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錫廣陵春雨119【不屑為伍】李雲義臉上的笑容略顯勉強。身為左相李道彥最疼愛的小孫子,他在京中橫行霸道十餘年,除了在皇族宗室跟前必須保持麵子上的尊敬之外,隻在厲冰雪手中吃過一次虧。如果不是想為祖父做點事情儘儘孝心,同時也讓家中其他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李雲義肯定沒有耐心陪一個粗人武將浪費時間,更不必提顧婉兒的離去讓他時不時心裡隱隱作痛。他對陸沉的想法很簡單,威逼利誘也好,以勢壓人也罷,隻要能收服這個桀驁不馴的邊軍武將,這件事便算成功一半。但是眼下看來,對方顯然很不上道。眼見氣氛有些尷尬,坐在宋雲旁邊的顧全武忽地說道:“陸校尉耿直爽利,不愧是軍中男兒,委實令人心折。”他裝作不經意間給李雲義遞去一個眼神。李雲義登時清醒過來,笑容漸趨真誠:“確實,還是我等有些矯情了。宋雲,吩咐下去開席吧。”天南地北的珍饈佳肴流水般擺上,席間再度熱鬨起來。一眾身姿窈窕的侍女為眾人布菜斟酒,雖然不如顧婉兒和蘇淺予這等花魁姿色,放在外麵也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可見這群權貴子弟享受著怎樣安逸的生活。更不必提桌上那些名貴的食材,以及酒盞中如琥珀一般清冽的美酒。李雲義身為此間主人,提起酒盞目視陸沉說道:“方才顧全武說的沒錯,我們這些人從小在京城長大,沒有見識過邊境風雨,難免會帶著幾分迂腐沉悶。往後正要和陸校尉多多親近,我們也能從你身上學到些許磊落之氣。”“合該如此。”“陸校尉,請!”“還請滿飲此杯!”眾人儘皆提起酒盞,鼓噪不已。然而出乎他們的意料,陸沉的右手停留在酒盞旁邊,卻沒有舉起來。顧全武知道李雲義很難一直忍耐,便好心地提醒道:“陸校尉?”陸沉無動於衷,麵對著周遭一圈舉起來的酒盞,淡淡道:“三公子,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李雲義緩緩放下手,臉上的笑意一點點褪去,沉聲道:“陸校尉但說無妨。”“那一日淮州軍主力西出盤龍關,我們拚儘全力拿下新昌城。敵軍的抵抗很激烈,畢竟新昌城裡的守軍是偽燕沫陽路大將軍陳孝寬麾下的精銳。當時我軍在兵力上占據絕對的優勢,差不多是城內守軍的六倍,而且還有內應為我軍打開城門。”眾人前段時間已經知曉北方戰事的細節,此刻聽陸沉娓娓道來,不禁有種新奇的感覺。雖然不知陸沉為何要談起此事,但他們沒有出言打斷,包括李雲義也在耐心地聽著。“那一仗打得非常慘烈,我親眼看到很多年輕的同袍死在敵人的刀槍之下。他們真的非常年輕,跟我差不多的年紀,和在座諸位也相差不大。有人身中數刀還在和敵人搏命,有人小腹被拉開腸子都流了出來依然怒吼殺敵,有人手中的兵器已經卷刃便用牙齒咬破敵人的咽喉。”陳文學當即皺起了眉頭,他很顯然不喜歡聽到這種慘烈的描述。陸沉恍若未覺,繼續說道:“在這之前,敵軍精銳突襲廣陵,我軍以八千人擊潰敵軍一萬餘人,同樣有無數軍中男兒獻出自己的熱血和生命。來到京城這段時間,雖說我一直待在府中,卻也知道京中很多人都在宣揚江北大捷的威風凜凜,連帶著陸某這個不起眼的小人物也出了風頭,因此才會有今日這場宴請。”他抬眼望著李雲義,喟歎道:“但是我覺得和那些戰死沙場的同袍相比,活著的人心裡總得存著幾分敬畏。”李雲義遲疑道:“這是自然。”“所以這杯酒……”陸沉終於舉起酒盞,緊接著卻做出一個讓眾人驚訝的舉動,隻見他將手臂移到身側,然後將滿滿一盞美酒倒在地上,繼而說道:“還請諸位同陸某一起,祭奠大江北岸為國捐軀的英魂。”眾人麵麵相覷,最後不約而同地望著李家三郎。李雲義看了一眼顧全武,知道陸沉這是拿著大義名分壓在他們頭上,猶豫幾瞬之後做出同樣的動作。其他人隻能效仿。被陸沉這樣一打岔,原先將要入港的氣氛蕩然無存,眾人隻覺得杯中的美酒寡淡無味。李雲義目視宋雲,後者便告罪離席,片刻後取來一個木匣子。他將匣子放在李雲義的手邊,然後恭敬地退下。李雲義輕咳一聲,抬手按在匣子上,對陸沉說道:“陸校尉今日賞臉前來,我心中頗為高興,想著校尉孤身入京乃是客人,總不好讓你空手而歸。”陸沉心中微動,知道對方已經懶得再拐彎抹角,打算直接將自己納入他那個圈子裡。他平靜地說道:“俗話說無功不受祿,請恕陸某愚鈍,還請三公子明示。”有些話自然不便李雲義親口說出,陳文學見狀便插話道:“陸校尉怎會不明白?三公子敬重你的品格和才能,我們這些人也希望伱能多多傳授一些軍事上的學問。從今往後,校尉在京城便有一席之地,無論發生何事,我等都會和校尉站在一起。”陸沉一直以為京中的公子哥兒肯定城府極深,原本也有些好奇對方究竟會有怎樣的手段,是虛言恐嚇連拉帶打,還是拉攏不成便威逼利誘,如今看來委實有些孱弱。或者不能說孱弱,而是這群在京城長大的公子哥兒已經習慣坐在雲端,壓根沒有興趣俯下身看看人間的模樣。在他們眼裡陸沉隻是一個湊巧立了一些功勞的新晉武將,距離朝廷中樞還有十萬八千裡,他的前途和命運完全掌握在他們的長輩手裡。今日這般陣勢其實已經非常重視,正常而言陸沉應該感激涕零,畢竟剛來京城就能進入相府三公子身邊的核心圈子,這是多少武將求而不得的機遇?陸沉依然不動聲色地說道:“可是陸某很快便要離開京城回到邊軍任職,將來進京的機會寥寥無幾,諸位這般看重委實令陸某不解。”李雲義終於開口說道:“陸校尉,邊疆終究是貧苦之地,如何比得上京城?先前你說蘇大家的琴音很好聽,在邊疆能聽到麼?與其在邊疆艱辛度日,不如留在京城為國效力。”陸沉嘴角微微勾起,淡然道:“三公子之意,你可以決定五品以上武將的軍職?”他如今是從五品的檢事校尉,正五品的散職官,再往上必然會觸摸到四品的門檻。李雲義一窒,他如果搬出左相的名義,兵部那兩位侍郎和樞密院的檢正還真的會考慮一番,但這種事隻能暗室商議,怎麼可能在眾人麵前公開表態。他雖然驕橫霸蠻,也不至於愚蠢到這種程度。顧全武連忙接過話頭說道:“陸校尉誤會了。此番江北大捷,校尉居功甚偉,陛下肯定會征求你自己的想法。倘若你想留在京城,陛下或許就會讓你如願。無論回邊軍還是留在京城,校尉都可以為國出力,而且將來必定前程遠大。”李雲義讚許地看了顧全武一眼,隨後對陸沉說道:“陸校尉,我這個人比較直接,不喜歡那些彎彎繞。今日一見,我更加欣賞你的性情,如果你不嫌棄,將來我們便以兄弟相稱。”餘者紛紛響應。這些人從小耳濡目染,場麵話可謂信手拈來,仿佛陸沉眨眼間便已經成為他們圈子中的一員,並且地位僅次於李雲義。陸沉環視眾人,即便拋開身旁的李三郎不提,這些人哪一個不是權貴子弟,家中長輩皆是朝堂上有權有勢之人。或許在他們看來,自己能夠得到這個圈子的接納,肯定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李雲義見火候已到,便將那個匣子往陸沉這邊稍稍一推,然後誠懇地說道:“陸校尉初來乍到,愚兄為你準備了一份薄禮,還望笑納。”他將匣子打開,裡麵是一份地契。旁邊一位名叫屈永鬆的紈絝好奇地問道:“三郎一貫出手大方,不知這是何處的宅子?”李雲義微笑道:“這座宅子在東城永樂坊,三進三出彆有洞天,周遭環境清幽雅致,更妙的是庭院非常廣闊,應該很適合陸校尉這樣的習武之人。”眾人不禁吹捧起來。李雲義望著陸沉說道:“聽聞陸校尉家中產業興旺,想來不缺銀子,再說了愚兄也不能拿黃白之物玷汙你的眼界。這座宅子算是咱們兄弟的見麵禮,另外愚兄還讓人準備了兩名懂事體貼的婢女,想必一定能讓你安心住下。”如果說陸家在淮州境內算是有名的富商,那麼錦麟李氏在整個江南之地都稱得上富庶之族。這種傳承數百年的世家積累的財富難以想象。故而對於尋常人來說,一出手便是一套宅子加兩個美婢太過誇張,可是李雲義麵不改色,仿佛隨手丟了幾兩碎銀子那般簡單。在眾人的注視下,陸沉沒有接過匣子,從容地說道:“李公子,這份禮物我不能收。”李雲義聞言不由得微微眯起雙眼。陸沉悠然道:“其實陸某今日前來赴約,隻是想親眼看一看名滿京城的李家三公子是何等人物,順便了解一下諸位近日來處心積慮的目的。”顧全武神色微變。李雲義緩緩靠向椅背,打量陸沉的目光逐漸變得冷峻。陸沉不為所動,繼續說道:“說實話,陸某覺得李公子有些小題大做,又是花魁登門,又是宴無好宴,席間諸位吹拉彈唱粉墨登場,又以豪宅美婢相贈,所圖者竟然是希望陸某主動向陛下申請留在京城,嗬嗬——”他麵上浮現冷漠的神情,搖頭道:“隻是很可惜,陸某沒有給諸位當狗的興趣。”這句話極其辛辣直白。當即便有很多人變了臉色。李雲義此刻反倒還能保持平靜,幽幽道:“陸校尉這又是何必呢?我等一片真心,不過是希望結交你這樣的年輕俊傑,又無害你之意。”“這不重要。”陸沉徐徐起身,頎長的身段和濃厚的殺伐之氣頃刻間給眾人帶來極大的壓迫感,隨即便聽他一字字道:“老祖宗說過,拿人手短吃人嘴軟。我與諸位本就不是一路人,又何必強行湊到一起?”他邁開腳步緩緩走過眾人身旁,邊走邊說道:“今天來赴約的最後一件事,是希望能和諸位說清楚,不要再繼續讓我覺得困擾。如果諸位不肯罷手,接下來很可能會讓大家都覺得很困擾,畢竟我從邊疆來,不懂什麼禮數。”他停下腳步,望著李雲義說道:“剛來這裡時我便說過,我這個人很粗魯,太煩惱的時候會選擇一些比較粗魯的手段。”李雲義寒聲道:“今天你來到礬樓,我們給了你最高規格的禮遇。”陸沉淡然道:“是,所以我沒有藏著掖著,和你分說清楚。再說直白一點,我對你們想做什麼沒有任何興趣,隻希望你們不要再來打擾我。”“如果我不允許你走出這個房間呢?”李雲義摩挲著酒盞,眼中寒光乍現。陸沉忽地笑了起來,搖搖頭道:“李公子似乎記性不太好,我剛才便說過,我在戰場上見識過太多慘烈的鮮血和死亡。論風花雪月花前月下,我不及諸位萬一,但是說到殺人見血向死而生,你若是想用這個來威脅我……”“不妨試試。”說完這四個字後,陸沉平靜地向外走去,步伐無比從容。席間眾人怔怔地坐著。李雲義的臉色由紅轉白,最終化作一片鐵青,死死地捏著酒盞。直到陸沉已經離開,房內依然是令人心悸的死寂。“豎子安敢辱我!”李雲義勃然怒喝,奮力擲出酒盞,狠狠地砸在門框上。他一拳砸在桌麵上,不顧其他人紛紛勸慰讓他息怒,近乎於咆哮地吼道:“給臉不要臉的東西,小爺絕對不會放過他!”小樓之外,陸沉似乎聽見裡麵傳出來的怒吼聲,看向前方滿臉擔憂和關切的陸家親衛,淡然地擺擺手,微笑道:“走,回家。”書友們好,今天三更萬字,還欠31章~