炸開之後濺出來的是清水還是火油。對於以凶悍勇猛聞名於世的夏山軍而言,他們這輩子都沒有打過如此憋屈的仗,此刻隻想儘快遠離此處。仆散嗣恩帶著夏山軍殘存兵力倉皇往峽穀入口撤退,七星軍則在陸沉的指揮下痛打落水狗,追著夏山軍的屁股瘋狂擴大戰果。一個又一個景廉族勇士倒下,夏山軍的尾部和七星軍的前鋒交錯在一起,傷亡的數字不斷抬升。兩側山壁上,林頡率領的七星幫高層執事紛紛躍下,加入對夏山軍的追殺。仆散嗣恩不是不清楚這樣敗退的後果,但現在他就算想讓部屬停下腳步,也是一件無法辦到的事情。所謂兵敗如山倒,沒人可以逆天而行力挽狂瀾。眼下仆散嗣恩唯一的指望就是撤出峽穀後,外麵的燕軍能夠做好接應,想來七星軍應該不敢追出去。然而他高估了燕軍的士氣。在經曆過左軍遇伏、右軍被反殺、後軍遭到夜襲之後,燕軍的整體士氣已經低迷到一個相當可怕的程度,仆散嗣恩不是不知道這一點,可是燕軍在他眼裡本來就是填補戰線的仆從軍,哪怕死光了都不打緊——隻要他們能為夏山軍排除預知的危險,為夏山軍創造出正麵對決的戰場即可。在已經犯下太多的錯誤之後,仆散嗣恩仍舊將希望寄托在燕軍身上,這毫無疑問是極其愚蠢的想法。如果杜岷率領的燕軍先鋒還在,說不定還能穩住軍心,可是峽穀中一場大火將杜岷及六百虎賁燒成廢人,讓士氣本就處於低穀的燕軍走到了崩潰的邊緣。倘若今天夏山軍可以順利攻破峽穀防線,後麵的燕軍做些打掃戰場、零敲碎打的事情倒也不難,想要指望他們扭轉局勢無疑是異想天開。將時間稍稍推前一些,峽穀深處傳來延綿不斷的爆炸聲,穀外的燕軍甚至能感受到大地在顫動,一瞬間絕大多數普通士卒都浮現驚懼的神色。許存麵色陰沉,目光冰冷地望著穀內,右手不自覺地用力攥緊,指甲幾乎入肉。旁邊的偏將和統領們惶然地望著他,有人忍不住說道:“總管,莫非夏山軍敗了……”他欲言又止,下意識地吞咽著口水,其他人的臉色也都很難看。許存沉默不語,心裡在快速計算如果夏山軍真的不敵,自己要如何才能保全身邊這八千燕軍。便在這時,仆散嗣恩的信使匆匆趕來,向許存傳達夏山軍即將在穀內與敵人接戰、讓燕軍分批入穀支援的命令。信使根本不給許存拒絕的機會,說完之後便立刻返身趕回峽穀,留下一群燕軍將領神色各異地盯著許存。“總管,這景人太不將您放在眼裡了!”“就是,仆散嗣恩頂多隻和總管平級,他憑什麼對總管這般頤指氣使!”“先前景軍躲在後麵,讓我們在前衝鋒陷陣,如今他們身處險境,又想讓我們去救援,怎能無恥到這種程度!”“總管,穀中情況不明,我軍萬萬不能再輕易冒進。”“沒錯,我軍現在不妨後撤一些,萬一景軍大敗而歸,免得被他們衝散我軍的陣型。”“請總管下令!”周遭群情激昂,許存麵色沉鬱,其實他知道這些將領為何會突然如此憤怒。簡而言之,這些人已經有了畏戰之心,不敢再冒一絲一毫的風險,如果不是擔心事後會遭到追究,他們甚至巴不得立刻丟下深入峽穀的夏山軍,一路南逃撤回東陽路境內。許存逐一看過去,隻見一張張神情凝重、又帶著懇求之意的麵龐,不由得輕聲喟歎道:“你們有沒有想過,我們這個時候丟下景軍撤退,哪怕隻是見死不救,將來會有怎樣的後果?”眾人聞言不禁默然。許存幽幽道:“如今看來,我們的每一步決策都在陸沉的意料之中,每一次行動都被他算計得很死,難怪從進山以來我軍便接連受挫。南齊不僅有蕭望之和厲天潤這樣的名將,如今又出了陸沉這般年紀輕輕卻用兵如神的天才,難怪有人不看好我們這一次的剿匪之戰。”一眾將領略顯茫然地看著他,雖說兩軍主將的表現確實存在很大的差距,然而許總管似乎話裡有話,最後那句話裡的“有人”又是指誰?許存沒有解釋,繼續說道:“我明白爾等的心思,也不會怨怪你們會有這種心思,但是我希望大家明白一點,從離開封丘城北上開始,我軍和景軍便是休戚與共,他們若是在山裡全軍覆沒,我們就算能回去也沒有好下場。”“唉,總管,並非我等怕死,實在是下麵的將士們士氣低迷啊。”一員武將神情複雜地說道。許存微微頷首,淡淡道:“即便如此也不能丟下景軍,傳令下去,前部三千人準備入穀支援。”將領們隻能領命,然而還沒等他們離去,東南麵忽然傳來雄壯整齊的馬蹄聲。數名斥候策馬飛馳而來,倉皇道:“稟總管,敵軍騎兵來襲,數量極多!”燕軍陣中猛然一片騷動。許存眉頭緊皺,抬眼望去,便見東南方向一支騎兵快速奔來,一匹匹高頭大馬在奔馳的過程中呈現出流線型的美感,馬上的騎士人人手持長兵器,雖然沒有刻意地大呼小叫,但他們顯露出來的氣勢猶如高山一般巍峨壯闊。明媚的陽光中,林溪單手提著斬馬刀,身體微伏於馬背,清冷的眸光鎖定著遠處燕軍中軍的帥旗。尉遲歸策馬行於她的右側,中年男人第一次用上兵器,那是一杆長約丈二的馬槊。在他們後麵,五百騎策馬狂奔,肅殺之氣衝天而起。這支騎兵剛剛出現在戰場邊緣,後方狼煙直上,似乎還有數之不儘的生力軍在後麵趕來,燕軍士卒登時麵色發白,陣型開始鬆動。即便許存立刻下令一側軍隊轉向列陣迎敵,一股恐慌的情緒仍然在燕軍群體內蔓延。養精蓄銳多日的騎兵猶如下山猛虎,在林溪和尉遲歸的帶領下朝著燕軍東北角疾衝而去。兩軍相遇,好似滾湯潑雪,燕軍頃刻間倒下一片。同一時間,峽穀內的喊殺聲由遠及近傳來,燕軍紛紛扭頭望去,隻見自詡天下無敵的夏山軍仿佛喪家之犬般從穀內逃出來,丟盔棄甲的模樣讓燕軍心裡瞬間冰涼一片。林溪見狀高聲喝道:“殺!”五百高手人人如龍,殺入燕軍陣中翻江倒海,幾近於擋者披靡。在連續十多天的高壓態勢下,燕軍已然軍心不穩,此刻見到夏山軍大敗而歸,當即便有人帶著哭腔吼道:“逃啊!”許存連聲喝令,然而在那兩個字出現後,越來越多類似的聲音出現,將領們根本攔不住,燕軍如一團散沙四散逃命,陣型當即潰散!從峽穀中逃出來的夏山軍望著眼前混亂的景象,眼神不由得發直。燕軍已經亂成一片,被七星軍騎兵如砍瓜切菜瘋狂屠戮,這一刻但見戰場上飛塵漫天,燕軍士卒哭爹喊娘瘋狂潰逃,隻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當夏山軍殘餘兵力全部從峽穀中退出,敗局已經沒有任何人可以扭轉。七星軍緊隨而出,這一次不止是陸沉操練出來的三千戰兵,還有林頡帶領的幫中元老,乃至於所有生活在山裡的老少爺們,但凡學過幾手功夫,或者有一把子力氣,都拿著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武器,跟隨七星軍衝出峽穀,朝著夏山軍和燕軍衝殺而去。宛如大河濤濤,浪卷九天。浪潮之上,陸沉當先而行,親率數百名銳卒死死咬著夏山軍的旗幟。在戰場的另一個區域,林溪早已和尉遲歸分開,兩人各領一半騎兵,對已經膽寒的燕軍不斷絞殺。揮刀砍死一名燕軍將領後,她注意到北麵的狀況,便撥轉馬頭帶著兄弟們朝那邊奔襲而去。仆散嗣恩本來還想著依靠燕軍穩住陣型,沒想到出來之後看見的是燕軍已經當先潰散,這時候他如何不明白大勢已去,烏烈哈和桑邁等人在旁邊大喊道:“將軍,我等護著你離開!”話音未落,前方馬蹄聲如雷。林溪率軍拍馬趕到!後方陸沉同樣領兵殺至,兩撥精銳將保護仆散嗣恩的百餘景軍圍在中間。仆散嗣恩眼睜睜看著身邊的親隨越來越少,直到烏烈哈和桑邁相繼陣亡,他不由得發出狼嚎一般憤怒且痛苦的喊聲。他雙眼赤紅望著前方那對並肩作戰的年輕男女。“啊啊啊!”仆散嗣恩嘶吼著朝前衝去,揮刀斬向眼神冷峻的陸沉。“砰!”陸沉抬刀格擋,兵器相擊擦出刺耳的聲音,同一時刻林溪擰身而進,揮起那杆陪伴她多年、隨她走遍大江南北的斬馬刀,如一道旋風卷起無數飛塵。林家刀法最後一式,風卷殘雲!一顆頭顱衝天而起。少女這一刀用儘全身的內勁,微微發白的麵龐上滿是血汙和汗水,刀鋒落地之後她身形一個趔趄,下一刻便被陸沉扶住她的腰肢。兩人對望一眼,沒有一字一句,卻勝過千言萬語。仿佛是為了呼應他們的默契,戰場之上勝負已分,殘餘的燕景聯軍朝南麵潰逃而去。七星軍挾煌煌大勝之勢,一路往南追擊,斬獲無數。歡呼聲綿延起伏,天地之間山川如畫!(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